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澄辉堂,见锦盈随同宫里太医出来,忙上前问询。
晋王府内其实奉养着大夫,是早些年游历至冀州的一名土郎中。这郎中姓乔名辞,父辈都是行医之人。早年在岭南一带为各族杂居的穷苦人免费看诊,因医术尚可,名声渐渐起来,便入了云南王府的眼,几次三番想收入府内,都不得行。后来云南王一个心爱小妾遭人暗算,脸上起疮,药石无用,想起这人医术不错,便特意派人请他过府瞧病。
彼时他正在为哀山附近几个村落疑似疫症的腹疾发愁,便怒斥王府无视人命,拒不领差。
后来自然是吃了好些苦头。
一年后,辗转入冀,仍是只为穷苦人看诊。因先前积累的名声渐显,传了过来,越传越是夸大,乔辞此人便有了‘神医’之名。
坊间出诊,无意间救下一名手臂烧伤的少年,一问才知,那少年竟是元城西街一名恶霸地主的男嬖,因家里清贫,被家人用药放倒送到那恶霸家中换银,少年誓死不从,逃出来时踢翻了烛台,引至大火,这才受了伤。
那恶霸放辟邪侈,无恶不作,很快便闻味赶至,要求乔辞归还那少年,乔辞自是不肯,还怒斥恶霸行径可恶,擢发难数。
恶霸怒极,扬鞭笞捆。幸而,刘琛当时路过,救了两人。
此少年便是小厮四平,四平感激涕零,再三拜谢,言要拜入府内,终身为奴相报。乔辞却鼻间哼哼,言世间上位者无一不同,都是节钺欺诈之人,刘琛好笑,回他自身持正,从无行过卑劣之事,还迎他入府监督。乔辞哼哼两声,便跟着刘琛真的入了府。
刘琛初时惊异,过后才知,此人虽愤世,却是个有恩必报的君子,只因性子孤僻,这才看着有些拧巴。
乔辞前几年被人追打也是疲累,遇此机会,想修养一番,便言在府中侍奉三年,以报刘琛大恩,然要求平日里他要自由出府,为他人断脉诊病,府中一概人等不得阻拦。
刘琛知他医术不凡,自是应允。如此那乔辞便在府中住了下来,只是素日里神龙见首尾难见,常常连着十几日不见踪影,是以今日锦盈寻他不到,这才请家中仆妇拿了对牌到太医衙署去请了一位太医过来。
太医道:“太夫人舌强语蹇,面红目赤,应是风痹之症。”
刘琛大惊,忙道:“我听闻风痹之症常发于花甲之年,因何我母亲会…”
太医拢了拢髯须,摇头晃脑道:“这风痹之症,即便是弱齿幼儿也有人患,况太夫人乎!”
锦盈道:“劳烦大人了,既如此便请尽快写个方子出来吧!”
刘琛也忙催促,忽听到屋内响动,便抬脚奔了回去。
锦盈引了那太医到隔壁耳房写方,又耐心听了太医照料患者的医嘱,临去,太医忽然驻足道:“虽说太夫人这病来势汹汹,却为风痹之症不假,但...”说着,望了望门边。
锦盈会意,遣走下人,口中恭敬道:“大人有话但讲无妨!”
太医道:“此病惧热,常发于料峭寒冬。彼时天地改色,骤然变冷,引寒邪入侵,方影响血脉循行引发此病。如今已是芳菲四月,花木扶苏,气温适宜,太夫人年岁尚浅...此病起的确实有些蹊跷,近日家中可是突发大事,引的太夫人动了大怒?”
锦盈不知,摇头道:“应无!”又想起王偌儿之事,顿生犹豫,可再一想,那件事已过数日之久,她近几日前来请安,太夫人言笑晏晏,绝对不像怀怒的样子,若不是为此,那这病...
