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缓缓没入地平线,气温陡然下跌,晚来风渐起,徒增了几丝阴毒之气。白日里油亮丰泽的绿叶,在余晖中只剩一个剪影,扭曲晃动颇为诡谲。
小白马以马踏飞燕之姿极速向前,公子小白却仍不住扬鞭,快一点,再快一点,天黑前若找不到懒丫头,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著山带公子小白来到下午采蘑菇的林间,二人翻身下马,环顾一周,却没看到懒丫头的身影。
参天大树的阴面有几个小小的土坑,小白上前蹲下查看,确定是蘑菇被采走后留下的坑洼,起身对著山道:“顺着蘑菇采摘的痕迹,找。”
趁天色还未暗,小白和著山认真迅速地查找着,小白马和犬戎驹也耐心地发挥着灵敏的嗅觉,仔细辨识着周遭的气味。
二人追踪到一片密集的蘑菇丛,却寻不见采摘的丝毫痕迹了,小白和著山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前方不远处,小白马嘶鸣一声,垂头嗅着地下,似乎有什么发现。
小白和著山疾步上前,看到地上遗落着一只小小的绣花鞋,一只小小的竹篮,白色与褐色的蘑菇散落了一地。
著山的脸瞬间苍白,唇齿不停战抖,盯着绣花鞋和竹篮,满面惊惶。
看到著山的反应,小白一笑:“我以为你有多厉害,方才还说什么,熊把她吃了才好,现在却吓成这样。放心吧,懒丫头没事,周遭没有野兽的气息,更没有血迹,懒丫头估摸着是被什么小畜生吓到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小白蹲在地上,查看着浅浅的痕迹,在懒丫头的小脚印旁,有一串更加渺小的三角爪印。
小白对著山道:“竟是被老鼠吓得四处逃窜了,走吧,我们去把她寻回来。”
天色越来越暗,只有山头仅存的半圆形夕阳散发出微弱的光亮,公子小白和著山顺着脚印快步向前。忽然著山前脚一踏空,整个人瞬间失重,幸而被身后的公子小白一把拉住,往回拖了两步,才幸免于难。
著山定睛看看,前面竟是悬崖峭壁,只是林间瘴气渐起,天色幽暗,令人看不明晰罢了。
著山彻底吓懵了,两眼发直瞪着公子小白,脸色已成青灰。
小白脸色也很不好看,懒丫头的小脚印就消失在峭壁旁,如此看来,确实是凶多吉少。
著山发了一阵愣后,突然嚎啕起来,声音带着自责与不安,呜呜咽咽的,令人闻之伤心。
小白踹了著山一脚,怒道:“嚎什么?闭嘴。”
著山委屈地闭了嘴,可身子仍一抽一抽的,似是不能克制内心的愧悔。
小白叹了口气:“早日如此,你何必意气用事?不过你先别忙着哭,先前我与师父去对面林子打猎的时候,曾注意到这地方,这里平地逐渐抬升,陡然断裂成悬崖,悬崖边上树木丛生,密密实实的,懒丫头年纪小,身子轻,也许会挂在树枝上。”
听了这话,著山立马跪在悬崖边,大声喊道:“臭丫头,臭丫头!”
小白也匍匐下身,竖着耳朵等动静,良久,有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死著山,你害死我了!”
听到懒丫头的回话,小白和著山都长舒了一口气。著山凶巴巴回道:“臭丫头,你先在那里待会儿吧”,继而转头询问公子小白,“公子,这可如何是好,不知她到底落在哪里,只怕她也看不到我们,如何拉她上来?”
公子小白站起身,思索片刻,对著山道:“把你的腰带解下来。”
著山大惊,捂着衣襟不撒手:“这是为何?”
小白瞪了著山一眼:“既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只能下去一探虚实了。”
听了这话,著山咽了口口水,睨着不远处的深渊,打了个哆嗦。
小白没有理会著山,兀自解下了腰带,他说过一定会带懒丫头回绿姬身边的,要说话算话。
著山见公子小白做了表率,也只得抖抖地解下了自己的腰带。这腰带的布料是由十二股麻线编成,既结实又有韧度,小白将两根腰带紧紧地系在一起,比了比长度,不够。
小白对著山道:“把你内里的裤带也解下来给我。”
著山差点哭出来,回道:“公子,内里的解掉,衬裤可要掉了。”
小白没好气道:“你自己闹出来的事情,还好意思说这话。再说你袍子那么长,怕什么?别磨蹭了,快点解下来。”
著山哭丧着脸,不情愿地将衬裤的裤带解了下来,递给了公子小白。衬裤应声而落,著山欲哭无泪,只得先把衬裤脱了,放在一旁地上。小白强忍着笑,将带子紧紧系好,环视四周,查看着地形。
小白将绳子一头紧紧地不远处的大树上,另一头正要往身上捆,却被著山一把按住。
著山道:“公子,我们把绳子放下去,拉她上来不就好了,何必以身犯险?”
