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盈盯着面前三人,双瞳发冷。
王五和娇娘被麻绳捆着,嘴被塞封,身体叠靠,面上俱是一副坦然惊恸,栗栗危惧的模样。
鲍春莱却双眸紧闭,如入定一般。
锦盈道:“不知鲍嬷嬷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鲍春莱睁眼,笑了笑,道:“这其间有误会,娘娘若是为了管家之权今日除了奴婢,奴婢自是无话可说,可奴婢实为冤枉,若想让奴婢心服口服,劝娘娘,还是带奴婢见一回太夫人吧。她如今尚在病中,怕是禁不起娘娘您这般大的官威施加。”
锦盈一怔,怒极反笑道:“好啊!鲍嬷嬷真是好口才,颠倒黑白,随口胡沁,你既然声声喊冤,又非要面见太夫人,我便送你过去,我倒是要看看,板上钉钉的铁事,你是如何指鹿为马的。”
说完,便指了孔武有力的婆子架着,将三人带去了澄辉堂。
刘太夫人刚服用过晚饭,精神正好。
见锦盈进来,便张着手臂吱呀呀说个不停。
锦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坐下来,将事情细细说与刘太夫人听。刘太夫人听后不语,只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三人,仿佛难以置信。
鲍春莱双手反绑,磕了个头,对刘太夫人道:“婢子无用,没法再侍奉太夫人你了,只盼着太夫人你能开开恩,请王妃娘娘放了婢子一双儿女,自那日郡主回来与太夫人起了争执,奴婢就怕会有这么一日,哎,事到如今,王妃娘娘要冤死奴婢,奴婢自是无力敢驳,王妃娘娘既应了奴婢所请,见了太夫人你这最后一面,奴婢即便去了,也是欢喜的。”
锦盈神色一僵,转头见刘太夫人面上闪过哀色,想起太医的话,这才明白,原来太夫人这病确是暴怒所致,只是应当与刘鸢有关。
洁绿在旁边听得肺火大涨,并指怒斥道:“你这虔婆!还敢狡辩,随意攀诬我们娘娘!你儿子王五在云龙寺后面的山房中亲口所说,是你拿着王府的对牌钥匙,监守自盗,不仅如此,还让你儿子与楼里的姑娘讨药,这药能致人痴傻,便是这瓶。”说完,将手中的白瓷小瓶重重扣到了刘太夫人手边的小几上。
刘太夫人呼吸渐粗,脸色憋的通红。
鲍春莱辩解道:“王妃娘娘既疑心奴婢,为何不光明正大来问,偏要找个外男窥伺奴婢。”
锦盈见刘太夫人目光望了过来,气的浑身打颤,起身在堂内踱步,越走越快,忽而停下,居高临下望着鲍春莱一双眸子冷笑道:“我懂了,这就是个局,你是想告诉太夫人,我乃是因嫉妒,要夺你的管家权,从而诬告于你,是吗?”
鲍春莱抬头,大大方方与锦盈一双带火的眸子相对,忽而轻笑一声,道:“奴婢不敢!只是娘娘对奴婢的指控却实实在在都是诬告,至于娘娘这么做的动机,奴婢便不好猜测了。”
锦盈道:“那在山房中搜出的玉饰,你作何解释?”
