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城中驿站内,青铜鼎药香弥散,公子小白昏迷在榻,面色惨白如青玉,薄唇紧抿,一丝血色也无。
著山守在小白身侧,丝毫不敢懈怠,不停用干布擦拭着小白额上渗出的虚汗。
著山与公子小白一同长大,从未看过他如此狼狈。昏迷中的小白仍紧锁眉头,睡不安稳,不知在担心忧虑着什么。
著山看着公子小白这副憔悴样,又气又心疼。从小到大,公子小白铜身铁臂,极少生病受伤。每每著山等人生病,公子小白还要笑话他们羸弱,如今他竟为着个女子把自己糟践成这样。著山叹了口气,无奈至极。
非齐非鲁之地,青纱罗幔中,文紧握玉骨梳的手停滞着,神思已飘向远方。
绿姬见文一直发愣,忍不住轻唤道:“姐姐。”
文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目光盈盈无比动人的绿姬,心中涩涩,想起年少时的荒唐事,不禁感慨万千:唉,看来他们齐国姜家这一脉,果然常常为情所害。
控制住思绪,文问道:“此次纠带你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绿姬显出几分茫然,略思索下,回道:“不瞒姐姐,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猜,大概与鲁公有关。”
文听了绿姬的话,脸上升起了几分暧昧的调笑:“我说到底是什么事,让纠急忙来寻我,原来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要和他舅父抢女人。”
文讲话用词语气与公子小白如出一辙,如果不曾受过小白熏陶,绿姬只怕要尴尬,现如今听了也就听了,并没有什么不适感。
文好像突然觉得这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情,嘴角扬起,绝美的面庞生气盎然。她想了想,轻笑一声,对绿姬道:“天色不早了,我要睡觉养气血了,你也歇着吧。”
绿姬没想到文听了她的话,什么也没说。文心中好似已打定了主意,却藏着掖着。
不给绿姬任何垂询的时间,文转身卧在了白绵绵羊毛褥垫铺成的软榻上,闭上了眼。长长的月白色纱袖与裙裾垂在榻边,如梦似幻。月色透过窗棂照在文的脸上,她双眼紧闭,睫毛又长又密如同小蒲扇,侧脸轮廓堪称完美,即便天下最巧手的工匠都难以复刻。
绿姬见文睡了,扫视四周,罗幔后影影绰绰可见另一张窄榻,绿姬幽幽叹气,轻轻走上前,和衣而卧。
这齐国三姐弟,绿姬是一个也看不透猜不透。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不得而知。眼下这一切,在绿姬看来,是一局无比混乱的死棋。
软榻舒适非常,绿姬原以为羊毛垫会燥热难耐,不曾想房内冷风徐徐,卧在羊毛垫上温度适宜,令人昏然欲睡。
入梦前,绿姬抬起手看了看通天脉,想起小时候爷爷曾说过,人心比天命更复杂,如今她到底是懂了。
天刚擦亮,公子纠就收拾停当,起身出了茅屋。不远处林间溪边,大兴和两名侍卫正在饮马。三人看到公子纠,赶忙恭敬一礼。
公子纠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忙,自己转身走向茅屋后,波澜不惊的俊脸上,难得有几分忐忑。
清晨溪上云烟氤氲,文坐在岸边,雾蒙蒙的水汽凝结在她白嫩的脸庞上,挂满长长的睫毛。不消说,这又是文驻容养颜的秘诀之一。两名婢女在不远处采莲叶上的露珠,用来为文调制琼仙露。
纠走到文身后,耐心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文转过身来,笑对公子纠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起得比鸡还早。”
公子纠也笑了:“师父要求严厉,要我早起读书,多年来成了习惯,即便无事也睡不着。姐姐不也起得这样早。”
文无限惫懒地伸了个懒腰:“我若不是要早起采日月精华,一定睡到日上三竿。”
公子纠无奈笑道:“姐姐还是这样看重自己的容貌。”
文脸上陡然现出几丝难掩的悲凉:“贫贱如斯,只剩下这一张脸罢了。”
公子纠见勾出了文的伤心事,心中也有些难过,才欲开口宽慰,绿姬从不远处的茅屋走了过来。
文看到正款款上前的绿姬,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笑对公子纠道:“对了,我猜出你此次来寻我的意图,为你想了一则妙计。”
公子纠看出昨日文留绿姬在身侧,是要问些什么,只是未曾想她这样快就有了对策。
绿姬刚到二人身边,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文一把拉住。
