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宽恕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六
心电图屏幕上的曲线图和数字,以及声纳规律的哔哔声,呈现出一切都在控制中的假象。
哈福森的口鼻罩着呼吸面罩,头上戴着头盔般的东西,医生说这可以用来监测脑部活动。深色眼皮上爬着由细小血管构成的网。哈利忽然想到他从未见过闭上眼睛的哈福森,他的眼睛总是睁着。哈利身后的门吱的一声打开,贝雅特走了进来。
“你终于来了。”她说。
“我从机场直接赶来,”哈利低声说,“他看起来好像是睡着的喷气机飞行员。”
贝雅特勉强笑了笑,这时哈利才发现自己这个比喻有多么不祥,倘若他的脑袋不是这么麻木,也许就会选另一种说法,或者什么都不说。他之所以现在看起来还像样,是因为从萨格勒布飞到奥斯陆只在国际空域停留一个半小时,而负责酒类的空姐在服务完每位乘客后,才注意到哈利座位上的服务灯亮着。
他们走出病房,在走廊尽头找到座椅区坐下。
“有新进展吗?”哈利问道。
贝雅特用一只手抹了抹脸:“负责检查索菲娅·米何耶兹的医生昨天深夜打电话给我,说他在索菲娅身上什么都没发现,只发现额头上的瘀青,他认为这块瘀青很可能如索菲娅所说,是撞到门导致的。他还说医生的保密原则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他太太说服他把事情说出来,毕竟这牵涉如此重大的刑事案件。他从索菲娅身上采集了血液样本,没发现任何异常,不过他有个直觉,于是把样本送去做血hcg检验[15],检验结果几乎没有什么疑问。”
贝雅特咬住下唇。
“很有意思的直觉,”哈利说,“但我不知道hcg是什么。”
“索菲娅最近有过身孕,哈利。”
哈利想吹口哨,但嘴巴太干:“你最好去找她谈一谈。”
“对啊,何况上次我们成了如此要好的朋友。”贝雅特挖苦地说。
“你不需要当她的朋友,只需要知道她是不是被强暴了。”
“强暴?”
“直觉。”
她叹了口气:“好吧,但事情已经不急了,不是吗?”
“什么意思?”
“经过昨晚的事啊。”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贝雅特诧异地张开口:“你不知道吗?”
哈利摇了摇头。
“我至少留了四条留言在你的语音信箱里。”
“昨天我手机丢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哈利看见她吞了口口水。
“哦,该死,”他说,“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昨晚他们射杀了史丹奇,他当场死亡。”
哈利闭上眼睛,听见贝雅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报告上说史丹奇突然有动作,警方也已大声警告。”
哈利心想,连报告都做好了。
“但他们只在他外套口袋里发现一片玻璃,上面沾有血迹,法医答应今天早上会化验。史丹奇一定是把枪藏起来,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枪如果带在身上,被逮到就会成为直接证据。他身上也没有任何证件。”
“还有其他发现吗?”哈利机械地问出这句话,因为他的心思已飘到别处,飘到了圣斯蒂芬大教堂。我以圣子之名发誓。
“集装箱角落里有一些吸毒用品,像是针筒、汤匙等。有意思的是,有只狗被挂在集装箱顶端。集装箱码头的警卫说那是黑麦兹纳犬,它身上有些肉被割了下来。”
“很高兴知道这件事。”哈利嘟囔说。
“什么?”
“没什么。”
“如你上次所说,这说明了歌德堡街呕吐物里的肉块是怎么来的。”
“除了德尔塔小队之外,还有谁参与了这次行动?”
“报告上没提到别人。”
“报告是谁写的?”
“当然是负责领导这次行动的西韦特·傅凯。”
“当然。”
“反正一切都结束了。”
“不,还没结束!”
“你用不着吼,哈利。”
“还没结束,有王子就有国王。”
“你是怎么了?”贝雅特双颊泛红,“一个杀手死了,你却表现得像是他的……朋友一样。”
哈利心想,她要提起哈福森了。哈利闭上眼睛,看见眼皮里红光闪耀,心想这就像教堂里的蜡烛一样。母亲去世时哈利还很小,她在病床上说希望葬在翁达尔斯内斯镇,那里看得见山。丧礼上父亲、妹妹和他站着聆听牧师的讲述,讲的似乎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因为父亲无法上前发言,只好交给牧师。也许那时哈利就已经知道,少了母亲,他们就再也没有家了。哈利的爷爷满身浓烈的酒气,弯腰对他说,世事就是如此,父母应该会先死。哈利听了喉咙哽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身高就遗传自爷爷。
“我找到了史丹奇的上司,”哈利说,“她确认这次的谋杀任务是罗伯特·卡尔森去委托的。”
贝雅特瞠目结舌地看着哈利。
“但事情并非到此为止,”哈利说,“罗伯特只是中间人,后面还有个主使者。”
“是谁?”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主使者有能力支付二十万美元来雇用职业杀手。”
“史丹奇的上司这么轻易就把这些告诉你?”