小白眯着眼看着著山,回道:“拉她上来?她如今被树枝卡着,年纪又小,一个不小心坠下去,如何是好?”
著山听了这话,将小白手中的麻绳接了过来,捆在了自己身上:“即便如此,公子决不能有危险,还是我去吧。”
著山二话不说,走到悬崖边就要往下跳,公子小白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拉住:“慢着,不可冲动,我们不知道她具体的位置,我在上面把着绳索,一点点把你放下去,根据下面的情况,我再调整方位和速度。只是这绳索不长,只能祈祷懒丫头坠落的位置离我们不远,不然神也救不了她。”
著山一抱拳,以示领命。公子小白后退几步,牢牢牵住绳索,示意著山可以开始了。
著山两股战战,吓得要死,可他别无选择,身为公子小白的侍卫,此时不保护公子,更待何时?著山眼一闭心一横,顺着峭壁,颤颤巍巍地开始向下爬。
寒风从衣摆下端直吹到大腿根,著山不敢睁眼,摸着石头一路向下,感觉自己正穿过许多旁逸斜出的枝桠。
公子小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著山,留神看着点懒丫头。”
听了这话,著山逼迫着自己睁开眼,看到脚下的万丈深渊,著山脚底一滑,四肢悬空,忙拽住一旁的树枝,耳畔传来绳索摩擦石壁的吱吱声,著山吓得哭了出来。
公子小白喘着粗气,骂道:“你个蠢货,谁让你两脚腾空悬在那里,所有重量都坠在我这里,你想累死我不成?”
著山抖抖地应了一声,双手攀住绳子,双脚踩在石壁上,继续慢慢向下挪。
天色已成黛蓝,眼见就要黑透,仍不见懒丫头的踪影,著山喊道:“臭丫头,听见答应一句!”
鸟鸣涧,晚风急,只有著山呼唤的回声不住撞击着耳膜,却没有懒丫头的答复,著山慌了,逼迫着自己耐住性子,定睛仔细查看着,恨不能双眼会放光。
终于,在不远处一棵枝杈密集堆叠的树上,著山看到了懒丫头小小圆圆的脑袋和桃色的裙子。
著山忙冲上方喊道:“公子,往左下。”
小白闻声后,立马将方向朝左边调整,缓缓放下绳索。
著山慢慢靠近懒丫头身侧,本来还有些担心她为何不应声,到跟前却无奈要笑:这丫头心到底有多大,这样的情况也能睡着?
著山毫不怜香惜玉地捏了捏懒丫头的小脸,懒丫头吓醒了,惊呼一声,腿脚一踢腾,重重叠叠的树枝竟松动脱落了,懒丫头未来得及尖叫,就开始下坠。
著山赶忙捉住她的手,两人就这样无比惊悚地吊在峭壁之上。著山咬着牙,回身对公子小白喊道:“公子,快,快拉我们上去。”
小白感觉到绳子那一端忽然变重了,猜到了他们的处境。两个人的重量实在太大,绳索经不住,已发出碎玉裂帛之声,小白使出全力,艰难地后撤,每挪动一小步,汗如雨下,青筋暴起,待退到树跟前时,小白背靠着大树,借着树的重力,在麻绳断裂之前,一鼓作气将他二人拉了上来。
著山和懒丫头匍匐在悬崖边,喘着粗气,惊魂甫定。懒丫头挣扎着坐起身,兜脸给了著山一个耳光。
著山捂着脸,怒不可遏:“你敢打我!”
看他两人还在打闹,小白一脸无奈,制止道:“好了好了,著山,今日的事,到底是你不对,打你你就受着吧。再说,你真的不想先把衬裤穿上吗?”
著山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穿衬裤,懒丫头低头看着著山衣袍下露出的那一节白花花大腿,一时间目瞪口呆。
著山红着脸,斥道:“看什么!还不快扭过去。”
从小白和著山打马而去,绿姬就一直站在门口守着。从日暮到黄昏再到繁星满天,绿姬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鲍叔牙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绿姬抱拳道:“姑娘,去吃点东西吧。”
绿姬轻摇摇头:“多谢大夫,只是我实在没有胃口,你们吃就是了。”
鲍叔牙笑道:“我知道姑娘担心懒丫头,公子足智多谋,一定能把她平安带回来的。”
绿姬叹道:“我是很担心懒丫头,可我也担心小白,他再足智多谋,到底还是年轻,总有些意气用事。”
绿姬话音才落,达达的马蹄声传来,公子小白一马当先,逆风而来,著山骑着犬戎驹,带着懒丫头,紧随其后。
鲍叔牙笑道:“都回来了,这下姑娘可该放心了吧。”
侍卫们听到响动,大开了院门,两马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公子小白翻身下马,笑嘻嘻地睨着绿姬,绿姬被他盯得不自在,嗔他一眼,转过身去,看向犬戎驹那边。
著山下了马,极小心地接下懒丫头,绿姬赶忙上前去扶,关切问道:“腿是怎么了?可是摔着了?”