太医道:“太夫人五志过极,心火暴盛,我瞧着这起因当是暴怒引发,当然也只是推测。此病除药石外,还需静养。只要修养得当,应不会有什么后症留下。”
锦盈忙再次致谢,请了仆妇好好送走,又拿了药方吩咐下人快去配药。
待回到内室,见刘琛正握着太夫人一手,面目俊冷,剑眉倒蹙。
太夫人已然从刚才的晕厥中转醒,双颊妖红,口角流涎,神情激动。喉咙中发出串串‘嗬嗬嗬’的浑浊之音,像是想说些什么,可偏偏说不出来,紧接着,下巴一歪,涎水便顺着下巴流到了脖颈和枕上,刘太夫人虽口不能语,但感官如旧,顿时满脸羞红,偏头闭目,晶莹的泪线漫目而出。
锦盈见她被刘琛握住的那双手,青筋毕现,根根分明。
想她青年丧夫,独自抚育一双儿女,非性格强韧之人不能做到。如今这个模样,心中悲痛非言语可以表达。
锦盈又想当日冀州被人追杀,蒙她照料,无微不至。至此时嫁入王府,再得她疼惜护佑,心下绞绞。忖了忖,上前对刘琛道:“王爷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容我守婆母半夜,待她稳定后,便告知于你。”
刘琛未置可否,只凝眸不语,守在床边不动。
锦盈见状也不再催促,喊了仆妇端来煎药和补品,一勺勺喂下。太夫人候间有阻,咽下一小半,费了多一半,急忙让下人再去煎药,待药端来后,忍着胳膊酸疼再细心喂下,如此总算饮药完毕。
锦盈又拧了帕子,将刘太夫人脖颈和双手擦洗干净,喊人点了安眠的沉香在屋内焚烧。如此过了小片刻后,药力发挥作用,刘太夫人便昏沉入了眠。
她捏着自己酸痛的小臂坐回榻前的小杌上,转头见刘琛眸底发亮,双手垂置于膝头,一动不动。
叹口气道:“这病虽凶险,但也非药石无用,现下服了药,婆母也算安枕下来了,殿下勿再忧心,自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守着,不会有事的。”
刘琛盯着她片刻,忽然两只眼睛发起了光,亮如白昼,片刻后又别扭起来,吞咽了口唾液,转头回道:“我知道!”
正说着话,有仆妇来报,言宫中有递话过来,请刘琛前去接口谕。
刘琛顿了顿,目光湛然炯亮,转头对锦盈道:“我去去就来!”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刘琛返回,将手伸至刘太夫人鼻下,探了探鼻息,见她呼吸吐纳均匀有力,心下稍稳。
锦盈便问道:“方才宫里可是圣人传了口谕给你。”
刘琛端眸望她一眼,点点头,“冀州元城北和河间的匪寇联袂,一时起了声势,圣人发了怒,命我尽快回冀。”
忽转头道:“明日一早,我去宫中求旨,待晚些时候再启程,母亲如此,定然不能同行了,我…”
锦盈道:“那殿下之前的谋划不是都白费了?”见刘琛眼中霾色渐深,又道:“况且,元城衙署那边,上任之期已定,断断没有为了殿下一人更改的可能,圣人听闻婆母病重自是不好拒绝殿下所请,只怕嘴里不说,心里也会不悦,如今又下了口谕,殿下不遵,一拖再拖,若圣人主意有变,殿下岂不被动?”
刘琛道:“那你…”他转头看向锦盈。
锦盈微微一笑,道:“婆母有恙,我自是得留下侍疾。听太医所言,只要药石有效,婆母又年岁尚浅,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定有大的起色,殿下留队好手与我们,到时我带着婆母自行上路即可。”
刘琛不语,转头盯了她半晌,忽从怀中取出一张执结,放到锦盈面前的小几上,起身离开了内室。
锦盈打开那纸一看,上面墨字苍松遒劲,力透纸背,最后落款处,四个清晰的红色指印,赫然醒目,她猛地站起朝着门边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望着院中晻氤夜色喃喃道:“谢谢!”
是夜,过了子时后,锦盈听着刘太夫人呼吸匀静,脸色也转回了正常人才有的红黄隐隐,明润含蓄,知病情算是稳定下来,这才提了灯笼返回自己住的院子。
翌日,辗转醒来,见床榻半侧已空,怔忪片刻,唤来下人梳洗,匆匆吃了些朝饭,便赶到了刘太夫人的院子。
果见刘琛已然发束整体,已在伺候刘太夫人用饭了。
刘太夫人脸色比昨日看着红润了些许,只是口仍不能语,喉间不时发出浑浊的嗬嗬声,见到锦盈过来,目光陡然含厉,吱吱呀呀不停,尚能动弹的一边身子,手脚并用着乱动,忽然重心不稳,竟朝着地上摔去。
锦盈一惊,慌乱朝前迈了两步,见刘琛双臂绷直,已然牢牢接住她放回了原处,刘太夫人却是连饭也不吃了,喉间吼嗬着,双瞳紧闭,脸颊扭到榻内一侧,手臂胡乱拍打着刘琛递过去的汤匙。
锦盈上前接了汤匙和瓷碗道:“婆母不想你侍奉,还是我来吧!”
