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否同意对父亲的爱是一种诅咒呢?”约恩没有回答,麦兹继续往下说,“我给那个警察打完电话后,我父亲正好来了,我就告诉了他。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拿起滑雪杖狠狠地打我,那浑球的力气还是很大,是愤怒给了他力量。他说如果我再跟别人说一个字,如果我让我们家族名誉扫地,他就要把我杀了。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你知道吗?”麦兹泪水盈眶,话声呜咽。“我还是爱他,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那么强烈地痛恨我,因为我身为他的独生子,竟然如此软弱,软弱到无法回敬他的恨意。”
麦兹砰的一声把酒瓶重重地放到地上,声音在客厅里回荡。
约恩交叉双臂说:“听着,听过你供述的警察陷入了昏迷,如果你答应我不为难我和我的家人,我就不会把你的事泄露出去。”
麦兹似乎没在听约恩说话,目光移到屏幕上,画面中那对开心的男女背对着他们。“你听,她要说我愿意了。我一遍遍地回放这一段,因为我听不清楚。她说出了誓言,不是吗?她……”麦兹摇了摇头,“我以为这样做会让她重新爱上我,只要我能完成这项……罪行,那么她就会看见真正的我。罪犯一定是勇敢、强壮的,是个男子汉,对不对?而不是……”他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某人的儿子。”
约恩站起身来:“我得走了。”
麦兹点了点头。“我这里有样东西是属于你的,就称之为……”他咬着上唇思索,“朗希尔德的道别礼物好了。”
回程路上,约恩坐在霍尔门科伦线列车上,怔怔地看着麦兹给他的黑色手提包。
外面寒冷彻骨,大胆外出步行的路人都低头缩肩,把自己藏在帽子和围巾里,然而贝雅特站在亚克奥斯街按下米何耶兹家的门铃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收到医院传来的最新消息之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现在他的心脏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了,”医生说,“其他器官也开始出现状况,尤其是肾脏。”
米何耶兹太太在楼梯尽头的门口等候,领着贝雅特走进厨房。索菲娅正坐在厨房里玩头发。米何耶兹太太将水壶注满水,摆好三个杯子。
“我跟索菲娅单独谈话可能比较好。”贝雅特说。
“她希望我在场,”米何耶兹太太说,“喝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我还得回国立医院,不会花太久时间。”
“好。”米何耶兹太太倒掉了水壶里的水。
贝雅特在索菲娅对面坐下,试着和她目光相触,但她只是在研究分岔的头发。
“索菲娅,你确定我们不要单独谈话吗?”
“为什么要?”索菲娅用作对的口气说。通常愤怒的青少年都会用这种有效方式来达到目的,惹恼对方。
“我们要谈的是非常私密的事,索菲娅。”
“她是我妈妈!”
“好,”贝雅特说,“你是不是堕过胎?”
索菲娅大吃一惊,表情扭曲,混杂着愤怒与痛苦:“你说什么啊?”她厉声说,却藏不住讶异。
“孩子的父亲是谁?”贝雅特问道。
索菲娅假装继续整理头发,米何耶兹太太诧异地张大嘴巴。
“你是自愿跟他发生性关系的吗?”贝雅特继续问道,“还是他强暴了你?”
“你怎么敢对我女儿说这种话?”米何耶兹太太高声说,“她只是个孩子,你竟然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好像她是……是个妓女。”
“米何耶兹太太,你女儿曾经怀孕,我需要知道这跟我们正在调查的命案有没有关系。”
米何耶兹太太似乎再次控制了她的下巴,闭起了嘴。贝雅特朝索菲娅倾身。
“是不是罗伯特·卡尔森?索菲娅,是不是?”
贝雅特看见她下唇颤抖。
米何耶兹太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索菲娅,她到底在说什么?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索菲娅趴在桌上,把脸藏在手臂中。
“索菲娅!”米何耶兹太太吼道。
“对,”索菲娅呜咽地说,“是他,是罗伯特·卡尔森。我没想到……我不知道……他是这种人。”
贝雅特站起身来。索菲娅低声啜泣,米何耶兹太太看起来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贝雅特只觉得全身麻木。“杀害罗伯特的凶手昨晚被发现,”她说,“特种部队在集装箱码头朝他开枪,他当场死亡。”
贝雅特观察她们有什么反应,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要走了。”
没人听见贝雅特说话,她独自朝门口走去。
他站在窗边,望着层层叠叠的白色乡间,宛如一池翻腾时凝结的牛乳,太阳低悬山脊,日光暗淡,一些屋舍和红色的谷仓在浪峰上依稀可辨。
“他们不会回来了。”他说,“他们走了,还是他们从没来过?说不定你是骗我的?”