小白接口道:“懒丫头不慎摔下悬崖,右腿筋骨挫伤了,只怕要养一阵子。”
众人听闻懒丫头摔下悬崖,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鲍叔牙看了看著山,又看了看懒丫头,谆谆教导:“你们两个小孩子玩闹就算了,今日也算是长了教训,以后可不许了。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若真有什么闪失,该如何是好?”
著山和懒丫头忙点头称是。绿姬和著山分别搀扶在懒丫头左右,著山看着绿姬,十分不好意思,方才他出言咒骂懒丫头,到底也含沙射影伤了绿姬。
绿姬看出著山的心思,想着给他找个台阶下,开口玩笑道:“著山,我记得你曾说你这马年岁大了,不肯驮我,怎么如今我看你骑马带着懒丫头,跑的还挺快的?”
侍卫们虽不知前因后果,倒也听出了绿姬想开玩笑化解尴尬,都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哄著山,搞得著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大家一哄闹,此事也就算过去了。小白敛了笑意,对绿姬道:“小绿,我记得你那里有一副拐,拿出来给懒丫头用吧,对她恢复有所裨益。”
绿姬一怔,脸色僵了一下,继而一笑,附和道:“没错,伤筋动骨最忌讳着力,你架着拐让腿脚好好歇歇,很快便能好了。”
小白提到的这副拐,正是当日在鲁宫时公子纠亲手所制,从前不要说借,旁人碰一下,绿姬都要心疼半晌。可如今公子小白让她拿给懒丫头用,绿姬竟一口答应了。
绿姬扶着懒丫头回了房间,一边给她拿跌打损伤的药,一边将拐杖找了出来。
懒丫头坐在榻边,嗫嚅着对绿姬道:“姑娘,今日的事都是我不好,害姑娘担心了。”
绿姬一笑:“你们两个混闹惯了,原本也不妨事,只是今日这样的事,以后不准再有。”
懒丫头点了点头,保证道:“姑娘放心,只要以后死著山不跟我闹,我不会主动招惹他的。”
绿姬没搭腔,盯着懒丫头的伤腿,微微发怔。懒丫头见绿姬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又道:“好吧,姑娘,就算著山挑衅我,我也不跟他吵架了。”
听了懒丫头的话,绿姬不禁一阵莞尔,说道:“我过几日会回鲁国找公子纠,你和我一同回去吗?”
绿姬本以为,懒丫头挂念公子纠和她兄长大兴,一定会想回去,谁知懒丫头摆摆手,说道:“我不去了吧,我就在这里等姑娘。”
绿姬一愣,问道:“万一我不回来了呢?”
懒丫头笑得有些尴尬:“不会的,即便公子要留姑娘,大夫也是不许的,姑娘还得回这里。”
听了懒丫头的话,绿姬默不作声,心中却掀起一番自嘲:连懒丫头都知道纠留不下她,她却还在痴心妄想。虽然一直劝慰自己,去找公子纠,只是为了讨个说法,可内心的不甘与执着有多可怕,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离开懒丫头房间,轻扣上门,绿姬看着满天的星星发呆。
公子小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戳在那里看什么呢?一脸傻相。”
绿姬转过头,看着月华清辉中的公子小白,朦胧又不真切,犹如天降下凡,气宇轩昂,令人不敢直视。绿姬面上毫无表情,嘴角却不禁弯了弯:“你干嘛躲着墙角里,猛然出声吓人?”
小白扬了扬手中的小瓷瓶,笑道:“才去给著山那小子上了药,可巧在这儿遇上了你。”
绿姬上前几步,直视着小白,轻道:“今天的事,又欠了你一桩大人情,谢是谢不完了,索性都欠着吧。”
小白睨着绿姬,说道:“也是,总有一日,让你一并还了才是。”
绿姬听了这话本要做色,但看着小白这一脸贼笑,却生不起气,咬着薄唇,瞪了他一眼,又道:“著山那边你也要好好安抚一下,他是护主心切,并无恶意。”
小白点点头:“这是自然,只是他说的话,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这里是我说了算。我说了算,自然就是你说了算,所以你想怎样就怎样,想念着谁就念着谁,当然,最好是念着我,可即便不是我,也不妨事。”
小白笑嘻嘻地说出这段话,听起来像是玩笑,实则是为着宽慰绿姬,绿姬心里暖暖的,嘴上却不认:“绕来绕去的,听不懂你说什么”。
小白上前一步轻拉了一下绿姬的小手,绿姬脸一红,低下头,将他的手甩开了。
绿姬望着满脸疲惫的小白,呢喃道:“明日还学骑马吗?若是你累了,不如就歇歇吧。”
此话一出,小白一脸餍足:“听到你这么关心我,哪里还有什么疲累,明日我们照常出去学,我一早还在槐树下等你。”
绿姬点了点头,起身回房去了。小白仍站着没动,对着她的房门发怔。方才说的那一席话,是小白的肺腑之言,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哪怕念着别人,他都可以接受。因为小白清楚知晓,朝夕相对,他迟早会走进她的心里,可她若是执意要走,他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