哈利摇了摇头:“我跟她达成一个协议。”
“什么协议?”
“你不会想知道的。”
贝雅特的眼睛迅速眨了两下,点了点头。哈利看见一名老妇人拄着拐杖走过,心想不知道史丹奇的母亲和弗雷德会不会在网上阅读挪威报纸,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史丹奇已经死了。
“哈福森的父母正在餐厅用餐,我要下去找他们,你要不要一起来,哈利?”
“什么?抱歉,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他们说哈福森每次谈到你都露出很仰慕的神情,好像你是他的大哥哥一样。”
哈利摇了摇头:“可能晚一点吧。”
贝雅特离开后,哈利回到哈福森的病房,在病床旁的椅子边缘坐下,低头看着枕头上那张苍白的脸。他包里有一瓶还没开封的占边威士忌,是在免税商店买的。
“我们俩对抗全世界。”哈利低声说。
他对着哈福森的额头弹指,中指弹到哈福森的眉心,但哈福森的眼皮一动不动。
“雅辛。”哈利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沉重。他的外套打到病床,有什么东西在外套衬里中,他伸手一摸就摸到遗失的手机。
贝雅特和哈福森的父母回来时,哈利已经离去。
约恩躺在沙发上,头枕在西娅的大腿上。她正在看电视上播出的老电影,他则看着天花板。贝蒂·戴维斯的独特嗓音穿过他的思绪——他对这里的天花板比他家的还要熟悉。倘若先前他在国立医院冰冷的地下室里看得够用力,最后也许会在那张被子弹打穿的脸上看见一些熟悉和不同之处。他们问这是不是在他家门口出现过、后来又持刀袭警的那个人时,他摇了摇头。
“但这并不表示这个人不是他。”约恩答道。他们点了点头,记录下来,送他出去。
“你确定警方不会让你睡自己家吗?”西娅问道,“如果你今晚睡这里,一定会引来很多八卦。”
“那里是犯罪现场,”约恩说,“已经被封起来了,要一直封到警方完成调查为止。”
“封起来,”她说,“听起来好像一封信。”
贝蒂·戴维斯朝年轻女子奔去,小提琴声蓦地拉高,增添了戏剧性。
“你在想什么?”西娅问道。
约恩沉默不语。他没说他想的是:他说一切都结束了是骗她的。除非他去做他该做的事,否则一切不会结束。而他该做的是鼓起勇气,不畏艰难地迎向敌人,当个勇敢的小士兵。只因他已然知晓。当时他站得离哈福森非常靠近,听见哈福森所说的自白留言是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留下的。
门铃响起。西娅起身开门,仿佛很欢迎有人来打扰似的。来者是里卡尔。
“有没有打扰到你们?”里卡尔问道。
“没有,”约恩说,“我正要出去。”
三人都沉默下来,约恩穿上外出的衣服。关上门之后,约恩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聆听门内的声音,听见他们正在小声说话。他们为什么要小声说话?里卡尔的口气听起来很生气。
他坐上前往市中心的电车,再转乘霍尔门科伦线列车。通常周末如有积雪,列车上都会挤满越野滑雪者,但今天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定都太冷了。他在最后一站下车,看着盘踞在远处山下的奥斯陆。
麦兹和朗希尔德的家位于丘陵上,约恩从未去过。大门相当窄,车道也是,沿着树林蜿蜒,树林遮住了大部分屋子,从路上看不到。屋子本身不高,但结构独特,要等你真正在屋内走一圈才会发现它有多大,至少朗希尔德是这样说的。
约恩按下门铃,几秒钟后,他听见隐藏式音箱传出说话声:“约恩·卡尔森。真没想到啊。”
约恩看着大门上方的监视器。
“我在客厅,”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的话声听起来很模糊,还带着咯咯的笑声,“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走吧。”
大门自动打开,约恩走进相当于他家大小的门厅。
“哈罗?”
