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盈走后,静武帝从屏风后走出,步子迈的有些沉重,自今年年初大病一场,他身子感觉大不如前,虽太医总说未伤及根本,但他四肢心肺近来总是无力,计划的三月春猎也是一拖再拖。
“皇后认为她的话有几分可信?”静武帝落了座,开口问道。
皇后将宫女手中的碧螺春递了上去。
静武帝近来头疾不断发作,是病后留下的遗症,整个人精神有些萎靡。再加上春困犯懒,便爱上了酽茶,一日总要饮上个七八盏用来提神。
“圣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皇后没看他,只垂首问道。
静武帝折眉,“自是真话!”
皇后将头转向窗棂,那的绡纱上困住了一只错飞进来的小虫,小虫扑闪着翅膀,‘嗡嗡’鸣个不停,像是猎网中被困住的小兽。
“妾不信!”皇后的面容沉静,眸内的光芒如同夜际星空闪烁的星子,澄澈透亮,“可话说回来,范业成的话又有几分可信?晋王方为朝廷除了一患,有功于社稷是事实。”她两侧的颊畔迎着清辉,呈现出细腻白皙的光洁,显得整个人若发光的神。
“有功于社稷?你倒是敢说!自伪朝帝崩,大皇子登基,多少江湖草莽蠢蠢欲动,就连周边几个小族都开始不安分,无非都是看那庶孽刚上位,正是用人的时候,想搏个从龙之功,可也不想想,这伪朝之所以立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是因为那位有多高明的手段,不过是仗着元朔父子的彪炳战功,这么多年,始终攻他不下,实在让人不虞!”静武帝握紧拳头,锤了膝边的椅榻一下。
皇后道:“元大将军曾被先帝称之为锁住边陲的山脊峰脉,是我大禹朝西北的铜铁铁壁,又被百姓奉之为天宿神将,自然难打了些。”
“究竟是他难打,还是有人有意放水,这就不得而知了!”
皇后接过静武帝手中的茶盏,一顿,不动声色将茶盏交给了身边的女官。
静武帝眼角余光瞥见皇后耳垂上的明珠晃动,和着清辉,光彩耀目。
他心下一软,低头沉吟道:“皇后还如当年朕第一次见你那般,光彩夺目,一点也没老。”
皇后目光飞快扫了一眼窗棂,继而收回,笑了笑,“妾都这般岁数了,哪有不老的,即便是圣人放在心上小心呵护的惠贵妃,也老了,圣人只是没发现罢了。”
“是吗?”静武帝翘了翘嘴角,“朕好多年,没见你醋过了。”
皇后笑道:“圣人说笑了,妾不敢!”
静武帝盯着她看了须臾,见她目光沉静若无波的碧水,一如当年般生辉顾盼,但其间涌动的情意早已消弭,静武帝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自作多情了,可又觉得不甘心,俯身握住她双手道:“皇儿的死,朕心痛不比你少,这都多少年了,为何就是不能原谅朕!”他的脸色在窗棂筛过,透进来的细碎朦胧的光芒中,显得有些狰狞。
皇后身边的女官,挥了挥手,所有宫人悄声退了下去。
皇后抽出一只手轻轻覆在静武帝握紧的双手之上,笑着说道:“圣人说什么呢?大儿的死与圣人有什么关系?是伪帝不顾念香火情分,圣人早年不是也为皇儿报过仇了?妾怎会还怨恨,妾如今什么都不求,只求圣人看在我们夫妻多年的情分上,让太子能顺顺利利的。”
静武帝垂下头,沉了片刻,放下双手,起身在室内踱步。
再开口时,口气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冰冷,“你们母子若安安分分的,太子那,朕自然不会薄待他。至于晋王,你早年庇护过他,他愿意回报于你,是好事。只是为社稷故,朕也不能掉以轻心。既然今日是一场糊涂官司,那便糊涂了结。你派个女官去一趟侯府,好生安抚一下范家的人,至于晋王的妻室最好还是能留在东都。”
皇后点头,“妾也是这个想法,便说是圣人心慈,想留刘太夫人在东都休养。巧的是这阵子,刘太夫人方病过一场,于她也算是个恩典了。”
