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锦盈在颜养斋接待沈夫人。略做了几句寒暄,便应了她庆收宴的邀请。
沈聪是冀州府布政使,掌一州之民政税赋,是冀州安定与否的关键,刘琛若想在冀州一步步壮大,安稳的后方十分必要,是以她特意压了严夫人和傅太太的拜帖,到了第二日才请她们上门。
傅太太举止扭捏,像是被严夫人硬拽过来的。
见锦盈打量她,只微微抬了抬头,福礼唤了声:“王妃娘娘安!”紧接着猫儿一样,躲到了严夫人背后。
严夫人不好意思道:“娘娘勿怪!我这妹子胆子小,初次登门,忐忑的很!”
锦盈并未觉得她失礼,抬手请她二人坐下,起了个话头闲谈几句,便说了自己决定,“实则是沈夫人递的帖子早,我也不好推诿,庆收宴,十里街祭祀活动后,会到沈家吃席。待下次有机会我再去二位家中做客。”
严夫人家中亦有随行嬷嬷,沈夫人一入王府,她便知晓了结果,今日来也不过是走动走动,去谁家赴宴是小事,通过王妃稳固自家夫君与晋王的关系才是大事。
严夫人笑回道:“哪里的话!庆收宴一向由沈夫人张罗,我们也是想寻个由头过来讨王妃两杯薄茶吃吃,这才寻了这个理由登门,真要让我们承办呀,我们估摸也做不来。我看就跟以往一样,沈夫人带头操办,我们这些官眷填些贴己银子进去,再出面撑撑场面,两厢便已。”
锦盈笑着颔首。
严夫人睃了一眼傅太太,傅太太抿紧了唇,一语不发。
锦盈静静等着。
傅太太双颊搽红,不好意思道:“妾有一事,想求娘娘。”
锦盈知道她即将要求的事,若换做平日,她帮着敲打敲打沈家也无妨,但目下夏收刚结束,接下来便到了朝廷田税征敛的时候。沈聪此人,一向颇有手段,旁人三个月征不全的田税,他往往不足一月便能集齐。春耕丈量田地,推行黄册,清点佃户,开荒节源更是一把好手。
凡事总有得失和取舍,既认可了沈聪的能力,那便需接受他做事的手段,即使不那么光彩。
所以沈家不宜得罪,两家的一纸婚约,她只能当成过耳旁风。
锦盈轻抬如白笋的皓腕,不动声色抬盅啜了口茶,也没搭腔。
严夫人与傅太太看着关系不错,帮忙补话道:“沈家与傅太太母家周氏之间的事,王妃想必听说了,周家虽不如前,但到底也存了些书香的余蕴,周老太爷的故旧知交不少,周家又在当地延绵了上百了年,这婚事若是不成,只怕在当地的脸面....”她叹口气继续道:“周家这一辈也没多少男丁,如今撑得起门楣的只有这傅小公子一人,本来他是把做生意的好手,这些年积累下来,也存了些家底。傅家若以财力而论,是姑娘家一等一的好去处,可沈家偏用‘功名’二字拿捏,傅小公子为了已故祖父的脸面,不得不入了行伍,家中生意如今也是一落天丈,实在是可惜。”
锦盈沉吟,“确实可惜!只是我听闻这三年之约,乃是由沈家家训而起,此乃孝与义之所在,我们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傅太太缓抬了下臻首,目光瑟缩着,话道:“妾的夫君也是如此说。只是两家先人确有指婚之举,亦有人证和信物,若婚事作罢也可,我们周家的儿郎也不是非娶他们沈家女,只是既然他们做了这初一,便该堂堂正正担了‘悔亲’的名声,如此,我也敬他们沈氏一门磊落,可他们偏扯出了什么‘沈家家训’,那沈老太爷在世时,若是瞧不起我们,也不会同祖父这般交好。二弟不应这约,便是自认无能,折了祖父脸面,若应,于他根本就是为难,他自十四岁接管周家生意,日日想的是如何壮大我们周家的门庭。揆文奋武,要自小习练,岂可一蹴而就,这根本就是刁难。”傅太太神情激动,语音颤抖,“为此,还累及了夫君的官生。”
锦盈狐疑道:“沈家除了提出用功名迎娶那十三姑娘外,还做了什么”
傅太太不语,严夫人轻声道:“傅大人在通判这个位置已然连任两届了,新一轮的官员评审又快开始了。”
锦盈顿悟。即便沈聪没开过这个口,官场看的就是眼色行事,自有那些讨好沈家的人帮忙弹压。
这傅大人是被上级摁住了七寸。
她观察着这傅太太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多岁,而傅大人却已在六年前便做了通判,傅太太应是填房嫁进来的。傅大人一味后缩,别说为小舅子出头,现在只怕更担心此事影响了自己仕途,是以明知道自己太太不擅交际,仍是打发她来了此处。
锦盈有些同情起她来。
晚上,刘琛从净室出来,锦盈说到这事。
“我看那严夫人同傅太太十分交好,那位傅大人官秩虽不高,但浸在官场多年,也自有些知交好友,门生故旧的。官场上的事环环相扣,又瞬息万变,若是咱们冷眼不管,怕失了人心。”她需要先摸清楚刘琛的想法,她才好决定接下来帮是不帮。
刘琛任由她帮忙系好腰间的带子,朗目倏远,放的很空,像是没有听到。
锦盈轻声唤道:“殿下可听到我说什么了?”
