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总司令用坚定的口吻说,在证据确凿之前,必须先将罗伯特·卡尔森视为清白的。此外他还说现在要改变计划已经太迟,整个丧礼必须照常举行。总理则跟埃克霍夫保证,说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去参加圣诞音乐会。
“还有其他消息吗?”罗杰低声问道,“命案有什么新进展?”
“据我所知,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哈利说,“媒体必须通过甘纳·哈根或发言人取得消息。”
“他们什么都没说。”
“看来他们很尽责。”
“别这样,霍勒,我知道这背后暗潮汹涌。那个在歌德堡街被刺伤的警探跟你们昨晚射杀的杀手有什么关系?”
哈利摇了摇头,既可解读为“没有”,也可解读为“不予置评”。
管风琴的声音暂时停止,众人不再交头接耳,一个刚出道的女歌手站上台,用诱人的气息和带着点呻吟的嗓音高唱耳熟能详的圣歌,以玛丽亚·凯莉听了都会嫉妒的云霄飞车式花哨转音结束最后一个音节。哈利听了突然非常想来一杯。幸好女歌手闭嘴,并哀戚地朝她幻想中的闪光灯海鞠躬。她的经纪人露出愉快的微笑,显然他并未收到警署的秘密电话。
埃克霍夫上台对众人讲述勇气与牺牲。
哈利无法专心聆听,他看着棺木,想起哈福森和史丹奇的母亲,闭上眼睛时又想到玛蒂娜。
六名救世军军官抬着棺木走出礼拜堂,约恩与里卡尔首先跟在后面。
一行人转弯踏上碎石径,约恩在冰面上滑了一跤。
哈利离开聚在墓地旁的人群,穿过墓园空荡的一侧,朝维格兰雕塑公园走去,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鞋子踏在雪地里的嘎吱声。
起初他以为跟上来的是记者,但一听见急促的呼吸声,就不假思索立刻转身。
来的人是里卡尔,他倏然停步。
“她在哪里?”里卡尔气喘吁吁地说。
“谁在哪里?”
“玛蒂娜。”
“我听说她今天生病了。”
“对,生病了,”里卡尔的胸膛不住地起伏,“但她没有躺在家里,昨晚也不在家。”
“你怎么知道?”
“你少……”里卡尔的吼声听起来像是痛苦的尖鸣,面孔扭曲,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喘过气来,用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你少跟我来这套,”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玩弄她、玷污了她。她在你家,对不对?但你无法……”
里卡尔朝他迈出一步,哈利立刻把双手抽出大衣口袋。
“你听着,”哈利说,“我不知道玛蒂娜在哪里。”
“你骗人!”里卡尔紧握双拳。哈利明白自己必须立刻找到适当的言语来让里卡尔冷静下来,于是他决定赌一把。“现在有两件事你要考虑。第一,我身手不算快,但我体重一百九十斤,可以一拳打穿橡木门。第二,《刑法》第一百二十七条明确规定,对公务员行使暴力最低可处六个月徒刑。你不仅可能会进医院,还会进监狱。”
里卡尔的双目似乎要喷出火来。“我还会再找你,哈利·霍勒。”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穿过墓碑,朝礼拜堂奔去。
伊姆蒂亚兹·拉希姆心情不好,刚才他因为是否要在收银柜台后方的墙壁上挂圣诞饰品而跟弟弟大吵一架。伊姆蒂亚兹认为他们卖猪肉、降临节日历和其他基督教用品,而没把真主安拉挂出来,已经算是对这个异教习俗足够妥协了,要是再挂上圣诞饰品,他们的巴基斯坦客人会怎么说?但他弟弟认为他们也必须考虑其他客人,比如说住在歌德堡街另一头那栋公寓里的客人,况且在圣诞节期间让杂货店带有一点基督教味道又不会怎么样。两人吵翻了天,伊姆蒂亚兹虽然赢得最后的胜利,却一点也不高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店门口的铃铛猛烈地响起,一名肩宽膀阔、身穿深色西装的高大男子走进门来,直接走到收银柜台前。
“我叫哈利·霍勒,我是警察。”男子说。伊姆蒂亚兹一阵惊慌,心想难道挪威有法律规定,所有商店都必须挂上圣诞饰品?
“几天前你们店外坐着一个乞丐,”男子说,“他有一头红发,胡子长这样。”他用手指从上唇画到嘴巴两侧。
“对,”伊姆蒂亚兹说,“我认识他,他会带空瓶来换钱。”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老虎,或是豹。”
“什么?”