文看着公子纠,说道:“同儿已经不认我这个母亲了,我说的话他定然不听。他十分唾弃我,认为我与诸儿私通**至极。如今我就认绿姬作我的义妹,如此,绿姬就成了同儿的干姨母,他若再想要绿姬,你大可以此搪塞他。”
同儿就是鲁公姬同的乳名,文这一招甚好,借道义之名,让鲁公再难有机会亲近绿姬。
只是这样一来,绿姬就成了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的义妹,两人同受道义的约束,一样不得亲近绿姬。
公子纠微微发怔,主意是好主意,只是,到底有些地方不大对。
绿姬彻底傻了眼,怎么来非齐非鲁之地转了一趟,她和公子纠的关系就变得不三不四了。
文的目光在绿姬和纠脸上兜兜转转,差点憋不住笑。
公子纠先反应了过来,拱手道:“多谢姐姐筹谋,既如此,事已毕,我们回去了,不多叨扰。”
纠转身欲走,绿姬赶忙对文福身请辞。谁知文忽然拉住公子纠的宽袖,一脸凄楚。
纠回过身来,不解地看着文。文目光飘向林间,绿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看到几个戎装侍卫整齐地站在那里,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文压低嗓子,凄然道:“将来不论你与小白谁作国君,记得来看看我,你们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绿姬这才知道,原来文待在此地并非自愿,而是鲁公将她软禁在此,并派人看守着。昨日天色晚月色朦胧,绿姬未曾察觉。
公子纠脸上没什么表情,眸中却涌动着某种情愫:“姐姐早知如此,当初又是何必……”
文眸色一暗,放下了手中的袖笼,没再说话,眼中却迸出几丝倔强和决绝。
公子纠叹道:“姐姐放心,待我即位,一定将你从这不人不鬼的地方接出去。”
文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这笑容是看尽人世繁华后的空明:“接也好,不接也罢,在这里也好,别处也罢,都是一样的。”
公子纠还欲说什么,文转身,丢下一句:“我乏了,你们回吧”,就径直走回了茅草房。
公子纠和绿姬对视一眼,良久无话,沉默地走向了林间马车处。
茅屋内,文看着纠和绿姬远去的身影,破天荒滚下了几滴眼泪。自诸儿被公孙无知杀死后,她已多年未流泪,如今见了绿姬,看她极像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
这个义妹的身份,既是为了约束鲁公,也是为了约束公子纠和公子小白,更是为了让绿姬有足够的时间,看清自己的心。
只希望她不要走上自己年轻时候的路吧,可未来的事会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公子小白此刻终于醒了过来。
天光大亮,小白睁开星子般的双眼,坐起了身。身子仍因失血过多感到困乏,头脑昏昏沉沉的,小白挣扎着活动了几下。
著山忙了一夜,此时趴在榻边睡得正香。小白蹙蹙眉,推了他两把,著山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看到公子小白醒了,著山激动地扑了上来。公子小白一脸嫌弃地将他推开:“去去去,干什么?”
著山见公子小白才好,就又摆出一副爷们的架势,起了几分作弄他的心思:“公子可算醒了,昨夜公子昏迷中仍叫着绿姬姑娘的名字,我还以为公子魔怔了。”
本以为公子小白会发怒,谁知他竟红了脸,一脸心虚:“瞎说什么,你定然是听错了。”
看到小白反常的反应,著山差点笑出声,但又怕真惹恼了他,赶忙憋住了:“公子昨日坠马,当真吓人。只是公子骑术精湛,为何会忽然坠马?”
费了好大的功夫,小白终于想起了昨日坠马的经过。坠马前他觉得脑袋一沉,小白马突然扬蹄,他才没反应过来。想到这里,小白一把抓住著山的衣襟,气道:“我还没找你算账,你为何将绿姬送到纠那里!”
公子小白又换上了那副要杀人一般的面孔,著山这次真被鲍叔牙坑惨了。著山无力地解释:“公子,我只是个侍卫,大夫命我送绿姬姑娘去公子纠那里,我怎能不送。”
小白没有半分解气,可见未被著山的说辞打动:“平日里我尚且差遣不动你,大夫让你送人,你就快马加鞭送了?”
著山连吞了两口口水,他本就不善言辞,如今更不知如何为自己辩白。
著山才想张口,公子小白忽然面色一凛,觑着眼看着著山:“难道你也对她……”
著山吓得直摆手:“绿姬姑娘与公子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岂会……”
小白听了此话,内心颇为受用,喜形于色,竟放开了著山:“你说的可当真?”