刘琛身子动了一下,像是突然回了神,收回目光,含了几分茫然,道:“听到了,我知道你想帮那周家儿郎,不过目下那沈聪不宜得罪,咱们也犯不着为了个通判去得罪布政使。”
锦盈笑着点点头,“妾知道了。”
刘琛突然俯下身吻了她的鬓角,轻声解释道:“冀州如今粮仓充盈,都是托他的福,他可是一尊大佛,我此刻得将他供着。”
既能在军粮上帮到朝廷,又能帮助他掩朝廷的耳目,两方施恩,这沈聪的确是个聪明人。
锦盈点点头,正色道:“妾都明白,那殿下的轻骑可建好了?”
守备军中先挑选三千名,应当不是难事。
此时刘琛方沐浴完,通身只着了一件月白中衣,腰间系着白结带,松垮着领口,露出一大截光滑的脖颈,显得很是不羁。他外面罩了件透明的蚕丝袍子,微扬着头,眉发乌黑,浓霜淡描,如一节挺拔的松。
他牵着锦盈坐到床边,“建了,人都是按照闻墨染的样子选的,会骑马,懂狩猎,有臂力,个头架势十足,目下,正跟那五百名暗卫一块在红叶山后的谷中训练,三千余人,贵精不贵多。”
锦盈见他眉间似残雪停驻,道:“殿下,何事烦扰?”
刘琛道:“今日太子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北面近日接连大捷,圣人已应了范业成的提议,想动身到泰山封禅,日子虽未定下,但应当也是今年年底的事了。我是觉得,这个时机有些不太好。”
锦盈道:“时机?”
“嗯,你不觉得吗?伪朝前几次与岳父的交锋都更像是试探,主力根本没有全部投入战场,这次双方在并州交火,据驿站传回的简报,双方鏖战不过半日,北地的人就全部龟缩向东北退回了百里。依照我对元朔父子的了解,他们不该如此窝囊。且甘州营北面的仇池也静的很,未趁火打劫,实在是怪异!”
锦盈不懂这些,只顺着他话问道:“那不是好事?说明父亲就快胜了,到时候他们回东都经过冀州,不定还能来看看我。”
刘琛‘唔’了一声,将锦盈手中的团扇拿过来,为她轻轻打着,“你不知道。如今仲夏正浓,万物葱绿,待秋季一过,皑皑雪落,事物凋敝,仇池的战马不耐寒冷,便如同上了脚镣,长途跋涉,十分不宜,所以依照惯例,那边应当会在冬季到来前,与朝廷开几场预热仗,在互市的边关,抢夺些过冬的粮食才对。”
“殿下也说了,以往都是小摩擦,为的是过冬的粮食,或许他们今年春夏已然囤积够了粮食呢?”
“正是这样才不对!”刘琛打扇的手,停顿下来,蹙眉道。
锦盈问道:“哪里不对?”
刘琛回身望着她,眸子如天边正在垂下的落日,炙热而又多情,他轻声笑道:“若真是囤积够了粮食,他们更不会安静如斯,定然是挥军南下,抢夺更多才对。以战养战,是他们一向最得意的行军方式。他们所居之地,背靠荒漠,南临甘州。甘州水草丰美,养养马匹还行,耕地种谷,却是万万不成,所以他们粮食唯一的来源便是双方边贸互市。早些年,朝廷为了安抚他们,甚至特意征集过粮食,赶在七八月份在互市的地方,以超低的价格卖给他们,控制着数量,让他们不至于因饿极而作了挣破牢笼的困兽,也不会因饱腹而有了足够南下的资本。这几年,禹朝一分为二,早没了‘以粮养狼’的能力,所以甘州北的互市,每年都会在十月之前彻底关闭,再派重兵驻扎,防的便是仇池因冬季缺粮而突然暴起,南下抢夺。所以你看,南北交战,如此重大的时刻,仇池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不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