血娃娃-三十三
桔子粟/文
距离九月二十七日过去还有最后半小时, 夜已经深了,家家户户都熄了灯,昏黑静谧。
忽然, 一丝光线溜了出来, 黑影紧随其后,悄无声息地慢慢扩大,长成一个高大的人影。
人影动了动, 寂静的走廊上随之响起一声小心又沉闷的门锁关合声, 光线顿时扩大, 整条楼道灯火通明。
门口身影的轮廓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年轻男人, 约莫三十多岁, 中等个子,外穿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背影清瘦斯文,他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在男人的旁边,还有一个灰色的行李箱, 箱子很大,纵高快有人的一半,横宽则比他本人还要宽,箱子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应该很沉。因为在楼道的灯光熄灭后,男人提着行李箱下了十来级的楼梯到门口时, 他已经是一脑袋的汗了。
他似乎很怕吵到别人, 哪怕是在平地上, 也没拖着箱子走, 而是继续几步一停地提着箱子慢慢移动,好在他的车停得不远,就在几百米开外的路边。
那车没有牌照,灰头土脸的,看不出底色到底是黑还是灰,缩在夜里,毫不起眼。
男人把行李箱抬进后备箱里,刚一关上箱门,就定住不动了。在他面前的后窗玻璃上,倒映出两个影子,一个是他的,还有一个——
“许老师,这么晚了打算去哪?”那个影子这么问道。
许肖宏的身体僵了十来秒,他慢慢转过身,嘴角扯出礼貌的微笑:“陆队长。”
陆离:“许老师认识我?”
许肖宏心脏重重一跳,刚刚一下子慌了神,只想着别表现出异常,结果越不想错越是出错。他定了定神,看着陆离那副受宠若惊的虚假样子,微笑着说:“上次去的时候,在优秀员工表彰墙上凑巧看见了您的介绍,您真人比照片上要帅。”
陆离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回夸了他一句:“许老师记性很好。才看了一回我的照片,就能在这么乌漆嘛黑的晚上一眼认出我了。”
许肖宏只笑了笑,没说话。言多必失,他暂时还没想好解释的借口,索性闭口不言。
尴尬的时候,总有一个人要先打破沉默,陆离作势看了眼他身后的后备箱,问道:“这么晚了,许老师提着个大箱子,要去哪呢?”
许肖宏:“陆队长现在是在审问我吗?”
陆离懒散地答了一声:“是啊。”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两个人像是在无声地对峙,这个画面本身看上去就有些古怪,大晚上的两个大男人不睡觉,站在这里“深情对视”,谁看了都觉得有毛病,但如果不是遥遥一望而是凑巧路过,就不会有这种想法,因为没人能心大得在这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下还有心思发挥奇思妙想。
忽然,陆离轻笑了一声:“开玩笑的,许老师不会当真了吧?”
许肖宏也吭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抬手扶了扶眼睛,说:“当然没有,我知道陆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黑警,不然也不会上优秀员工表彰墙了。”
陆离抬了下眉,算是收下了他的高帽子,然后出于礼尚往来的原则,友情提示了下:“多谢许老师看得起,不过很惭愧,那墙很久没换了,我上去的时候还没当上队长。”
许肖宏的笑容有些凝固,他又扶了扶眼镜,抬起的手掌刚好遮住闪避的目光:“对,您那时候还是警员,不过可能是我多看了两眼,有个警官就告诉我,这是他们现在的队长。”
陆离:“哪个警官?”
许肖宏顿了下,说:“一个戴眼镜的男警官。不过,”他问,“警察也可以近视的吗?”
陆离:“这个分警种,许老师本来也想当警察?”
“嗯。”他说,“我有个舅舅过去是警察,我还挺敬佩他的,不过我的身体素质不行。”
陆离佯装惊讶地问:“你舅舅是警察?湖州的吗?哪位前辈?说不定我还认识他。”
许肖宏笑着问:“陆队在调查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查到这一点吗?”
他的神情泰然自若,显然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与其等他们戳穿,不如自己先说明,这样反倒能减少嫌疑。
陆离耸了下肩:“我没调查过你,也许他们查过吧,但没跟我汇报。”
“我忙得很。”他说。
许肖宏勾了勾唇,也没拆穿他,答道:“陆队长应该不认识我舅舅,他去世得很早,我当时都还小呢。”
“这样啊——”陆离若有所思道,“抱歉。”
“没事。”许肖宏,“如果陆队长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上去了,不早了。”
说着,他拿出车钥匙重新缩了下车门,似乎真的只是下来放个东西,然后就要上去。
“等一下。”
刚走了几步不到,身后的人突然开口,许肖宏停下来,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从容地问:“陆队长还有事?”
“事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许老师这箱子——”陆离懒懒一抬手,拍在车子的后备箱上,“打开看看?”
许肖宏笑了下,语气不善:“我应该没有这个义务吧?”