“那金银罗翠确是奴婢带出,只是奴婢上有主令,乃是听从郡主吩咐行事,并无逾越。”
锦盈惊诧,“郡主?你是说姑姐,她要你偷盗自家之物?简直一派胡言。”
刘太夫人垂眸,脸色变得雪白。
鲍春莱道:“娘娘莫急!奴婢既然这样说,自然会将个中因由交代清楚。实情是,郡主近些日子在同一西域来的货商谈倒卖货品的买卖,想将江南的丝绸倒手卖到西域去,需要银钱周转,偏偏手上现银不够,那日来同太夫人商议,想让太夫人从王府的账上偷着支取五万两银子周转。太夫人对这西域货商心中存疑,又劝不住郡主,便咬牙给拒了她所请。郡主不想放弃,想来想去,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让奴婢先将府内太夫人身边不常用的玉饰拿出去抵押,待同那西域货商银钱两讫,再拿着赚回来的银子去将东西赎回来。”
“奴婢自小看着郡主长大,拗不过她所请,一时心软便应了下来。”
锦盈飞快在心里盘算,鲍春莱既然敢说出口,刘鸢那必是确有其事,且瞧太夫人方才情绪,应当也是知情的,一切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她相信谢凡不会无缘无故传回错话,那王五说的必才是真,只是目下纹丝合缝,无法一一反驳而已。
锦盈去瞧刘太夫人,见她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榻垫,双眸空洞,心里笃定,看来刘太夫人之所以生病,与刘鸢郡主脱不了干系,无怪乎,她让人去左家通知,刘鸢也只是在夫婿陪同下匆匆过府看了一眼,便再没来过,想来也是心虚所致。
锦盈道:“如鲍嬷嬷所言,当是我这个晚辈不知礼数,冲撞了你,只是我的人进去时,这药却实实在在握在您儿子手中,不如我们请太医来瞧瞧,看看这毒是否与我听到的说法一致。您又是打算让何人服用此药。”
鲍春莱一怔,接着深深望了那王五一眼。
王五浑身冰冷,后颈处似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沉了片刻,咚的一声,将额头重重砸到地上,惊恐道:“太夫人明鉴,我母亲对夫人您的忠心天地可鉴,这药.....对了这药是小人想用在自家婆娘身上的,小人行为放荡,时常流连烟花柳巷,那婆娘日日哭啼,吵的小人苦不堪言,是以这才想了这么个主意出来,将她给毒傻了,好让小人能自在几日。至于那些玉饰,母亲确实说过,只是帮着郡主娘娘寄存在云龙寺里,还让小人拼着性命也要护好,说是要全部留给郡主的。娇娘来寻小人,小人想在她面前鼓气,让她对小人言听计从,这才编了这么一出,小人实乃....只是想窃玉偷香,快活一把,真不是王妃娘娘所说的那样啊!”
娇娘似也从方才的惊惧中回过了神,忙不迭朝着地上磕头,咚咚,直磕的额头鲜红,口中战战兢兢道:“太夫人饶命,妾...妾什么都不知道啊!”
锦盈笑道:“真是感人至深,若非我提前得知了真相,现下还真是要被你母子二人糊弄了,绯红将人带上来。”
堂外响动。
一女子被反手捆着,口中塞着黄布,跌跌撞撞由婆子架了进来。
方一被松了口手,便冲过去照着王五头顶捆了一掌,口间厉呼,“你这杀千刀的!竟然想用药毒我。”待拍打几下,忽又朝着那娇娘撞去,“还有你这贱人,没想到你们这么多年还没断干净,为了你这么个贱人,害了我头一个亲生孩儿,你这贱人不得好死!”
锦盈喊道:“住手!”
身旁早有两个婆子上前将扭打住的三人分开,王五口中急道:“月娘,你别胡闹,你听我...”
方一开口,便被一婆子塞了黄布进入口中,登时再无法发声。
鲍春莱身体一动,锦盈喝道:“将她封了口,捆好!”