“他们来过,”玛蒂娜说着从炉子里拿出烤盘,“我们到的时候屋里是温暖的,你自己也能看见雪地里有脚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坐下吧,食物煮好了。”
他把手枪放在盘子旁边,吃起炖肉,并发现这罐头的牌子跟哈利家的一样。窗台上有一台陈旧的蓝色晶体管收音机,播放着他听得懂的流行音乐,穿插着他听不懂的挪威语谈话。现在收音机播放的是他在电影里听过的曲子,他母亲有时会用家里挡住一扇窗户的钢琴弹奏这首歌。每当父亲想戏弄母亲,总开玩笑说那扇窗是“家里唯一能看到多瑙河景观的窗户”。倘若母亲生气,父亲为了终止口角,总会问她,像你这样美丽又聪明的女人怎么会愿意嫁给像我这样的男人呢?
“哈利是你的情人吗?”他问道。
玛蒂娜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音乐会门票?”
玛蒂娜默然不答。
他微微一笑:“你爱上他了。”
玛蒂娜举起叉子指着他,仿佛想强调什么,却又改变主意。
“那你呢?你在家乡有女朋友吗?”
他摇了摇头,拿起玻璃杯喝水。
“为什么没有?因为工作太忙?”
他把口中的水喷了出来,喷得满桌子都是,心想自己一定是太紧张了,才会爆发出这么歇斯底里的笑声。玛蒂娜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或者你是同性恋?”玛蒂娜擦去眼泪,“你在家乡有男朋友?”
他笑得更大声了。玛蒂娜的话说完之后,他还笑了很久。
玛蒂娜给他们俩添了些炖肉。
“既然你那么喜欢他,这个给你吧。”他把一张照片丢在桌上。那是原本贴在哈利家玄关镜子下方的照片,照片上是哈利、一个深发女子和一个男孩。玛蒂娜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他看起来很开心。”她说。
“可能那时玩得很高兴吧。”
“嗯。”
灰蒙蒙的夜色透过窗户,渗进屋内。
“也许他会再次开心起来。”玛蒂娜温柔地说。
“你觉得有可能吗?”
“再次开心起来?当然有可能。”
他看着玛蒂娜背后的收音机:“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说过了吗?哈利绝对不会帮你,而且……”
“我不相信,一定有其他原因。”
玛蒂娜耸了耸肩。
“你能告诉我这上面写了什么吗?”他打开一张表格,递给玛蒂娜,这是他从哈利家咖啡桌上那叠文件中拿出来的。
玛蒂娜阅读表格。他看着从哈利家拿来的警察证上的照片,照片中的哈利看着镜头上方,他猜哈利应该是在看摄影师而不是镜头。
“这是一种叫史密斯威森点三八的手枪领取单,”玛蒂娜说,“他必须提交这张签名表格去警署领取手枪。”
他缓缓点头:“已经签名了?”
“对,签名的是……让我看看……总警监甘纳·哈根。”
“换句话说,哈利还没领枪,这表示他并不危险,现在他没有防卫能力。”
玛蒂娜很快地眨了两下眼睛。
“你在想什么?”
26小把戏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六
歌德堡街的路灯亮起。
“好,”哈利对贝雅特说,“这就是哈福森停车的地方?”
“对。”
“他们下车后被史丹奇袭击。他先朝逃进公寓的约恩开枪,然后攻击了要去车上拿枪的哈福森。”
“对,我们发现哈福森倒在车子旁,他的外套口袋、裤子口袋和腰带上有血迹,但这些血迹不是他的,所以我们推测应该是史丹奇的。史丹奇搜了他的身,拿走了皮夹和手机。”
“嗯,”哈利揉了揉下巴,“他为什么不对哈福森开枪?为什么要用刀子?他用不着保持安静,因为对约恩开枪就已经吵醒邻居了。”
“我们也有这个疑问。”
“为什么他攻击哈福森之后要逃走?他攻击哈福森一定是为了除掉障碍,然后去追杀约恩,但他连追都没追。”
“他被打断。一辆车开过来了,不是吗?”
“对,但这家伙已经在光天化日之下袭警,怎么会怕一辆经过的车子?为什么他都把枪拿出来了还要用刀?”
“对,这是个重点。”
哈利闭目良久,贝雅特在雪地里跺脚。
“哈利,”贝雅特说,“我想走了,我……”
哈利缓缓地睁开眼睛:“他没子弹了。”
“什么?”
“那是史丹奇的最后一发子弹。”
贝雅特疲倦地叹了口气:“哈利,他是职业杀手,职业杀手的子弹是用不完的,不是吗?”
“对,正是如此。”哈利说,“如果你的杀人计划十分周密,只需要一发子弹,顶多两发,那么你不会随身携带大量的补给弹药。你必须进入另一个国家,所有行李都会经过x光检查,所以你得把枪藏在某个地方,对不对?”