陆离斜靠在车门上,从皮衣内口袋里掏出烟盒,敲了根点上,抬眸睨着他,淡淡道:“那如果我非要看呢?”
许肖宏脸上的客气笑容逐渐褪了下去,月光下,他的脸色惨白,目光冰冷,他盯着陆离,“如果陆队长非要看,你是警察,有权有势还有枪,我一个普通百姓,肯定没有办法。但作为一个接受过基本法律教育的人,我的个人权益遭到侵犯,我也不会放任不管。”
“嗯——”陆离咬着烟慢慢地点了点头,“维权嘛,当然是要的。那这样,许老师,作为一个人民警察,基本的工作要求就是为人民服务,你要维权我肯定得配合。来,这是我的警号。”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和一张纸,“这是传唤证。怎么样许老师?”
他挑了挑眉,吊儿郎当地说,“走一趟吧?”
许肖宏定在原地,有点缓不过劲来,这跟计划里那人说好的不一样,只差最后一点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出问题?!可那白纸黑字红章又绝不是假的。
他盯着陆离的后脑勺,大脑飞速运转,最后一咬牙,悄无声息地伸手摸进裤子口袋里,月光下,寒光一闪,他冲着那道悠闲懒散的背影就冲了上去。
只差一点,他就要成功了,成功刺中他然后飞快地上车离开,去完成他的计划。
可他没有,几乎是在刀尖贴近后背的前一秒,陆离就转过身来,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迫使匕首脱手而去。
“许老师的身体素质的确不太行。”陆离单手反剪他的双手,捡起地上的匕首晃了晃,说道,“不过勇气可嘉,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我的背后捅刀子了。”
许肖宏不再说话,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刚刚只是赌一把,成功了也许能完成他的计划,失败了无论如何他都得跟他走,就算传唤证是假,袭警这一条也够他喝一壶。
“其实你就算打过我,跑出去了,也没什么意义。”他不说话,陆离却像是能完全猜中他的想法一样,“托你的福,现在各个区的警察都被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了,层层把守,你出不了城的。”
“我不太明白陆队长您的意思。”许肖宏被拧着胳膊压在地上蹲着,动弹不得,唯有眼镜挂在鼻梁上摇摇欲坠。
他此刻已经平静下来,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恼羞成怒,因为他知道那样有损他的体面,“劳累警官们我觉得很抱歉,但我只是下来到家门口的车里放个行李箱,为什么要如此兴师动众呢?”
“看来我们局里的同事看人还挺准。”陆离想起郭尽帆当时形容他的那番话,他沉吟了下,说道,“这样吧,你的事情我都已经清楚了,该有的证据也搜集得差不多了,不然我不会拿着传唤证来这逮你。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让我满意了我给你争取宽大处理,怎么样?”
不见许肖宏回应,他就当他默认了,问道,“局里那个策应你的是谁?”
许肖宏的身体僵了僵,但想到他现在背对着陆离,对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反应,他又慢慢放松了一点:“陆队长您真是越说越有意思了。首先,我不知道你说的我的事是什么事,如果我真的有事那你大可以带我回去调查。其次,你说的策应,除了我那个过世多年的舅舅,我不认识任何当警察的人。”
他想了想,忽然间恍然大悟似的,冷嘲道,“如果你非要找一个人做你们内部政治权利斗争的牺牲品,还是那句话,你是官,我是民,我斗不过你。”
陆离像是被他这神奇言论惊到了似的,荒唐地俯视着他:“许老师,我见过很多犯人,有嘴硬的,也有毫不知悔改的,不过到你这把年纪还这么中二有想象力的倒真是很罕见啊。”
许肖宏:“……”
“行吧,显然你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了。”陆离松开了他,“那现在去把行李箱打开,我们一起看看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拿着匕首在掌心里敲了敲,“你不动手开,我可就要自己撬了,办案过程中因嫌疑人不配合造成的损失,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可都由嫌疑人自负。”
许肖宏昂起头瞪着他,对方没什么反应,片刻后,他败下阵来,低下目光,肩膀耷拉着,说:“你现在带我回去,我什么也不会说。”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陆离觉得好笑,“你觉得你不说,我们就没办法定你的罪了?许老师,你不是接受过教育的吗?想法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许肖宏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的确是个不易被挑动情绪,至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你想知道的事,我一句都不会说。”
他这话说得很巧妙,好像是透露了点什么,却又没有完全点明,想否认时随时可以翻脸不认账。
陆离扯了下嘴角,反问:“我想知道的什么事?”
许肖宏咬着唇,不说话了。
“走吧,许老师。”陆离走过去,“有什么事,回局里再说。”
许肖宏这下子才显露出着急,也许是急昏了头,他居然往后退了几步,像犯了错的小孩子要被家长抓回去那样,缩着不肯走:“你想知道的那个人,你们局里的那个人,我可以给你线索。”
听到这里,陆离停了停脚步,手留在半空中保持着一个拽人的姿势没动。他本来只是因为觉得一直以来有些事很蹊跷,想趁这机会随便诈一诈,并不确定,现在许肖宏这么说,看来问题真的出在他们分局。
他收回手摸了下下巴的胡茬,审视地打量着他,问:“什么条件?”