婆子听命,不消片刻,地上便多了三只圆滚滚的蚕蛹。
锦盈对那月娘道:“你方才也听到了,你夫婿是如何对你的,今日你只要对着太夫人说实话,我相信她老人家定会为你做主,还你个公道。”
月娘恸哭了一乍,耸动着双肩道:“太夫人容禀,妾乃是这王五的发妻,旁边的鲍妇是妾嫡亲的婆母,妾本是一秀才的庶女,早年间因主君、主母不容,便被匆匆嫁与了这王五换银,后幸而上天垂怜,让妾得了第一子,不料没过多久,便让妾发现自己夫婿与邻人之女勾搭成奸,妾本想忍下这口气,好生劝说王五纳了那娇娘,大家好好过活。谁知这贱人竟撺掇着妾的丈夫休妻。彼时妾方育了头生的儿子,未出月子,那贱人见王五不肯,竟伙同了外面其他男人想将妾的孩儿偷出去卖掉,后被妾的奶娘发现,两方扭打间,妾的儿子....便....落到地上被活活摔死了。”
月娘说得泣不成声。
刘太夫人喉间哽咽,张口嗬嗬了两声,转头去瞧锦盈,眸中俱是深深的同情。
锦盈安抚她,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转头对那月娘道:“你且继续说。”
月娘‘唔’了一声,继续道:“后来为了补偿妾,王五便在妾面前发誓与此女断绝来往,再后来妾全家又随着王府辗转到了冀州,转眼便是六七年之久,近日回来洛阳,这才发现他二人竟又有了牵连,妾便跟着那王五到了云龙寺...”
月娘仰头,压下眸中汩汩外流的泪水,随手掖好耳边的碎发,眼尾透出似诀别一般的韧色,“若是让那娇娘进了门,妾的正妻之位定是不保,妾可以不在乎名分,可却不能不为一双儿女考虑。”她转头对上鲍春莱一双瘆人的眸子,语气更加坚定道:“婆母你的性情,妾最是清楚不过,大伯去了,小姑也嫁得不错,身边便只剩下这么个不成器的次子,你为了他可是什么都肯做,以往我们夫妻隔阂,您便没为妾说过一句公道话,若是待那贱人进了门,妾怕只有被活活毒死的份。”
说完,冷笑一声,道:“那些玉饰,婆母你说是为了郡主娘娘所盗,可太夫人您来瞧瞧,妾手上这个镯子。”
说着,便轻抬皓腕,从藕段似的玉臂下褪下一镯,羊脂白玉,纯透天然,跪在刘太夫人面前道:“太夫人自己瞧瞧,这镯子是不是您所赏的?”
刘太夫人双眸瞪得溜圆,指着鲍春莱咿呀呀比划个不停。
这镯子乃是刘太夫人的嫁妆,传自亲母,自不可能赏给下人。
锦盈见鲍春莱已然闭上了双眼,冷笑一声,对着月娘道:“以鲍嬷嬷今时今日的地位,原也犯不上监守自盗,竟不惜将郡主也拉下水,原因为何,你可清楚?”
月娘道:“自是婆母对刘太夫人心中有恨。”
刘太夫人双眼一睁,蓦地冲着鲍春莱呜哇一声。
锦盈猜想她应当是想透了其间的关窍。
但仍是对那月娘催促道:“你且说来听听。”
月娘无视自己丈夫频频抛出的求情眼色,侃侃道:“婆母两子一女,论得她心意,并非是妾的夫婿和小姑,乃非大伯莫属。前年年下,大雪翻飞,我那好大伯仗着王府的势,强行纳了一名女子进门,谁知那女子十分烈性,死活不从,竟逃出来当街撞在了县衙门前的青石狮头之上,刘太夫人当时为了王府的名声着想,便在婆母教唆下去寻了那元城的知府大人,知府又寻知县,这么一层层关系找下来,我那大伯便只被判了个流刑...哼,定是九天仙公看不过眼,要惩奸除恶,叫我那好大伯在流放途中染了风寒之症,他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又不懂得与那些看管的官差好好疏解给请大夫,便生生给拖死了,婆母自那之后便似变了个人,对我那不像个男人的夫婿当成眼珠子般护着。一次醉酒,妾曾亲耳听到,婆母抱怨,说原本大伯不必经此一劫,是刘太夫人非说他年纪轻轻走了歪路,定要受些惩罚才好,这才撺掇那县令给判了个流刑之罪....”