著山长舒了一口气:“自然当真。”
谁知公子小白只开心了一瞬,随后面色更暗:“可她心里有纠,纠心中也有她,我倒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旁人也罢了,偏生那人是我哥哥。”
著山不懂这些事,只能说:“既如此,公子,我们回莒国吧,在这里也无用,还徒增几分危险。”
“不”,公子小白目光如炬,决绝否定了著山的话,“纠那里还有个管仲,此人城府极深,我要在这里多待些时日,若是鲁公不要绿姬,纠也待她好,我就立刻回莒城。若是不然,就是抢我也要把她抢过来。”
不知是否感知到公子小白的决心,坐在马车中的绿姬忽然感到一阵心慌。
一路之上绿姬和公子纠就这样一直沉默着。也是,如今两人关系变得很奇怪,绿姬觉得难以面对公子纠,想来公子纠也是一样的感受吧。
大兴忽然急急勒马,疾如风一声嘶鸣扬起前蹄,马车被带离地面,公子纠和绿姬险些被甩出车外。
待马车重新停稳,公子纠扶绿姬坐好,掀起车帘,神色虽不愠不恼,眸中却寒光四射:“出什么事了。”
大兴赶忙解释:“回公子,一群流民追逐野鸡至此地,从林间突然蹿出,我怕伤着他们,这才突然勒马。”
公子纠定睛一看,果然车前不远处黑压压跪了十余个流民。他们不知自己惊了何方贵人的驾,正瑟瑟打抖。
一旁策马的两侍卫进入了戒备状态,弯弓搭箭,箭锋直指流民。
公子纠走下马车,绿姬也跟了下来。眼前这些流民衣不蔽体,瘦骨嶙峋,可见他们一路奔波劳苦。
绿姬曾与小白一同打过猎,深知手无寸铁的流民想要杀死林中的野物,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们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公子纠悠悠开口,嗓音温和而干净。
那些流民抬起头,看着面前两人,一时语塞,愣在了那里。短暂的发愣后,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喟叹声,毕竟这样容貌气度的人,此生得见一次,已是三生有幸。
领头的老者抖抖地回话:“我们是齐国人,要到鲁国去。”
公子纠俊眉一蹙:“既是齐国人,为何要到鲁国去?”
老者还未来得及答复,一旁的少年接口道:“实在活不成了。”
众人一阵附和。
老者又道:“见天抓人去服徭役,不是累死就是饿死。”
老者身后的婆妇接道:“要是能活,谁愿意离开自己生养的家乡。”
绿姬听闻此话,颇为担心地看着公子纠,公子纠果然神色黯然。绿姬忙岔开话题:“地上泛潮,不如让他们起身吧。”
公子纠点点头,大兴见状,朗声对一众流民道:“我们公子请诸位起身。”
两侍卫这才收了弓箭。流民们赶忙互相搀扶着起身,转身欲走。
公子纠忽然说:“大兴,将我们车上备着的干粮取下来,分给他们吃吧。”
众人听闻此话,都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受宠若惊般,不住地点头道谢。
大兴等人拿出肉脯和干粮分给流民,流民们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满脸餍足。
绿姬一脸倾慕地看着公子纠,心中慨叹,自己流浪的时候怎么就没遇上公子纠这样的贵人呢。
公子纠看着大口大口吃饭的流民,蹙着眉,眸中尽是怜悯和不忍。
公子纠对绿姬道:“我们上车吧”,旋即对大兴挥了一下手。大兴一怔,微微颔首抱拳。
绿姬随公子纠上了马车,心情比方才好了不少,可公子纠的眉头却越拧越深。
绿姬正要开口宽慰公子纠,忽听到“嗖嗖嗖”几声,车外似有惨叫声和惊叫声,却又随着“嗖嗖”几声,平息了下来。绿姬一惊,欲掀开车帘,被公子纠死死拉住。
绿姬看着公子纠,他眼中的哀伤浓得化不开。绿姬好像明白了什么,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纠推开,掀开了车帘。
方才活生生站着吃干粮的流民,此时尸横满地。
眼前一幕太过惊人,而这幕后主使竟然是公子纠。绿姬一下子傻在了原地,眼睛瞪得老大,眼泪奔涌而出,整个人不停地打颤。
她想闭上眼,不去看眼前的一幕,身子却不听使唤。
公子纠从背后抱住绿姬,将手环过来捂住她的眼睛:“不要看了。”
绿姬狠命推开纠,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疯了!为什么杀他们!”
