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纠这一方小院宁静悠远,可每间房内的人却都各怀心思。
这边绿姬正是心思复杂:为公子纠做的五极泰卦终究负了爷爷多年的教导,绿姬满心感愧,跪在地上,冲着西边洛阳城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必须保住公子纠的性命,即便真有天谴,她也是不悔的。
绿姬正愣神,大门忽然被打开,公子纠急急走入。不似平日里的温和从容,公子纠眉目间透着几分亟不可待,二话不说拉起跪在地上的绿姬,径自向外走去。
还未反应过来,绿姬就被纠塞上了马车,大兴和其他两名侍卫早已等在车下。落座后,大兴关好车门,扬鞭打马,其余两名侍卫也翻身上马,御马于马车两侧,保驾护航。
绿姬问坐在一旁的公子纠:“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怎么这么突然?”
公子纠一笑:“还怕我把你卖了不成?”
绿姬已不复刚见公子纠时那么紧张,也同他玩笑道:“自然,只是不知道公子意欲将我卖多少钱?”
公子纠看绿姬小脸上牵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可爱非常,怎还舍得逗弄她。轻拍了拍绿姬的手,公子纠正色道:“你放心,便是砸锅卖铁,也绝不舍得卖你。”
绿姬小脸一红,别过头去,撩开车帘看着窗外,此时马车已行至曲阜城中街,道路两侧满是行人和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绿姬忽然有些好奇,齐国的都城临淄又是什么样子呢,转过脸欲问公子纠,公子纠却笔直地坐着,闭目养神。那无与伦比的面庞,仿佛玉雕一般,精致美好。
没来由地,绿姬想到了公子小白,那张和公子纠五分相像的面孔,似乎更生动和鲜活。
这兄弟二人,一个貌似冰山,一个燥热如火,却是一路做派:带人家去哪里从不言明。想来定然是做公子做习惯了,手下人只有听命的份,哪里需要商量。
绿姬索性也闭目养神,不过多一会儿,一夜未睡的疲累席卷而来,绿姬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此刻绿姬想到小白,并非空穴来风。方才在临淄街头,著山的马车和大兴的马车擦肩而过。著山心急如焚,大兴一丝不苟,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公子小白左臂的伤一直在流血,浸透了马车的席子。情势急迫,著山却不得不冷静,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鲁国的货币,又怎么能请来郎中,为公子小白看病。
更何况公子小白的伤势沉重,止血后仍需要待在驿站养伤,需要吃饭喝水补养身体,绝不可掉以轻心。
搜肠刮肚地想,著山终于有了主意,稍回头看一眼昏沉沉的公子小白,叹了口气。为了一个心里丝毫没有他的女人,公子这又是何必。
绿姬再次醒来时,马车已行至一片夕阳落日之下。绿姬揉了揉眼,问公子纠:“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竟然走了这样远?”
公子纠神色里有些哀伤,回道:“去一处非齐非鲁之地。”
“非齐非鲁?”绿姬心中起了大大的问号,这是什么地方?
公子纠眸中的哀伤更重了两分,又道:“当年我姐姐文与哥哥诸儿秽乱后宫,还害死了姐姐的夫君鲁桓公,姐姐无颜待在齐国,更没有脸面回鲁国,就待在齐鲁交界之地,称其非齐非鲁,可在此长居。”
原来公子纠是要带绿姬去见他的姐姐,绿姬有些紧张:公子纠和公子小白已经好看成这样,他们的姐姐文又当如何呢?
这位唾骂与赞扬并存的美貌女子,着实是一个传奇:齐鲁两国之人一边骂着她淫奔不才,与兄长私通,一边又不得不被她的倾世姿容所折服,歌颂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绿姬睡意全无,看着窗外天边的落日,手掌心满是丝丝缕缕的汗珠。
马车到齐鲁边境之地,已是日薄西山。一轮朗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两星宿之间,照应着不远处几间错落有致的茅草房。
大兴打开车门,其他两名御马的侍卫也下马,三人恭敬地躬身立于马车一侧,垂着头,等着公子纠下马车。
公子纠潇洒地走下马车,如履平地,又回身过来接绿姬下马。绿姬看到公子纠伸出的手,有些失神。
公子纠看到发愣的绿姬,十分不解,绿姬回过神来,扶着公子纠的手,赶快走下了马车。
公子纠没有走向茅屋,反到走到屋后的小溪边。绿姬远远就看到有个身着绾色裙裳的女子,正在水边浣纱。
月色下,那女子的身姿美得惊人,虽未见真容,绿姬已觉得她担得起“倾国倾城”四字。
公子纠没有走上前,而是在远处一礼,恭敬道:“姐姐。”
原来浣纱女就是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的姐姐,文。文不知有没有听到公子纠的呼喊,仍旧浣着纱,手上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
公子纠仍躬身行着礼,不敢有丝毫怠慢,绿姬见状也不由得屏息凝神,平添了几分紧张。
半晌,文忙完了手中的活计,将纱丝放于竹篮中,回身站起,那绝美的身姿玉立于朗月清辉中,令人见之忘俗。
文走向公子纠和绿姬,身姿浩渺,轻如烟尘,仿佛不是走来,而是飘然而至。
月色照耀在文逐渐明晰的面庞上,绿姬心跳如打鼓,双眼痴痴地锁紧她的身姿,不舍得眨一下。
她的肤光是傲雪的白皙,双目盈盈如星河,一颦一笑似能使斗转星移。作为公子纠和小白的姐姐,年岁长二人近二十岁,岁月竟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说她年方二八,也不会有人质疑。世上竟有如此美貌之人。
文、纠和小白这齐国三姐弟,当真是不负盛名,姿容冠绝天下。
文走近了,却不看公子纠,一脸探究地打量着绿姬。良久,文似乎有些不快,转向公子纠问道:“此女是谁?世上怎会有姿容与我匹敌的女子。”
若是没见过蛮横无理的公子小白,文如此说话,只怕绿姬会很吃惊。可与公子小白相熟后,绿姬觉得文这样无礼似乎顺理成章,奇怪的竟是公子纠为何如此翩翩君子风,倒不像是姜家的人了。
公子纠微微一笑,直起身向文介绍:“王室大卜族人,绿姬姑娘。绿姬,来,见过我姐姐。”
绿姬福身,却口中一涩,不知该如何称呼文。叫夫人似乎不对,如今鲁公与她断绝母子关系,可别的什么称呼合适,绿姬一时想不出。
公子纠看出了绿姬的窘迫,开口道:“你也随我,叫姐姐罢。”
绿姬脸颊微微泛红,顺从地叫道:“姐姐。”
文并不回礼:“来我这里,所为何事?”