刘太夫人猛的挥手,竟将手边的茶盅砸了过去。
只听得一声闷响,接着‘嘶’的一声,茶盅咕噜噜滚到地上,摔了个五六七瓣。
鲍春莱额角冒出鲜血,顺着下巴流到地上,同方才落下的茶水混合,泅出一大片污血渍迹。她冷冷盯着那渍迹,浑身扭动,脸上神色也变得狰狞无比。
锦盈便道:“拿了封口,看她想说些什么。”
鲍春莱被松了口,突然双肩抖动着狂笑起来,越笑越是大声,眼尾甚至飞出了热泪,如此狂笑不止,状如癫疯。
将此间众人倒是吓个不轻。
待她终于笑够了,盯着锦盈恶狠狠道:“王妃娘娘到底是有几分聪明!是,我承认,我自是恨极了太夫人!若非她,我儿原本不至如此。旁人都道他是在流放途中,着了风寒而死,可谁能真的想到,我那儿真正的死因!”她恸哭一声,厉声道:“可怜我那孩儿,不过二十又六,竟被那些淫耻的官兵轮/奸致死,死时下身流血不止,若非我使了银子,到那县衙问了首尾,只怕是到死,都不明白我那孩儿死的这般凄惨。他原本可以不用去的,都是你,是你,我伺候了你足足二十年,开口所求,不过唯此一件,你竟是如此狠心,无论我怎么苦苦哀求,你都铁石心肠定要我儿为那死去的贱婢受罚,可怜我儿自小到大聪慧懂事,不过踏错这一步,便落了这般下场,你....你....焉能让我不恨!”
她侧身躺在青玉石面上,狰狞着脸,眸中似有烈火在烧,“是你!就是你!若非是你,我儿不致如此下场,这些年,我如此做小伏低服侍于你,你却只听缪然那个贱人的,对我疏远,我才是你闺中服侍到大的,这满王府,有谁比我对你付出更多?这些年我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的,我得到的...只有我儿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恸哭着,声音也变得愈发尖锐,忽道:“不对,我连尸体都未得到,你毁了我,你毁了我儿,你这毒妇!你既生了这病,为何不能一直病下去,还非要好起来?我没办法,你们母女逼的我没办法呀,我只能如此行事,你为什么不能一直痴傻着,为什么?为什么呀?”
她猛然挣开婆子们如钳的大手,从地上歪斜着站起,如一支离弦的箭,泠然朝着刘太夫人所在的方向撞去。
咚的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她双腿膝弯被身后婆子踹了一脚,连同脑袋重重砸在了地上。
口中仍是如厉鬼般呼喝:“你为什么不一直傻着,为什么?”忽而想起什么,被魔魇住一般,抬起血泪模糊的脸颊,盯着锦盈阴恻恻笑道:“你这贱人坏了我的好事,你以为你就能舒心顺意了?我告诉你,等回了冀州,等回了冀州,哈哈哈....”
锦盈不明所以,见刘太夫人鬓边青筋跳动,牙齿咔咔直响,连忙喊了婆子们将几人押了下去,又握着刘太夫人的手小心安抚。
锦盈一面轻拍刘太夫人的后背,一面细语道:“婆母不用为了这些小人置气,媳妇觉得你当日的做法甚对。杀人抵命,古来有之!没让她儿子为那姑娘填命已然是大慈大悲了,他的死....他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自找的,那些官兵虽可恶,可若非他自己品行不端,何至于会引来那些官兵无耻羞辱,婆母勿气!”
刘太夫人双眸一闭,流下两行热泪,喉间呼噜呼噜几声,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锦盈道:“儿媳将厨上的人都捆了,这几日怕是得让刘管家好好审审,看看有哪些人是同鲍春莱有牵扯的。”既然想要对太夫人下毒,自然得收买厨上的婆子,只是是哪一个,目下还不知道,想那鲍春莱也不会好心指认。
刘太夫人呼噜一声,摆了摆手。
锦盈见她心绪颤动,让张继家的今夜留下服侍,便福身退出了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