纠犹如万箭穿心,表情却仍隐忍克制:“弃田而逃,使国有荒地,按律当斩。各诸侯国间角力所依靠的就是人口,人口既是军队的来源,又是农产的保证,我身为齐国公子,焉能看着他们流窜至鲁国。”
绿姬听了这义正辞严的一番说辞,摇着头不住后退:“齐国国运不济,致使民不聊生,你身为齐国公子不反省克己,反怪百姓逃走避难?”
大兴关紧了车门,马车重新跑了起来,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也许在公子纠和大兴等人眼中,他们不过是按律法处置了一些流民,可在绿姬眼中,他们太过残忍和苛责。绿姬也曾不得已置身于流民中,如今看来,她能活着走到鲁国,简直万幸。
绿姬心乱如麻,公子纠心情沉重,二人对坐着,心境再难回到从前。公子纠望着绿姬愤恨的模样,心痛更重几分,一声长叹:“希望有一日,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绿姬面色惨白,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公子纠。隐隐的恐惧袭来,仿若眼前这个男人她从未认识过。
马车车轮急速旋转着,不一会儿,曲阜城近在咫尺。
公子小白和著山此刻正在曲阜街上乱逛。著山漫无目的地看着,一会儿评论评论曲阜城的姑娘样貌如何,一会儿又是哪一间酒肆的酒闻起来更香。公子小白佯装看着街景,实则有意无意地瞟着不远处的鲁宫。
大兴驾着马车从斜前方驶过,公子小白看不到马车正面,只看到雕花的车尾和滚滚的车轮,似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未来得及深思,一只糙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耳朵,这一边,著山也被另一只手拽住了耳朵。
二人还没转过身,已听到几声熟悉的叫骂:“你们两个小崽子,竟扔下老子跑了,我,我打不死你们!”
此人不必说,正是连夜骑马奔来寻小白的鲍叔牙,鲍叔牙怕公子小白见他躲起来,又怕暴露身份,索性装成一个跑了儿子的爹,骂骂咧咧的,在曲阜城中演起了大戏。
小白和著山挣脱了鲍叔牙的魔爪,著山拿鲍叔牙没办法,只得藏在公子小白身后,小白一瞪眼,还没说什么,鲍叔牙一阵嚎啕:“你们两个小畜生,家里地还荒着,就因为我这当爹的说你们懒,你们就离家而逃,害我好找!”
周边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对公子小白和著山指指点点,都骂他们是不孝子。鲍叔牙见戏也差不多了,虎着脸命令道:“还不快给老子拿包袱去,跟老子回家!”语罢鲍叔牙冲小白挤了挤眼,示意他赶快走。
小白一脸无奈,众目睽睽下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带着鲍叔牙走向驿站,鲍叔牙为求逼真,还踹了公子小白和著山的屁股各两下。
公子小白面色越来越黑,到驿站时,已临近爆发的边缘。三人进了房间,公子小白方欲转身,鲍叔牙竟“噗通”一声跪在地下,老泪纵横:“公子,真让老臣好找!老臣彻夜未眠赶来,生怕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啊!”
小白看着跪在地上嚎啕不休的鲍叔牙,一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无奈道:“师父,起来说话吧。”
鲍叔牙见小白气消了,从地上爬起来,擦擦眼泪鼻涕,大咧咧地坐在软席上:“公子可追到绿姬姑娘了?”
著山看着鲍叔牙,心提到了嗓子眼,暗暗想大夫真是活腻了,公子才压下火,他竟敢提绿姬姑娘。
果然,公子小白面色陡变,眸色冷如寒潭水。
鲍叔牙笑道:“公子不必气恼,我方才在鲁宫大门守卫处打探到,绿姬姑娘同公子纠昨日出城去了,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我们要不要去城外看看?”
著山彻底傻了,送绿姬姑娘走是大夫的主意,如今他是要干嘛?让公子去抢人吗?
一向果决的公子小白显出几分犹豫不决,似乎想去,又有些顾虑。
鲍叔牙在一旁再劝:“即便不能相见,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嘛。”
远远看一眼确实是好,只是公子小白更怕看到他二人卿卿我我,这只怕比不见更难受。
权衡了一下,公子小白下定决心,说了一个“好”字,起身出了房间。
鲍叔牙微微一笑,快步跟了上来,著山简直要被这师徒二人玩坏,不知鲍叔牙究竟意欲何为,摇了摇头,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