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正浓,那婆子却感到后颈似被灌了碎雪,一阵发。后背上一滴冷汗划过腰肌,她的双腿竟忍不住,微微抖动起来。
于整个王府下人而言,晋王爷刘琛,可谓是极其和善的!
刘太夫人年少而寡居,独自抚育一双哥姐儿,甚为不易。是以王爷长成后,对母亲很是顺孝。
府中一概之事,只求刘太夫人舒心顺意,从不多问。
加之,在全府人的记忆中,王爷自小无一事违逆,侍孝至诚,更遑论如今日这般对澄辉堂惯用的老人急言令色过。
是以,那婆子在第一时间察觉到,王府似乎与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澄辉堂不再是府内唯一的令行之所。
她慌乱地收回落在屏风上的目光,瑟缩着脖子回答:“奴婢知晓!奴,奴婢不敢出去乱说,奴婢不敢!”
眼角的余光扫过那面温润的纱质屏障,见那里错落着一双颈鸾交卧的瑰丽影像。
王妃聆听太夫人的训话时,似乎衣衫不整,甚至,连身也未起。
那婆子凛然一激,耳边忽又响起王爷的话,急的拭了一把额间汗,颤抖着退出了内室。
深宅内院,常有无德仆妇私下以编排主君和主母闺事绮梦为乐,有的甚至能传出府,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也是为什么深宅里的女人都只会用自己信得过的人贴身服侍的原因。
刘琛今夜也不想让那仆妇进入内室,尤其二人方行一番云雨过后,室内残留的旖旎温热尚在涤荡。
但锦盈还湿着头发,若出去吹风,只怕又要头疼,踯躅间,只得让那婆子进了门。
他出言恫吓,行了锦盈该行之事,就是怕那些刁奴仗着年长和澄辉堂的势,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中。
锦盈知晓他的好意,心里跟咽了口蜜一样甜,恍惚间,目光从妆奁台上掠过,一冷,只一瞬,便恢复了常态。
“什么事?”刘琛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日天热,刘琛在校场和山谷两头跑,累了个够呛,本手脚酸疼的很,但方才一番战力,令他通体舒适,连身体的毛孔都在叫嚣着餍足和惬意。
他此刻扬首横卧,头枕双臂,两条长腿叠在竹席之上,如一节拔高的青竹。
锦盈被美色所惑,微微眯了迷眼,似落水的小猫一般扑腾两下,挠他道:“无事!就是这几日我托了缪然嬷嬷帮我照看婆母,她跟我说,婆母近来总往寒罗寺去,还不让旁人陪同,只让玉落表妹跟着,我,我,我一时好奇罢了,便让下面的人跟着澄辉堂那边出了趟门,婆母许是发现了,在敲打我呢!”
刘琛亲了她耳垂一口,道:“你关心母亲,母亲想来也是知道的。寒罗寺,母亲同我说过了,说是那里有位大师,于卜筮、命理颇通。她年纪大了,求求来世,也只是想寻个心安。”想了想,将下颌抵住锦盈额头道:“我前些日子命人买了两处宅院,正好这几日粉刷修缮好了。‘庆收宴’后,送他们两家出府。你备些‘暖宅礼’,到时候一并送出去。”
等了很久,没等到锦盈回话,刘琛低头问她,“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锦盈不好意思傻笑两声,道:“就是,就是,我手上没钱了。”
刘琛一愣,疑惑道:“母亲没将对牌钥匙给你吗?”
锦盈道:“给了,不过…”不过库房里已经没多少银子了,只剩些古董花斛、银器屏风之类的。
刘琛一拍脑门,忽然无限自责道:“怪我!怪我!我忘了,早两年我便将自己的私库同府里的库房分开了。此事原本是吴三年在管,但他下月才能从河道工程上脱身回来,我以为母亲交了管家权给你,便是你在做主了,我忘记了私库根本不在府里。”
他趿上木屐,出了房门。
少倾,从书房回来交到锦盈手中一串钥匙,“母亲性子绵软,不适管家,早几年都是鲍春莱在管,我信不过她,便给自己在私宅设了私库。这些年跟董家合作生意,赚的所有银两都在这里面,明天让陈晓峰带你去一趟,连同你那边所需的数目,一并取出来。”
锦盈接过钥匙,觉得有点沉,摸了摸后颈,吭哧道:“殿下,你,我,我还是明日列个单子给你,你派人为我取回便好,你私库的位置,我还是…”
刘琛挑着眉毛看她,似乎有些生气,“你是我夫人,旁人又不是,这些事不是本就该你管的吗?未娶你之前,我已经勉为其难帮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你竟还想偷懒?”饶是锦盈一向镇静惯了,也被这‘无赖’的几句话给深深攫住了,仿佛头顶有一道天雷劈下来道金光,闪闪的,晃的她眼睛发涩。
只听刘琛继续有理有据道:“再说,过些日子,你也需要找人将旱稻卖到雍州和益州那边去,路上的开销也不是小数目,你自己掌握着,取多少,用多少,不是更方便?”
