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居住的小院较从前那一个不知强上多少倍,唯一相同的,就是庭院中间也有一棵国槐。
暖风吹拂着葳蕤的大树,树叶沙沙作响。树下一对璧人相对而立,衣袂翩然随风。小麻雀悄悄飞下枝头,似想偷眼看看,偷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秘密。
绿姬一脸难以置信,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小白要送她回鲁国宫找公子纠?这怎么可能?
小白定定地看着绿姬,星眸中情愫复杂:“这几日你总是无精打采,茶饭不思,想来,都是因为纠吧。”
在公子小白面前承认自己对公子纠念念不忘,着实是一件残忍又尴尬的事。绿姬未置可否,垂头看着自己的鼻尖不说话。
心头一股酸闷气漫散至全身,小白无奈一笑:“我真不明白,为何他已经要娶旁人,你却仍执迷不悟。”
绿姬仍垂着头,回道:“并非执迷不悟,只是许多事,不知道原委,总是不会甘心。”
小白一脸不屑,冷道:“其中原委?你可真傻,他能为你死,却不能为你放弃争权夺位,故而步步受管仲牵制。你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
绿姬咬着薄唇:“我心知肚明也好,你出言提点也罢,不是他自己说出口,我就是无法放下。”
小白蹙着眉,满眼的心痛无奈:“你执念太过了,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你自己。”
绿姬抬起眼,双瞳剪水,涟漪暗藏:“你还不是一样,怀抱着执念不撒手。”
听了绿姬这话,小白一怔,旋即沉默了。半晌后,小白苦笑道:“是,我有什么资格来说你,你我都是一样,不到海枯石烂怎会死心。若是就这样糊里糊涂看着纠娶了旁人,你这辈子只怕都无法安生了吧。”
听小白如是说,绿姬竟莫名被戳中,语带哽咽:“所以,你能送我去找他吗?”
小白看着绿姬,声音有些飘渺:“你不怕死吗?”
绿姬摇摇头,轻道:“自然怕,可是更怕生不如死。”
小白一声长叹:“既如此,我不强留你。只是你不必害怕,当日你在曲阜城外闹了一出天谴,如今只怕鲁国宫守门的侍卫看到你,都要吓得弃甲而逃,哪里还有人敢伤你性命。你大可以去曲阜城找纠,问个清楚,了你心中所愿。”
得到了小白的首肯,绿姬却没有想象中开心,心头隐隐的不安中,裹挟着几丝不舍,绿姬蠕动着嘴唇道:“多谢。”
小白一摆手:“不忙着谢,我话还没有说完。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我做不出送心爱女子去向他人投怀送抱的事。所以你想去便去,但我不会送你。”
此地距曲阜城数百里,小白不送,难道要绿姬徒步走去?这分明是难为人,绿姬瞟了小白一眼,似在质疑他虚情假意。
看穿了绿姬的心思,小白轻笑一声:“你若想去,我可以教你学骑马,你自己骑马回鲁宫找纠,如何?”
在大周王朝东起大海西到河陇的辽阔版图上,会骑马的男子尚且寥寥无几,会骑马的女子,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听了公子小白开出的条件,绿姬直发愣:要见公子纠,就要先学骑马?
看到绿姬犹豫不决,小白扬眉问道:“怎么?你不敢?”
一如当初在莒城外,二人初见时,小白邀绿姬共乘一骑时,刻意挑衅她说的话。仿佛还在昨日,却已隔了重重叠叠的人和事。
那时候所有人的关系都无比单纯,没有夹杂着利益和权势,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仍是亲密无间的手足兄弟。短短数月,斗转星移,竟然全变了。
绿姬收了神思,思忖着眼下的事:执意要去找公子纠的人是她,她又有什么资格跟小白谈条件。绿姬抬头回道:“好,我跟你学。”
没成想绿姬如此干脆地答应了,小白松了一口气:“明日一早,我在这里等你。”
绿姬点点头,转身走回了房间。公子小白却一直站在树下,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发呆。
人生如棋,眼下摆在公子小白面前的是一盘死局,唯有破釜沉舟,才有取胜的可能。只是这可能性实在太微小,犹如星星之火,但是不尝试,小白又如何劝自己认输。
翌日,绿姬早早就醒了。天光尚早,估摸着公子小白还未起床,绿姬便沉下心慢慢收拾。
穿衣洗漱叠好床褥,绿姬边忙活边思索着:公子小白要她学骑马的事着实有些蹊跷。小白若是想让她去找公子纠,派著山送一趟也就是了,若是不想,不如不提。如今居然让她学了骑马自己去,实在是奇怪得很。绿姬从前只觉得公子纠心思繁复令人看不透,如今,一向快人快语的公子小白竟也变得如此难以琢磨了。
轻轻打开房门,和煦的日光倾泻而入,刺得绿姬忙闭了眼。短暂的不适应后,绿姬复睁开眼,看到日光阑珊处,公子小白身着墨色麻褐,手牵小白马,正立身于槐树下。
初阳为他俊逸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与公子纠飘渺如烟的仙气不同,公子小白的容貌气度是比太阳更耀眼的存在,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每每一开口,小白都能让人立即忽略掉他的外貌,徒剩下翻白眼的份。小白看到绿姬站在房门口发愣,皱眉喝道:“怎么像个偷汉子的小寡妇似的,站在门口瞧什么?还不快过来。”
绿姬嗔了小白一眼,走上前去,轻声道:“其他人都还没醒,你小声着点。”
小白打量着绿姬,一脸不满:“你看你穿的,鞋耷拉袜耷拉的,裙子这么长,怎么骑马?”