刘琛犹豫片刻,还是站起,将位置让了出来。
锦盈舀了一小汤匙鸡仔汤,送到刘太夫人嘴边,刘太夫人这才睁开眼,盯着她含了鸡汤入口。
待吃完,锦盈一面从仆妇手中接过锦帕为刘太夫人擦嘴,一面对刘琛道:“婆母性子刚强,想来不愿让你见到她这副样子,这里有我,王爷还是准备准备,明日尽早归冀吧!”
只是短短一夜,刘太夫人鬓边似生银发,眼睑下一圈乌青,喉间吞咽一声,乌拉乌拉又说了几句,众人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经了刚才,也清楚了刘太夫人之意,当是不欲王爷为她蹉跎在此,便也齐声安抚,让刘琛尽快启程。
昨夜,刘太夫人发病时已过巳时,便没经动府内其他人。
现下,病情已然稳住,锦盈便同意了卓家两房过来探视。
如此一日过去,虽未用什么大的力气,也觉浑身酸乏,夜间回到内室,沐了热浴躺回床上立刻人事不知,连刘琛何时回的内院也未察觉。
及到晨起,口间涸渴,忽醒,这才想起刘琛原定的今日回冀。忙起身唤了萦白进来,问询,萦白道:“殿下已吩咐人打点好了行装上车,现下去了太夫人处话别。”
锦盈想起这两日忙的头脚倒悬,自那件事后两人还未好好谈过话,此次若是一别,至少得月余才能再见,若是话不说开....
思及此,忙紧着梳洗,连朝饭也未食便匆匆追到了澄辉堂。
入内只见刘琛低头,眸间倦色浓重,紧紧握着刘太夫人双手,垂垂不语。
刘太夫人已从晚间的床上被移到了一张榻上,眼中亦是含泪,用仅能动的一条臂膀,拍了他手面两下,口间咿呀呀,杂乱无章,断断续续的发出各种令人难懂的话,锦盈便轻声退了出来。
刘琛跟刘太夫人长揖作别后,转脚出来,见锦盈双臂垂落,于廊庑下,静静站立,身上罩了一身水葱色盈盈绿的右衽衫裙,紧紧贴合在胸前若隐若现的起伏上,衬的一管细腰更是盈盈一握,分外秀美。
她就那样静静站在门牖前,双眸含笑,注视着他。
刘琛忽然大步向前,至她面前,双臂一环,竟将她牢牢锢在了自己怀中。
锦盈只觉他双臂用了很大力气,像是含着暴怒,要将自己拆骨去筋后揉进他的血肉之中,她小巧玲珑的脑袋被死死扣在前胸,连他膛中咚咚咚咚的跳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锦盈突然什么好话都不想说了,只将玉臂伸出也牢牢回抱住他,口中安慰道:“你去吧!婆母这里放心有我照看,待一个月后,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娘亲。”
刘琛噗嗤一声笑了,将她脑袋从自己胸前抬起,干燥有力的双掌裹住她脆弱不堪的双颊轻轻摩挲,道:“我信你!如此,母亲便交付与你了,我将童大给你留下,他手下有些能人,到时连同母亲,一并安全送你们回我身边。”
锦盈忙点头微笑,忽道:“那大舅舅、二舅舅那里…”
刘琛道:“大舅舅之前因我婚期告假,如今已过了数日,也该起身回去了,他们两家自是与我同去。”
锦盈抬头仰望他道:“卓家二表妹也同行?”
刘琛一怔,不知为何她有此一问,回道:“母亲一向疼她,我本也想让她留下侍奉,但昨日同舅母提起,舅母未允,说是二妹这几日在侍奉痘娘娘,不便留下,既如此,我便也无再勉强。”
锦盈敛眸沉思片刻,忽然偏头一笑,道:“如此也好,那我便预祝夫君首战大捷,早日得胜凯旋。”
刘琛哈哈笑了两声,又抱她入怀温存片刻,便放开大步朝着垂花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