伊姆蒂亚兹呵呵大笑,心情又好了起来:“老虎(tiger)是tigger的谐音,tigger就是挪威语的乞丐,至于豹,是因为他的空瓶是从……我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哈利点了点头。
伊姆蒂亚兹耸了耸肩:“这是我侄子说的笑话……”
“嗯,很好,所以说……”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哪里找得到他。”
埃斯彭·卡斯佩森一如往常坐在亨利克·易卜生街的戴西曼斯可公立图书馆里,面前放着一摞书。他感觉有人走到面前,便抬起头。
“我姓霍勒,我是警察。”男子说,在长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埃斯彭看见坐在长桌另一头阅读的女子看了过来。有时他离开图书馆,接待处新来的图书馆员会检查他的包,他也曾两度被请出去,只因他身上散发恶臭,使图书馆员无法专心工作。不过警察来找他说话倒是第一次,当然他在街头行乞时不算在内。
“你在看什么书?”哈利问道。
埃斯彭耸了耸肩,他看得出来,跟警察说他的任务只会浪费时间。
“索伦·克尔凯郭尔?”哈利看着书脊说,“叔本华、尼采,都是哲学书,你是个思考者。”
埃斯彭轻蔑地说:“我只是想找出正确的道路而已,这表示我必须思考生而为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当个会思考的人吗?”
埃斯彭打量眼前这名男子,也许他看走眼了。
“我问过歌德堡街的杂货店老板,”哈利说,“他说你每天都坐在这里,不是坐在这儿,就是在街上乞讨。”
“是的,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
哈利拿出笔记本,埃斯彭回答自己的全名和姨奶奶在哈吉街的地址。
“职业是……?”
“修道士。”
埃斯彭满意地看着哈利毫无抱怨地一一记下。
哈利点了点头:“好吧,埃斯彭,你不是吸毒者,那你为什么要乞讨?”
“因为我的任务是成为人类的镜子,让大家看见什么行为是伟大的,什么是渺小的。”
“什么是伟大的?”
埃斯彭绝望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说,这么明显的事还要他说几遍才行?“施舍,分享并帮助你的邻居,《圣经》说的只有这一件事。事实上,在探讨婚姻、堕胎、同性恋和女性公开发言权之前,你必须非常用力地去探索所有关于性的事。当然,对那些假装虔诚的人来说,谈论无关紧要的经文比实践《圣经》明确指出的伟大行为——你必须把你拥有的一半送给那些一无所有的人——要容易多了。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直到临死都没听见上帝的话语,只因为这些基督徒不肯放弃他们在尘世拥有的东西,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自省的机会。”
哈利点了点头。
埃斯彭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不吸毒?”
“因为前几天我在歌德堡街看见你,当时你在乞讨,跟我同行的年轻男子给了你一枚硬币,但你很生气地拿起来丢他。吸毒者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再没有用的硬币他们都会收下。”
“这我记得。”
“结果两天前我在萨格勒布的酒吧碰上了同样的事,这本来应该足以让我思考,但是我没有,直到现在。”
“我丢那枚硬币是有原因的。”埃斯彭说。
“所以我突然想到,”哈利把一个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是不是这个原因?”
28吻
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记者会在五楼的讲堂举行。甘纳·哈根和总警司坐在讲台上,他们的声音在陈设简单的偌大讲堂里回响。哈利奉命前来参加,以备哈根需要跟他讨论调查工作的详情,然而记者的绝大部分问题都集中在集装箱码头的戏剧化射杀事件上,对此哈根的回答不外乎是“无可奉告”“这我不能透露”“这要留给sefo回答”。
至于警方是否知道这名杀手还有同伙,哈根答道:“现在还不清楚,但这是警方深入调查的重点。”
会议结束、记者们离去之后,哈根把哈利叫去,他站在讲台上低头看着这位高大的警监:“我已经清楚地指示这周要看见每一位警监随身佩枪,你已经收到我签发的领取单,可是你的枪在哪里?”
“我都在查案,没办法先去做这件事,长官。”
“把它列为最优先事项。”哈根的话声在讲堂里回荡。
哈利缓缓点头:“还有事吗,长官?”
哈利坐在办公室,怔怔地望着哈福森的空椅子,然后打电话到二楼的护照组,请他们列出核发给卡尔森家族的护照清单。一个语带鼻音的女性声音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全挪威有无数个卡尔森家族。哈利给了她罗伯特的身份证号码。她利用国家户政局的数据库和中等速度的电脑,很快就把范围缩小到罗伯特、约恩、约瑟夫和多尔特。
“父母约瑟夫和多尔特持有护照,四年前换了新护照。我们没有核发护照给约恩,然后我看看……电脑今天有点慢……有了,罗伯特·卡尔森持有一本有效期十年的护照,就快过期了,你可以告诉他……”
“他死了。”
哈利拨打麦努斯的电话,请他立刻过来。
“什么都没发现,”麦努斯说,也不知是碰巧还是世故,麦努斯并未在哈福森的椅子上坐下,而是坐在桌边,“我查过吉尔斯特拉普家族的账户,结果跟罗伯特·卡尔森或瑞士银行的账户都没有关联,唯一不寻常的一笔交易是从公司的一个账户提取了相当于五百万克朗的美元。我打电话去问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那是发给布宜诺斯艾利斯、马尼拉和孟买港务监督长的奖金,麦兹十二月去拜访过这些人。他们的事业做得真大。”
“那罗伯特的账户呢?”