静武帝道:“身为臣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晋王既然想冒头,那就好好在封地经营吧。南北交战,日后冀州也得有个主事的人。如今福建、云南、西北、边陲各驻着重兵,若再派其他军中历练过的将领,一来无兵无卒,无人愿往之,且目下也没这样的将领可用;二来得多分朝廷一杯羹。朝廷目下最缺的是银子和粮草。朕如今牵制这四方兵马,已然有些吃力,冀州不宜壮大。交给无名之辈,料来也起不了多大势头。况且他的东北便是伪朝,为求生存,抵抗伪军,也会不遗余力,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皇后目送静武帝离去,方将深陷在指尖肉中的粉甲移出,轻轻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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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盈马车停在王府门前,新叶在等。
“怎么不让人带着进去?”锦盈从车上下来,看新叶身上罩的粉衫被风吹的皱巴,身上一半影子浸在石狮背后,若隐若现,呈现出暗浅两种极致。
她的乌发透亮,唇角发青,见锦盈垂询,一副欲言又止,锦盈便挥手让下人退避,只留了绯红在身边。
新叶道:“姑娘,吉庆侯府传话过来,说是大姑奶奶忤逆婆母,跟家中下人动手,腹中的孩子不慎掉了,侯府大房二房现在汇集在一处,闹着要休妻!淑姨娘在回锦院哭成了泪人,求我跟姑娘通个气,能帮着到侯府走一遭。”
今日风大,此刻遽然加重,顺着鼻息呛灌入肺腑,冷意从喉间延到四肢,锦盈一个受不住,猛咳了几下,绯红急忙上前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过了好久,锦盈这才抬起头,目光中已然没了方才的混乱。
“大夫人呢?老太太呢?”她沉声道。
“大夫人人已经过去了,老太太最近也病了,出不了苍南斋的门,只跟大夫人说‘要么两头压下,就这么过,要么和离,两家好聚好散,休妻免谈’。”
她想起前不久,淑氏曾私下寻她两次而不得。囿于深宅,通过下人传话恐招是非,所以两人就一直没碰面。
淑姨娘寻她,究竟想跟她说些什么?她捏着眉尖。
“‘休妻’之说,是侯府的传话人当着唐家下人的面说的,还是只告诉了大夫人一个?”
新叶忙道:“只告诉了大夫人一个,大夫人气不过,临出门前叫来淑姨娘一顿好骂,是以奴婢这才知晓,不过府中知道的人不多。”
锦盈点头,“你回去跟淑姨娘说,让她将了解个中首尾的,集中控制起来,一个也别放走,等侯府那边稳定后再讨论他们的去处,另外,淑姨娘身边除了邹妈妈,我记得还有一个老人,是常年服侍的,姓什么来着?”
“姓杨,嘴巴毒的很,先前在外围伺候着,后来邹妈妈走了之后,便将她提了上来,很是忠心。”
锦盈指了旁边玄松,道:“你陪着新叶回趟国公府,将淑姨娘身边的杨妈妈请到吉庆侯府,悄悄的,别让太多人知道,另外去禁军办事大院寻二公子,让他也去趟侯府,跟大姐夫聊聊,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唐玠走了兵部旧属的路子,为唐启在禁军谋了个千户的差事,是以现在唐启在禁军里当差,职位不高,胜在自由。
锦盈连王府都没回,径直坐回了马车,“咱们现在就去萧家。”
马车出了长治坊,一路向东,不多时,便到了吉庆侯府的门前。侯府的守门小厮,眼力颇佳,知道今日事多,也没敢多拦,锦盈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进了垂花门。
穿过两侧的九曲回廊,锦盈被引着到了她们论事的宴席室。
“王妃娘娘到啦!”