他只听见自己的回音简短刺耳地传来。
他沿着走廊走去,心想尽头处应该是客厅。走廊墙上挂着绘满鲜艳油彩的未裱框的画布。他越往前走,有股味道就越浓烈。他经过设有料理台的厨房和被十二把椅子环绕的餐桌。水槽里堆满盘子、杯子和空酒瓶,空气中弥漫着腐败食物和啤酒的恶心气味。约恩继续往前走。走廊上散落着许多衣服。他朝浴室看去,只闻到里面冒出呕吐物的恶臭。
他走过转角,眼前出现奥斯陆和峡湾的全景,他和父亲去诺玛迦区散步时曾见过这片风景。
客厅中央立着一个屏幕,正无声地播放着一场婚礼,一看就知道是业余爱好者拍的影片。父亲带着新娘踏上过道,新娘对两侧的宾客点头微笑。屋里只听得见投影机风扇细微的嗡鸣声。屏幕正前方摆着一把黑色高背扶手椅,旁边地上放着两个空酒瓶和一个半空的酒瓶。
约恩大声地咳了一声,表明自己的到来,走上前去。
那把椅子慢慢转过来。
约恩猛然停步。
他差点认不出椅子上坐着的麦兹·吉尔斯特拉普。麦兹身穿干净的白衬衫和黑裤子,但满脸胡楂,脸颊肿胀,眼球泛白,宛如罩着一层灰白色薄膜,大腿上放着一把双管步枪,赭红色枪托上刻着精细的动物花纹。麦兹的坐姿使得那把步枪正好对准约恩。
“卡尔森,你会打猎吗?”麦兹用酒醉后嘶哑的嗓音轻声问道。
约恩摇了摇头,目光无法从那把步枪上移开。
“我们家族什么动物都猎杀,”麦兹说,“猎物不分大小,我想这就是我们的家族座右铭吧。我父亲只要看到四脚动物就开枪,每年冬天他都会去旅游,只要哪个国家有他没猎杀过的动物他就去。去年他去了巴拉圭,据说那里有罕见的森林美洲狮。我父亲说我不是个好猎人,说我没有好猎人必备的冷血态度。他常说我唯一猎捕到的动物是她。”麦兹朝屏幕侧了侧头。“但我怀疑他认为是她捕到了我。”
麦兹把步枪放在旁边的咖啡桌上,张开手掌:“请坐,这周我们会跟你的长官戴维·埃克霍夫签约,首先转移的是亚克奥斯街的房产。我父亲会感谢你建议出售。”
“恐怕没什么好谢的,”约恩在黑色皮沙发上坐了下来,皮面柔软冰冷,“我只是提供专业评估而已。”
“是吗?说来听听。”
约恩吞了口口水:“与其让钱绑死在房地产上,还不如活用这些钱来协助我们的工作。”
“不过换作其他业主,可能会把房产拿到市场上公开出售,不是吗?”
“我们也想这样做,但你们提出的条件很好,清楚表明愿意出价包下全部房产,并且不允许拍卖。”
“不过是你的建议扭转了局势。”
“我认为你们提出的条件很好。”
麦兹微微一笑:“胡扯,你们分明可以卖到两倍的价钱。”
约恩耸了耸肩:“如果把全部房产分开销售,我们也许能卖到高一点的价钱,但一次销售可以省去冗长费力的卖房过程。而且委员会在房租方面也很信任你们,毕竟我们必须考虑那里的众多房客。如果是其他寡廉鲜耻的买家,我们不敢想象他们会怎么对待那些房客。”
“条款上写明房租不得变动,现有房客可以再住十八个月。”
“信任比条款更重要。”
麦兹在椅子上倾身向前。“没错,卡尔森。你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你跟朗希尔德的事了,因为每次她被你干完之后总是面色红润,就连在办公室里听见你的名字都会脸红。你有没有一边干她一边读《圣经》给她听啊?因为你知道吗?我想她应该会爱死……”麦兹瘫在椅子上,轻蔑地笑了几声,伸手抚摸桌上的步枪,“卡尔森,这把枪有两发子弹,你见过这种子弹的威力吗?不用瞄得很准,只要扣下扳机,砰,你就会被炸飞到墙上。很棒,对不对?”
“我是来告诉你,我不想与你为敌。”
“为敌?”麦兹哈哈大笑,“你们永远是我的敌人。你还记得那年夏天你们买下厄斯古德,而埃克霍夫总司令亲自邀请我过去吗?你们为我感到难过,觉得我是个被剥夺童年回忆的可怜的小孩,你们都非常敏感且善解人意。我的天,我恨死你们了!”麦兹仰天大笑。“我站在那里看你们游玩享受,好像那个地方是属于你们的。尤其是你弟弟罗伯特,他对女孩子真有一套,他会逗她们笑,把她们带进谷仓,然后……”麦兹脚一移动,踢到酒瓶,酒瓶哐啷一声倒在地上,褐色液体汩汩地流到拼花地板上。“你们眼中没有我,你们全都看不见我,仿佛我不存在似的,你们眼中只有你们自己人。所以我心想,好啊,那我一定是隐形的,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看看隐形人可以做出什么事。”
“所以你才这样做?”
“我?”麦兹大笑,“我是清白的,约恩·卡尔森,不是吗?我们这些特权人士总是清白的,这你一定知道吧,我们总是心安理得,因为我们可以从别人那里买到清白,可以雇用别人来替我们服务,替我们去做肮脏的事。这就是自然法则。”
约恩点了点头:“你为什么要打电话向警察坦白?”
麦兹耸了耸肩:“我本来想打给另一个叫哈利·霍勒的,但那个浑蛋连名片也没有,所以我就打给那个给我们名片的警察,好像叫哈福森什么的,我记不清楚名字,因为我喝醉了。”
“你还跟别人说了吗?”约恩问道。
麦兹摇了摇头,拿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口。
“我父亲。”
“你父亲?”约恩说,“原来如此,当然。”
“当然?”麦兹咯咯笑了几声,“你爱你父亲吗,约恩·卡尔森?”
“爱,非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