公子小白的装束是按照胡服改良的,自然轻便简洁适合御马。可普天之下哪里有适合女子骑马的装束。绿姬回道:“我这裙子不还是你送的?你既然要教我骑马,为何不给我买适合骑马的衣服。”
这话落在小白耳朵里,不像是埋怨,却像是撒娇。小白笑得一脸灿烂:“也罢,你这么笨,反正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只是仔细着点,别摔下来磕掉了门牙。”
小白说话不中听不是三两日了,可绿姬仍时常被他噎得无言以对,绿姬瞪了小白一眼,径自走到一旁的棕色小马身侧,为它捋了捋鬃毛。
小白笑道:“这几日你总是没精打采的,怄你生生气,你也更活泼些。”
骂了人,竟还说自己是好意,绿姬被小白这霸道的逻辑气得要笑:“不是说要去学骑马么?怎么还不出发?”
小白点点头,翻身上了马,伸出手来欲拉绿姬。
绿姬看着小白递来的手,心想也许过几日,学会了骑马,自己也能疾驰如飞了,不禁弯了嘴角。
绿姬将手递给小白,小白轻轻一拉,绿姬稳稳地坐在了马上。骑着小白马,牵着棕色小马,两人快速向城外树林间奔去。
夏日的清晨,琼林玉树被蒙着一层极美的光晕,小溪潺潺,宁静安然。
与良辰美景格格不入的,是绿姬的心境。上次他们二人便是在这里,遭遇了公孙无知的刺客。闭上眼,脑中全是公子小白手臂被砍伤的那一幕,令人心悸不已。
曾经的鲜血淋漓处,如今花草树木异常繁盛,美得妖异动人。绿姬轻叹口气,谁能想到,那一次在危急关头救他们性命的,居然是管仲。
可细细想来,也就不觉稀奇了。公子小白与公子纠既有利益冲突之处,也有同仇敌忾的点,管仲不过是根据自身利益的需求变换策略罢了。
绿姬还在胡思乱想,小白的轻笑声从耳畔响起:“怎么了?害怕了?愁眉苦脸的。”
绿姬颇为惊讶:“你下巴上长眼睛了?”
小白笑道:“你身子僵硬,还散发着冰冷之气,这便是你吓傻了的时候常有的表现。”
既不想承认小白太了解自己,又不想承认有所畏惧,绿姬沉默着没有做声。
小白宽慰道:“不必担心,我如今丢了传国玉玺,无论是管仲还是公孙无知,都会觉得我是烂泥糊不上墙,根本不屑于再派刺客来杀我。”
听了这话,绿姬非但未觉得宽心,反而更愧疚难当:“玉玺之事,实在是万分抱歉。”
小白像是故意的,在绿姬耳边轻声道:“抱歉?道歉有什么用,你想想怎么补偿我?”
绿姬被小白口鼻间的气息吹得发木,他身上那股恼人的清香又将她团团围住,绿姬咧着身子,推搡着越凑越紧的公子小白:“你别再瞎闹,再闹我可恼了。”
小白一把揽住绿姬的腰,防止她掉下马去:“好了,摔下马我可不管,只是道歉的话以后别再说了,我救你是有私心的,没你想的那么伟大。”
绿姬坐正了,才要回嘴,公子小白却勒了缰绳。
小白翻身下马,将绿姬接了下来。绿姬环视四周,只见溪流潺潺,大树参天,不禁心中满是疑问:这地方难道适合学骑马?学骑马不是应当在平旷的草地上吗?
小白信步走到溪边,捧起溪水喝了两口。溪水甘甜清冽,是祛暑热的佳品。
绿姬在身后问:“我们在这里学骑马?”
小白并未回头,坐在了溪边,说道:“自然不是,我们在这里吃早饭,吃了饭再学骑马。”
这荒郊野地的哪有什么早饭,绿姬满心诧异,走到公子小白身侧,只见他正在溪边剥着水煮蛋。
不知为何,看到公子小白蹙眉垂眼认真剥鸡蛋的样子,绿姬一下笑出了声。
绿姬问道:“哪里来的鸡蛋?你刚蹲在这里下的?”