锦盈扫了一眼,见说话的女人四十多岁,高额低颧,脸颊瘦削,唇边两条深深的法令纹,看着老气横秋,一脸算计,应该是早几年已经被分出的大房太太,依着辈分,婉凝得唤她一声‘伯娘’,自然也算是锦盈的长辈。
可今日她不是来给自己认祖宗的。
锦盈随意‘唔’了一声,算是招呼,便绕过这妇人,来到了上位的小林氏和萧二夫人面前。
“给母亲请安!”锦盈行了个福礼。
在外面,唐家众人得抱团,同仇敌忾。
小林氏笑了笑,含了几分苦涩,“你身子弱,今日风大,快过来坐下。”
锦盈知道方才只怕谈的不太顺利。
萧二夫人脸色也不好看,沉如锅底。
锦帘晃动,走进来一名身材高挑的老妇,目光逡了两圈落到锦盈身上,点了点头,绕着众人背后朝她走来。锦盈知道这便是新叶口中的杨妈妈了。
“方才说到,这侄媳妇身子娇弱,自嫁入我们萧家,是五天一大病,三天一小病,身上就没有好的时候。昨日,当堂顶撞婆母,不过是让她贴着墙角略站了站,居然落掉了我们侯府的嫡孙,单凭这一点,侄妇便该补偿我们萧家,休妻不算,额外的银子我们另算。”萧大夫人咄咄逼人。
小林氏铁青着脸道:“休妻我们还未答应,这就惦记着我们家姑娘的嫁妆了,你们侯府便是这种家风传承”
萧大夫人‘哟’了一声,“你们唐府的姑奶奶金贵,我们萧家的嫡孙也不是个冷疙瘩,我看这事就是闹到皇后娘娘面前去,也得说一句‘天大地大,子嗣为大!’你们没护住我们的宝贝嫡孙,难道不该放些血赔偿?”
萧家本就不宽裕,好不容易前两年跟随永昌侯府大房一脉经营起一座酒楼,偏偏里面的茶叶生意还跟这唐家五女起了竞争,她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萧大太太粘皮带骨继续说道:“我们侯府虽门槛低,个个都是泥人,可也还有几分泥性,禁不住人拿冰凌子往心口戳。昨日弟妹不过训斥了两句,让她担起为妻之责,这便同婆母派去的妈妈动了手,连腹中的孩子都折腾掉了。这样的儿媳,谁爱要便要,我们萧家是要不起,我看您还是领回去,亲自教导吧。”
小林氏自出生便顺风顺水,哪里吃过这种派头,气得一拍桌子,横眉怒道:“你说让我们领回去便领回去,你是侯府的当家之人吗我要是没记错,庶长房早分府另过了吧!何以在这空口白牙,大放厥词!”
萧大太太扶了扶鬓边金灿灿的五珠玉排小簪,嗤嗤回道:“唐大夫人这话倒是有趣,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即便我们分出去了,也都是萧家的儿孙,自当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唐家三房,难道现在是死不往来吗?”
小林氏喉间呼出一口浊气,转头目视着萧二夫人道:“亲家也是这个意思”
萧二夫人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突然猛的站起来道:“大嫂说的对,这样的媳妇,目无尊长,顶撞婆母,轻贱丈夫,我可教不了,大夫人还是领回去吧,至于方才说的赔偿,我们萧家一分不要,嫁妆你们今日愿意带走,就一并带走。”
杨妈妈就站在锦盈身后,闻声,向前冲了一下,撞到了锦盈背后的靠背,锦盈端起茶,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杨妈妈唇角翘起,用口型回了句‘是’,趁人不备,猛的从背后冲到了众人中间,掐着腰,与萧大太太大声理论道:“都说母慈子孝,放到这里也说得通,若是侯夫人真的慈爱怜惜,怎得我们大姑奶奶怀了身孕,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别告诉我这么大的侯府,大姑奶奶院子里没有记档的。我们姑奶奶身上亲戚没来,你们能不知道?这般联合起来欺侮。我们姑奶奶身子不爽利,不请大夫便罢了,还让贴着墙角站规距,这就是你们的慈爱?你们的怜惜?你们的训下之道?”她三连问完,又哼了一声道:“我们姑奶奶身子弱,成亲前,你们没打听过吗?人是你们相来的,这会子挑三拣四,别是为了摆你们侯府的派头,自己非要阔个场面,硬生生将我们姑奶奶腹中孩子折腾没了,再倒打一耙吧!”她这一串话,说的又快又利,萧大太太插不上话,气的上下牙齿咬合,发髻上垂挂的珠饰晃动,将光辉搅成了点点的碎银,白的发光。
“我们摆谱?你满侯府问问,你们的宝贝姑奶奶自嫁过来,可受过一日委屈?不过是个庶女,这便罢了,眼看着唐家水涨船高,如今竟将自己当成个公主给供起来了,是碰也不能碰,说也不能说,跟瓷做的一般,我们哪里敢给她立规矩。昨日不过是顶撞婆母太过,我们侯夫人不得不惩治一番,做给下人看的罢了,结果呢!一个时辰不到,居然晕厥了,叫来太医一看,孩子居然流了,你们说我们刻薄人,我倒是想问问,我们若真要刻薄,何必给她寻太医来看病。”
锦盈心里咯噔一下,蛾眉微蹙,确实是这样的道理!只怕是侯府之前太医来的频繁,萧二夫人以为婉凝拿乔,这会儿真不舒服了,也没放在心上,是以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趁着双方交涉,锦盈对绯红道:“你去外面看看,看大姑奶奶身边的下人,有没有人守在外面,没有就寻个侯府的人带你过去,问问大姑奶奶为什么顶撞婆母,这里面可有内情”
绯红出门,见婉凝身边的妆心正焦急的在门前走来走去,便上前沉着脸问了问。
“娘娘!”绯红进来后,将手覆在锦盈耳边说了几句话,锦盈眉间雾雪更浓,“那妆心真这么说?萧大爷可见到那白石江的正面了?”