“再给我一个晚上。”许肖宏说,“我保证不会伤害任何无辜的人,明天结束我会自己去自首,到时候我会把我知道的所有事都说出来。”
“不伤害无辜的人?”陆离嘶了口空气,思索着说,“就是说还是会伤害人?”
许肖宏移开目光,不再和他对视,沉默着没吭声。
“你知道吗?我本来没有完全确定,这中间总少了点什么让我没法吧所有环节串起来。但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一下就能理解你了。”大概是有完全的把握他跑不掉,陆离岔开腿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抬头望着他说道,“许老师,你的确是个很有正义感又很长情的人,这也是我为什么现在还坐在这里跟你扯淡,而没有直接让人把你拷回去审讯的原因。”
许肖宏安安静静地站着,或许他现在应该问一句“什么事”来捧捧场好让人继续说下去,可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明天,”陆离抬手看了眼时间,“现在该说今天了,就是在二十四年前的这一天,九四年九月二十八号,她从楼上跳下去了吧?”
月光下,许肖宏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身影清冷孤高,但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他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细长的眼睫毛也轻轻颤了颤。
“你不想说没关系,听我说就可以了,我说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反驳。”陆离把手机翻转,放进口袋里,又摸出烟盒和打火机,“你绑架罗轩,并不是为财,只是想要在田思思祭日的这一天,在同一时刻从同一栋楼上,让罗轩也跳下去。”
许肖宏冷笑了下,听得出来他是很艰辛才凑出这些音节:“陆队长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田思思是我的同学不错,但罗轩跟我们已经隔了小半个世纪,我就算疯了要拿人给思思祭祀,也没必要拿他吧?”
“当然,你反驳得有道理。”陆离慢条斯理地点上烟抽了一口,“应该拿罗文祭天,毕竟,他才是害死田思思的罪魁祸首。害得田家家破人亡,自己却逍遥法外,改名搬家,去国外度一层金,回来就又是正人君子了。”
许肖宏紧咬着后槽牙,半天才克制住情绪,说:“这是你们警察的事,放任一个强 | 奸犯潇洒快活,是你们的失职,跟我有什么关系?没错,我是恨过他,我觉得恶心,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哪怕是田思思的亲生父亲都已经看淡了,何况我这样一个无关的人?我现在有体面稳定的工作,幸福安逸的生活,我怎么可能为一个时过境迁的不相干仇恨毁掉自己?”
“这就是我赞赏你的地方啊。”陆离说,“开头我就说了,如果不是你的专情长情,我现在不会还这么客客气气地跟你在这月下对聊。”
“我查过了,罗文是近几年才来到湖州,你当时接手做罗轩的老师,知道他老子就是当年那个□□犯罗翔天,肯定也很惊讶吧?”陆离吐出一口烟,在烟雾缭绕里眯了眯眼,说道,“你肯定也想过对罗文下手,但是失败了,恰巧发现罗轩简直就是他老子的翻版,一样的社会败类,所以才改变计划,当然了——”
他在身旁的石阶上敲了敲烟灰,“你一开始可能没有这个决心,在这个过程中,肯定有人推波助澜,又在他的协助下,你知道了三十年前那起男童失踪案的始末,恰巧罗轩也没满十四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正好就趁着他在犯罪了也不会受到严厉处分的年纪里,替广大人民群众除了这匹害群之马?”
陆离抬起眼观察了一下许肖宏的反应,他现在只是根据前面已有的调查结果和证据综合推测,具体的细节和事情顺序并不确定。
许肖宏紧握着拳头,身体微微颤抖,反驳的话已经没了多少底气,只是不断重复着:“我不明白你的话,如果你是因为我制止了罗轩对那个女生施暴就妄下定论的话,那我无话可说,我是一个人民教师,罗轩是我的学生,那个女生也是我的学生,于公于私我都该阻止这种悲剧发生。”
“许老师,你在我面前混淆概念是没有用的,我没有我们队里副队长那么好的耐心。我现在坐在这里跟你慢慢说一是我反正失眠没事干,二是看你是个有良心的人所以想给你机会,在没跨进分局前只要你说了都算你自己主动坦白,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许肖宏看向他,张了张嘴唇。从他那执迷不悟的目光里陆离就知道他接下来要放什么屁,他抬手打断他,说道:“行,你没罪,你冤枉。那么,我问你——”
陆离抬起眼,盯着他,沉声质问道:“你那大行李箱里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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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看到这里你们能感觉到,陆队只是长相气场高冷,实质上是个逗比憨憨,这也是为什么他带的队里就没一个正经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另外,那件“今天发生的事”,想想小赵当人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