锦盈低着头,红了眼角,唇角嗫嚅着:“那我要是将你的,这份,家业给败,败光了,你可不能怨我!”
刘琛枕着双臂,躺回竹席上,样子有些懒散。
他半阖着眸子,浑不在意道:“败光了就败光了,大不了重新再赚,既交给了你,便都是你的,日后是想自己做生意,抑或是继续跟董家合伙,你看着办便是了。”
“殿下看出来了?”
“早发现了,你不太喜欢董家的人。”
锦盈慢慢爬回他怀中,将脸埋进他胸膛,闭着眼,看不清神色,良久,吁了口气,将头窸窣露了出来,与刘琛对视着,像是隔了一个世纪的回眸,她感到一直以来,压在心间的那团黑雾,轻飘飘的,自己拔了触角,打着滚翻出了她的胸膛。
她娇软着声音,糯糯问道:“那今年冬季的军粮,殿下可有着落了?”三四万人,果腹不是小事,一月便须上万石粮面,朝廷在这方面可不会资助他半分。
刘琛双臂环住她,紧贴着她。
夏日燥热,女孩温润的肌肤似浸过冰水的玉,他神情惬意道:“等太子殿下登基就好了!目下来看,也就今年冬天难一些。轻骑的事,好在我早几年前便做了建设,提前找人丈量好了些荒地。咱们冀州地广人稀,平日里那些兵将闲来无事,可以开垦军屯。你别小看这些军屯,丰收的年景,能供养一半的军粮呢!战时倒是耗粮,但目下,南北交战还到不了我们这,我们也用不到跋山涉水,只固守城池即可。所以粗粗算来,只需要将冬季和明年开春的粮食备好即可。冀州自己能负担一半,另一半,我已派了人想办法到徐州采购,徐州今年也是丰收之年,他们无需供应朝廷,将粮食屯着,隔年便发霉,所以也愿意贱卖给我们,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之前是想将旱稻卖给雍州和益州,再用赚来的钱从徐州买粮,这样也可,还能更省一部分。”
锦盈伸手在他胸膛上画圈,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还做了些别的准备。我种了些药材,都是易活,长期较短的,对风寒、退热、痢疾等病有帮助,我想跟你借几名暗卫,走董家之前走过的商路,将东西卖到西金去。”
刘琛凛神,新奇道:“卖药材给西金?”
“嗯,刚开始,可能赚不到什么钱,不过后面总能赚回来的。”
刘琛思索片刻,道:“也好!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样,之前跟着我的那两百名暗卫,目下我也用不到,都交给你指派。你若是想学做生意,最好是等吴三年回来,他在这方面知之甚详,倒是还能帮帮你。”
锦盈点点头, “不急,我反正也不是这个月就让队伍出发了,怎么也要等谢凡和吴三哥回来,大家商量过后再动身。关于西金的风土人貌,我还想请教一下你的老师,最好能有份舆图。我提前做好准备,免得不小心犯了西金人的忌讳。”
接连提到西金,刘琛神情有些僵迟,缓了许久,才道:“老师的确对这些异族之地知之详尽,我去同他说,你想问什么,有空请他过来便是了。”
“嗯!”锦盈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忙将西金的话题岔开,问道:“那傅太太那,我也露个口,看看她的意思如何,殿下觉得可好?”
刘琛困意来袭,双臂箍住她腰间动了动,嘟囔道:“好!你看着办就好!”
镀着米金的月光透过窗棂,又被柔和的纱帐筛过,使得那光去了一层霜冷,添了几分柔美。它像只新出生的婴儿的小手,温软地摩挲在锦盈额间光润的玉肌上,让尚处在畅想未来当中的女孩更加雀跃,她将脑袋朝着刘琛怀中拱了拱,话道:“今日听傅太太的话,她家二郎似乎对做生意十分精通,若有机会,我也想认识认识他。”
迤逦的月色下,纱帐中发出了一声轻轻‘嗯’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