绯红摇头道:“没有,说是只看到了衣角。”
锦盈气的暗自锤了自己膝头一下。
堂内,萧大太太还在继续:“说到这求医问道,你们大姑奶奶三五日便闹回不适,几乎日日大夫都要登门,怎得她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孩子没了,不是她的错,是谁的错?”
杨妈妈笑了笑,脸上满满都是讽刺,“这日日大夫过来,若是孩子月份小,大夫一时看不出也是有的,可您做婆母的也没个警惕心,我老婆子倒是不懂了,大家都是生养过的,我们大姑奶奶几岁,您二位几岁?怎得这会子不体谅我们大姑奶奶的丧子之痛,这会子便闹着要休妻了,想找皇后娘娘论,可以,便是闹到东都衙门去,到大理寺,到督察院都行,我们去让天下读过书进过榜的大人才子们去评评理,看看是我们大姑奶奶不懂事,还是你们侯府欺人太甚。”
锦盈心道,如今,这婚事只怕两头都有错,归根结底,症结还系在萧硕岑身上,若他真见到了那白石江,这亲事是怎么都得散。可若他只是疑心,又对婉凝尚有几分夫妻间的情分,倒是还能挽回。
也不知道,唐启同他谈的如何了。
“我们知道,我们去哪里知道,是,大夫是有可能看不出来,可这位妈妈你方才也说了院子里有记档的吧,你们唐家教养出来的好姑娘,不愿与我们萧家的哥儿同房,这你知道吗?”
“大嫂嫂!”萧二夫人倏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萧大太太一楞,忽然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锦盈用帕子掩口,轻轻咳了几声,起身道:“大太太,二夫人,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萧二夫人脸色泛出青紫,看着十分窝火,她目视前方,漠然点了点头。
锦盈道:“都说夫妻事,夫妻事,既然是夫妻事,那便是两口子自己的屋内事。世侄女虽年幼,也成亲不久,但还是想舔着脸说一句,这同房不同房的,只怕不能只看这院子里的记档吧?”
萧二夫人脸色缓和了些。
锦盈继续道:“我听大姐姐身旁的丫头说,你们萧大公子的院子里可是连个通房都没有,这不是也说明我们大姑奶奶是个好相与的,大公子对她也是满意的。咱们在这吵吵,闹着要休离,可没准人家只是两口子怄气,二夫人,您觉得呢?”
萧二夫人想起,自己往日里说要给儿子屋子里填人,儿子虽也轻声轻语的,但到底每次都不痛不痒回绝了。他一直想求个温柔可心的,只怕对那唐家女还真有几分满意,可秋雨是那唐氏自己的贴身丫头,若她说的不是事实,那就是诬告,出卖自己的主子,即便能让岑儿收入房中,也没人撑腰,图什么?
锦盈见她犹豫,猜到了她的想法,径直道:“这世间多的是飘蓬一般的可怜人,可再可怜,也不能踏着别人往上爬,拿别人的清誉赌,这样的赌徒,她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小林氏也缓过了劲,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我看这桩亲事,要不要继续,二夫人还是问问自己儿子吧?虽说我们大姐儿只是个庶女,可也是被放在心尖上细心娇养大的姑娘,断断容不得旁人随意折辱。即便真要散,那也得是和离,大家心平气和的。我们大姑奶奶的嫁妆怎么来的,怎么回,旁人休想沾染一根指头。”她瞥了旁边萧大太太一眼,冷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