听了绿姬的调侃,小白回头半眯眼看着她,气道:“我一大早煮的,还不是怕你饿着。又怕它冷了不好吃,一直揣在怀里,才拿出来的。”
语罢,小白将剥好的鸡蛋塞给了绿姬,自己继续剥另一个。
绿姬看着这小小白白的鸡蛋,不由生发出许多感慨:跟公子纠相处时,他们一个是公子一个是姑娘,每日弹琴作画,马车来回。跟公子小白在一起时,他们一个是小白一个是小绿,每日摸爬滚打,与乡间田里普通的少年少女别无二致。
见绿姬对着鸡蛋发呆,小白问道:“怎么?不吃?嫌我手脏吗?”
绿姬摇摇头,将鸡蛋送入了口中,慢慢吃了起来。
溪水缓缓流淌,如同从指缝间慢慢流逝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升至树梢处,小白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对绿姬道:“好了,我们去骑马。”
语罢,小白牵起一白一棕两匹马,向林间深处走去。绿姬刻意跟在身后打量着小白,不知为何,正值盛夏,公子小白的背影却显得十分冷清,孤孤单单的,难以融入这生机盎然的景致中。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徐徐向前,来到一片芳草凄凄之地。小白停住脚步,回过头对绿姬道:“就在这里吧,草比较厚,即便摔下来,吃一嘴黄泥,牙也是摔不掉的。”
一个说话不中听的好人,总好过口蜜腹剑的坏人,绿姬不去计较小白的话,问道:“我们从哪里学?怎么上马?”
小白摇摇头:“马是种极其聪明的畜生,你在骑它之前,要让它真心臣服于你,不然它会不住捣乱,让跑的时候踟蹰不前,让停下却又玩命狂奔,易出危险。”
绿姬走上前,上下打量着公子小白为她选的棕色小马。小棕马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睫毛长而卷曲,也正在打量着绿姬。
绿姬伸手轻抚了一下小棕马头上的鬃毛,小棕马却不似早上那样乖顺,突然扬起前蹄,大声嘶鸣,吓得绿姬不由后退了两步。
小白笑道:“你看,它并不认可你这个主人,也就不会听你的指令。来,你看看我。”
小白拍了拍小白马的脊背,伏在它耳畔说了两句话,小白马即刻乖乖地卧了下来。
小白转过脸,得意洋洋对绿姬道:“怎么样?只有到了这地步,马儿才会听命于你,你才敢将身家性命交给它,它才会豁出命来护你周全。”
小白略抬抬手,小白马又站了起来,冲着小白友好地嘶鸣了一声。
确实很有趣,绿姬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白马,问道:“你对它说了什么?”
小白一脸得意:“这自然是秘密。”
绿姬最看不惯小白这轻狂样:“不说也罢,我自己问”,说罢,绿姬跨步上前,将左手覆在了小白马的眉心之上。
小白心头一紧,刚才炫耀的过早了,竟忘了这女子是个算卦的,有通天之力。
绿姬闭着眼,脸上波澜不惊,过了好一会儿,才收了手。小白马凑到绿姬跟前,很亲昵地蹭了蹭绿姬瘦弱的肩胛。
小白看到这画面,着实有些吃味:这两位原本都应该是与他相好的,怎么反倒弃他于不顾,彼此对上眼了。
小白二话不说,一把拉住缰绳,将小白马拽到一旁,问绿姬道:“你都跟它说什么了?”
绿姬见小白连个畜生的醋也吃,不禁笑出了声:“这自然也是秘密。”
平日里都是小白将绿姬气得要笑,这一次倒是小白被气笑了:“卖什么关子,快说说,让我也见识见识你这通天之力。”
绿姬微微扬起小脸,一脸促狭:“我对小白马说了什么,你问它不就是了。”
小白无奈道:“这畜生是能听懂我说话,可我却听不懂它说话,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吧。”
绿姬看小白猴急猴急的样子,虽可乐却不忍再捉弄他:“你平日里都是说话给它听,你可知道它如今也有自己的心事?”
小白的目光在小白马的马脸上和绿姬的小脸上分别转了几圈:“一匹马还能有自己的心事?它衣食无缺,能有什么心事?”
绿姬回道:“你不也衣食无缺,还有一票人见天围着你伺候你,你就没有心事吗?”
小白想了想,点了点头:“这畜生的心事到底是什么?说出来,我一定满足它。”
绿姬反驳道:“这世上不是件件事你都能做主。小白马那日路过村口,看上了村口崔寡妇家的那匹小母马……”
绿姬话未说完,公子小白就哑然失笑:“村口?崔寡妇?母马?你是编排出来唬我的吧。”
绿姬撇嘴道:“怎么?为何小白马就不能有心上人?不信你问它。”
小白对小白马道:“若她说的是真的,你就叫一声。”
话音才落,小白马就一声嘶鸣,搞得公子小白无言以对。良久,小白笑道:“难怪管仲叫你妖卜,如今看来,确实有些妖异。”
绿姬瞪了小白一眼,半转过身去,欲跟小棕马聊聊,小白却一把拽过她的手,覆在自己心口上,笑问道:“来,你也来听一听,我的心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