公子纠微微一笑:“自然是有事相求。”
文看着公子纠,脸上几分气几分无奈:“也是,无事相求你恐怕早已忘了我这个姐姐了。小白近日如何?你与他可有联络?”
纠也不辩驳:“姐姐问对人了,绿姬姑娘刚从莒城小白那里过来,姐姐想问小白,问她便是。”
文脸上闪过一丝惊诧,旋即不高兴了,撂下一句“进屋”,就径直走向茅屋。
绿姬无奈地要笑,文和小白倒真像两姐弟,一路性子,阴晴不定的。
茅屋里收拾得简洁舒适,两名婢女已经煮好了晚饭,躬身立于软席后。
文坐下,对婢女道:“多添两副碗筷。”
公子纠拉着绿姬坐下,文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绿姬。
绿姬几分尴尬,只能盯着眼前雕花案几上的餐食,心中感叹:鲁公虽不承认文这个母亲,她的吃穿度用到底还是要强过普通人千百倍。
婢女添来碗筷,纠和文开始吃饭,绿姬手足无措,这姐弟二人居然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专心埋头吃饭。公子纠冲着发愣的绿姬眨了眨眼,绿姬心领神会,拿起筷子也开始吃饭。
饭后,婢女们送来三碗清露,绿姬随着纠和文一起饮下,心中忽然一片清净,似有沧浪之水从头涤荡至足底,身子变得轻盈仿若没有重量,好似羽化登仙飘至云端。
文看到绿姬的表情,面上平添些许得意:“这琼仙露是我驻容养颜的诀窍所在,如何?”
绿姬一怔,公子小白得意洋洋的面庞从眼前一闪而过,绿姬回过神,笑道:“姐姐的自然是最好的。”
文美丽的大眼睛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我乏了,要休息了。”
绿姬赶忙看向公子纠,心中疑窦丛生:公子纠说来找文有要事相求,结果两人只是吃饭喝水,什么也不说。
公子纠笑道:“姐姐辛苦,好好休息吧。”
绿姬小嘴不由得张开了,心中惊诧非常:真是奇怪的姐弟俩,公子纠有事不说,文竟然也不问。
文看了看公子纠,又看了看绿姬,说道:“我这里只有一间空房,你们是一起住,还是分开住?”
绿姬小脸陡然红透,摆手想说什么,纠先声夺人:“我自然是独住,劳烦姐姐为绿姬姑娘安排。”
绿姬微微侧脸看到一向淡然如水的纠,脸颊上竟有两撇飞红,有些想笑。
文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极好,你随着她们去客房吧,绿姬姑娘跟我一起睡。”
纠点点头,起身随婢女要走。绿姬听说自己要跟性子古怪的文一起睡,向纠投去求救的眼神。
纠也回了绿姬一个眼神,似乎是暗示如此安排另有意图,绿姬只能轻轻颔首,眼睁睁看着纠走了出去。
文依然是打量着绿姬。绿姬未曾做亏心事,索性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
半晌后,文笑道:“我房内规矩多,你先去沐浴吧。”
一名婢女上前,指引着绿姬走向屋外,绕过前堂抵达后院,停在了一间茅屋前。
婢女为绿姬打开了房门,自己却退在后面,没有跟上。绿姬心中诧异,想是否有什么秘密,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绕过雕刻精美的屏风,绿姬竟看到一眼温泉。青石砌成的池子干净清爽,泉水正汩汩地冒着热气。最妙的是,那泉眼中心的位置,竟栽着一棵桃树,地气蒸腾。这桃树四季开花,偶有花瓣落在水中,香气幽微却浸人心脾。
绿姬宽衣解带,走入温泉中,只觉得温泉水滑,凝脂在水汽蒸腾中愈发娇嫩。难怪文年近四十仍像少女,喝着琼仙露,常洗温泉水,不美都难。
绿姬沐浴更衣后,随侍女来到文的卧房。轻纱罗幔中,文正坐在妆台前梳着三千青丝。绿姬飘然上前,看到文已经退去绾色的外裙,身着月白色的睡裙,仙气更浓。
文转过身来,目光一片安然澄澈,不复方才那般惫懒苛刻:“我原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引得我两个弟弟都对你动心。”
绿姬体会到文话中的意思,嫣然一笑:“姐姐若说公子小白对我动心,我倒真不敢承认。”
文一挑眉:“以我对小白的了解,若他不在意你,不会让你待在他屋檐下片刻,更别说留居多日了。”
绿姬诚恳道:“事发突然,公子小白也是实在没办法,其实他心中对我颇有几分厌恶,姐姐怕是误会了。”
文盯着绿姬,心中思忖道:这姑娘年纪尚小,讲话诚恳,估摸着不是在打马虎眼。
文叹了一声,几分心疼小白。自己那个傻弟弟,还未上战场,已然是满盘皆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