“全都是工资入账和小额提现。”
“吉尔斯特拉普家族拨出的电话呢?”
“没有一通是打给罗伯特·卡尔森的。但我在查看电话费列表时发现一件事,猜猜看是谁打过一大堆电话给约恩·卡尔森,有时还是三更半夜打的?”
“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哈利看着麦努斯失望的表情,“还有什么发现?”
“没有了,”麦努斯说,“除此之外,只有一个熟悉的号码跳出来。哈福森被攻击那天,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给他打过电话,可是电话没接通。”
“了解,”哈利说,“我要你再去查一个账户。”
“谁的?”
“戴维·埃克霍夫的。”
“救世军总司令?我要查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去查就是了。”
麦努斯离开后,哈利打电话去鉴识中心,女法医答应他不会拖延找借口,立刻把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尸体照片用传真发到萨格勒布国际饭店的一个电话号码。
哈利向她道谢,结束通话,又拨通了国际饭店的号码。
“该如何处置尸体也是个问题,”电话转接到弗雷德手上之后,哈利说,“克罗地亚当局并不知道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事,所以没有要求引渡。”
十秒钟后,哈利听见玛丽亚那口学院派英语传来。
“我想再提一个交易。”哈利说。
挪威电信奥斯陆区运营中心的克劳斯·托西森有个人生愿望,那就是安静地生活,不被打扰。他体重过重,时时刻刻都在流汗,加之性情乖戾,因此大部分时间都能如愿。至于他被迫必须跟人有所接触时,一定会保持最大距离。这就是为什么他经常把自己关在运营部的房间里,跟许多发热的机器及冷却风扇为伍,很少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是公司里不可或缺的人物。也许对他来说,保持距离的需要形成了他暴露癖的动机,因此有时需要隔着五到五十米的距离暴露给对方看,以达到心理上的满足。然而克劳斯最大的愿望还是不要有人来吵他,不过这星期他的麻烦也够多的。首先是那个叫哈福森的家伙要求他监控萨格勒布的一家饭店,接着是那个叫麦努斯的来要吉尔斯特拉普和卡尔森之间的通话记录。这两个家伙都打着哈利·霍勒的旗号,而托西森仍欠这个哈利许多人情,因此当他亲自打来电话时,托西森并未挂断电话。
“你应该知道我们有个部门叫警察应答中心吧,”托西森用阴沉的声调说,“如果你按规定来,就可以打电话请他们协助。”
“我知道,”哈利并未多做解释,“我给玛蒂娜·埃克霍夫打了四次她都没接,救世军也没人知道她在哪里,连她父亲也不知道。”
“父母都是最后才知道的。”托西森说,其实他对这种事根本一无所知,只不过常看电影就会知道这类知识,而他看电影的频率非常之高。
“她有可能关了手机电源,但你能不能帮我寻找她的手机位置?至少让我知道她是不是在市区。”
托西森叹了口气。他故意做出这种纯粹而简单的姿态,因为他热爱这种小手段,尤其是这些手段见不得人时。
“可以把她的号码给我吗?”
十五分钟后,托西森回电说玛蒂娜的sim卡绝对不在奥斯陆市区,因为e6公路以西的两座基地台收到了信号。他说明这两座基地台的位置和接收范围,哈利听了之后道谢并挂上电话。他认为自己应该帮上了忙,便继续兴味盎然地查看电影时刻表。
约恩开门走进罗伯特的公寓。
墙壁依然沾有烟味,橱柜前的地上丢着脏t恤,仿佛罗伯特在家,只是出去买咖啡和香烟而已。
约恩把麦兹给他的黑色手提包放在床边,打开暖气,脱下衣服去冲澡,让热水打在肌肤上,直到肌肤发红、起疙瘩。他擦干身体,走出浴室,赤裸地坐在床上,凝望着黑色手提包。
他几乎不敢把它打开,因为他知道光滑厚实的材料里装的是地狱和死亡,鼻子仿佛闻得到腐烂的臭味。他需要想一想,于是闭上眼睛。
手机响起。
西娅一定正纳闷他在哪里。现在他不想跟西娅说话,但手机不停地响,十分坚持且难以逃避,犹如外国的水刑。最后他拿起手机,用颤抖且愤怒的声音说:“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