贝雅特没有说话。
哈利继续往下说:“史丹奇对约恩击出最后一发子弹却没有命中,所以他用利器攻击哈福森。为什么?为了夺取他的警用手枪来追杀约恩,这就是哈福森的腰带上有血迹的原因。你不会在腰带上找皮夹,而是找枪。但他没找到,因为枪在车上。这时约恩已跑进公寓,门已锁上,史丹奇手上又只有一把刀,所以只能放弃并逃跑。”
“很棒的推理,”贝雅特打了个哈欠说,“我们可以去问史丹奇,但他已经死了,所以也无所谓了。”
哈利看着贝雅特,只见她眯着因缺乏睡眠而发红的双眼。她处事圆滑,不会说出哈利身上散发着新旧混杂的酒臭味,或者说她够聪明,知道当面说出来也没意义。但哈利也明白现在贝雅特对他没信心。
“车里的证人是怎么说的?”哈利问道,“史丹奇是从左侧人行道逃跑的?”
“对,她在后视镜里看见他,然后他在转角处摔了一跤,我们在那里发现一枚克罗地亚硬币。”
哈利朝转角望去,上次他去那个转角时,有个红胡子乞丐站在那里,说不定那乞丐看到了什么,但现在气温是零下八摄氏度,转角处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去鉴识中心。”哈利说。
两人沉默不语,驾车驶上托夫德街,上了二环,驶过伍立弗医院。车子经过松恩路的白色庭院和英式砖房时,哈利打破了沉默。
“把车子停到路边。”
“现在吗?这里?”
“对。”
贝雅特查看后视镜,按他说的停下。
“打开双闪,”哈利说,“然后仔细听我说,你还记得我教过你的联想游戏吗?”
“你是说不经思考直接说出来?”
“或者在产生‘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的念头之前说出你的想法,把脑袋清空。”
贝雅特闭上眼睛。外面有一家人穿着滑雪板从车子旁边经过。
“准备好了?好,是谁派罗伯特·卡尔森去的萨格勒布?”
“索菲娅的母亲。”
“嗯,”哈利说,“这答案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贝雅特睁开眼睛,“据我们所知她没有动机,而且她绝对不是那种人。也许因为她跟史丹奇一样是克罗地亚人吧,我的潜意识没有这么复杂的思绪。”
“这些可能都是正确的,”哈利说,“除了最后关于你的潜意识的部分。好了,换你问我。”
“我要……大声问出来?”
“对。”
“为什么?”
“问就对了,”哈利闭上眼睛,“我准备好了。”
“是谁派罗伯特·卡尔森去的萨格勒布?”
“尼尔森。”
“尼尔森?谁是尼尔森?”
哈利睁开眼睛。
他对着迎面而来的车灯眨眼,觉得有点晕:“我想应该是里卡尔。”
“很有趣的游戏。”贝雅特说。
“开车吧。”哈利说。
夜色降临厄斯古德,窗台上的收音机里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真的没人认得出你吗?”玛蒂娜问道。
“有些人认得出来,”他说,“但是要学会看我的脸得花时间,大多数人不愿意花时间。”
“所以跟你无关,而是跟别人有关喽?”
“也许吧,但我也不想让别人认出我,我……就是这样。”
“你可以消失无踪。”
“不是,正好相反,我会渗透、侵入,让自己隐形,然后潜入我想去的地方。”
“但如果没人看见你,有什么意义?”
他用诧异的神情看着她。收音机发出叮当声,接着是一个女人用客观而不带情绪的嗓音播报新闻。
“她在说什么?”他问道。
“气温还会再下降。托儿所即将关闭。老人被警告留在屋内,不要省电。”
“但你看见了我,”他说,“你认出了我。”
“我是个爱观察人的人,”玛蒂娜说,“我看得见他们,这是我的一个才能。”
“所以你才帮我?”他问道,“这就是你完全没尝试逃跑的原因?”
玛蒂娜看着他。“不是,原因不是这个。”最后她说。
“那是什么?”
“因为我想让约恩·卡尔森死,我希望他死得比你还惨。”
他吓了一跳,难道这女的疯了?
“我,死?”
“过去几小时里新闻一直在播。”玛蒂娜朝收音机点了点头。
她吸了口气,用新闻播报员般严肃而急迫的口吻说:“涉嫌犯下伊格广场命案的男子昨晚在特种部队的集装箱码头突袭行动中中枪身亡。特种部队队长西韦特·傅凯表示,嫌疑人不肯投降,伸手拔枪。奥斯陆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表示,根据惯例,此案将交由sefo独立警务调查机构审理。队长哈根还说,此案代表警方必须面对越来越残酷的有组织犯罪,因此有必要商讨警察平常是否应该带枪,这样做不仅能提高执法效率,也能保障警察的人身安全。”
他的眼睛眨了两下、三下,然后渐渐明白。克里斯托弗。那件蓝色外套。
“我已经死了,”他说,“这就是他们在我们抵达之前就离开的原因,他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他把手放在玛蒂娜的手上。“你希望约恩·卡尔森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