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女子问道。
“一个武科瓦尔人告诉我的。”
“你从哪里来的?”
哈利吞了口口水,舌头干涩肿胀:“哥本哈根。”
女子在观察他,他静静地等待,感觉一滴汗水从肩胛骨之间滑落,嘴唇上方沁出一颗汗珠。去死吧,他要酒,现在就要。
“我不相信你。”最后女子说。
“好吧,”哈利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等一等!”女子虽然娇小,声音却十分果决。她示意哈利坐下。“这不表示我不懂得看人。”她说。
哈利坐了下来。
“我看得见恨意,”女子说,“还有悲恸,而且我闻得到酒味。至少我相信你儿子死了这件事。”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哈利努力打起精神:“要多少钱?多快可以解决?”
“视情况而定,但你在业界找不到价钱比我们更公道的,起价五千欧元,外加其他费用。”
“好,下周?”
“这……有点太仓促了。”
女子只犹豫了一秒,但这一秒足以让哈利明白,而他也看得出女子知道他明白了。收音机里传出兴奋的尖叫,背景中的人群齐声欢呼,有人得分了。
“你不确定你的手下能及时回来?”哈利说。
女子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哈利良久:“你还是警察,对不对?”
哈利点了点头:“我是奥斯陆的警监。”
女子的眼周肌肉微微抽动。
“但我对你们不构成威胁,”哈利说,“克罗地亚不属于我的辖区,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无论是克罗地亚警方还是我的上司。”
“那你要做什么?”
“跟你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女子倾身越过桌面,调低收音机的音量。
“用你的手下来换取我的目标。”
“什么意思?”
“交换,用你的手下来交换约恩·卡尔森。只要他停止追杀卡尔森,我就放过他。”
女子挑起一道眉毛:“汉森先生,你们有这么多人保护一个人、来对付我的手下,这样你还害怕?”
“我们害怕的是血流成河,你的手下已经杀了两个人,还刺伤了我的一个同事。”
“那……”女子顿了一顿,“这不太对劲。”
“如果你不召回他,尸体的数目还会增加,而其中一具会是他的。”
女子闭上双眼,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吸了口气:“既然他已经伤了你们一个同事,你们一定会大举出动报仇,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还会守信用?”
“我的名字叫哈利·霍勒,”哈利把护照放在桌上,“如果我未经克罗地亚当局准许就跑来这里的事宣扬出去,不仅会酿成外交事件,我也会被革职。”
女子拿出一副眼镜。“这么说来,你是要把自己端出来当人质?你认为这种说法听起来可信吗……”她戴上眼镜,翻看护照,“哈利·霍勒先生?”
“这是我这边必须承担的风险。”
女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知道吗?”她摘下眼镜,“也许我愿意跟你进行这笔交易,但如果我没办法召回他,又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哈利观察着女子,看见她眼中的痛苦,听见她声音中的颤抖。
“这样的话,”哈利说,“你就必须把你手里的筹码拿出来谈判,给我这个客户的姓名。”
“不行。”
“如果这位警察死了,”哈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你的手下很有可能会被杀死,而且会被布置得像是警方出于自卫,不得不开枪射杀他,除非我出手制止。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白吗?客户是不是这个人?”
“霍勒先生,我不受人要挟的。”
“明天一大早我就飞回奥斯陆,我的手机号码写在照片背面,你如果改变心意就打电话给我。”
女子将照片收进包里。
哈利快速而低声地说:“他是你儿子,对不对?”
女子僵住了:“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也懂得看人,我看得见痛苦。”
女子躬身伏在包上。“那你呢,霍勒?”她抬起双眼,直视哈利的脸,“难道这位警察你不认识?你能这么轻易地就放弃复仇?”
哈利口干舌燥,吸入的空气仿佛是炽热的。“对,”他说,“我不认识。”
他看着女子穿过马路,向左转,离开他的视线。窗外似乎传来乌鸦的嘎嘎叫声。
他回到房间,喝光其他的迷你酒,然后去吐,喝光啤酒,再次去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然后搭电梯去楼下的酒吧。
23犬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他坐在黑暗的集装箱里试着厘清思绪。那警察的皮夹里有两千八百挪威克朗,如果他没记错汇率,这代表他有足够的钱来购买食物、外套,以及飞往哥本哈根的机票。
现在只剩下弹药的问题。
他在歌德堡街打出了第七发,也就是最后一发子弹。他去普拉塔广场问过哪里买得到九毫米子弹,却只得到白眼作为回应,假如他继续随便找路人来问,碰到便衣警察的概率就会大增。
他把用完子弹的拉玛迷你麦斯手枪用力摔在地上。
证件上的男子对他微笑,男子名叫哈福森。如今警方一定会在约恩·卡尔森周围布下防护网,他只剩一步棋可走:特洛伊木马。他知道谁可以用来当木马:哈利·霍勒。查号台的女接线员说全奥斯陆只有一个哈利·霍勒,地址是苏菲街五号。他看了看表,突然身子一僵。
外面传来脚步声。
他跳了起来,一手抓起玻璃片,一手抓起手枪,站到门边。
门打开了,城市灯光流泻而入,他看见一个人影走进来,盘腿坐下。
他屏住呼吸,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火柴咝的一声点燃,火光照亮集装箱一角和那人的脸庞,那人一手拿着汤匙和火柴,另一只手和牙齿并用撕开一个小塑料袋。他认出了这个身穿浅蓝色牛仔外套的少年。
正当他松了口气,少年迅速而有效率的动作突然停止。
“嘿?”少年朝漆黑处望去,同时将小塑料袋塞进口袋。
他清了清喉咙,踏进火柴的亮光里:“记得我吗?”
少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我们在火车站外面说过话,我给了你钱,你叫克里斯托弗,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诧异地张开了嘴:“那个人是你?你就是那个给我五百克朗的外国人?天哪,呃,好吧,我记得你的声音……啊!”克里斯托弗扔掉火柴,火柴在地上熄灭。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更靠近了。“今天晚上我可以跟你共享这里吗,朋友?”
“都给你用,我正要出去。”
另一根火柴划亮。“你最好留在这里,两个人温暖些,我是说真的。”克里斯托弗手拿汤匙,从小瓶子里倒了些液体。
“那是什么?”
“加了抗坏血酸的水。”克里斯托弗打开小塑料袋,在汤匙上倒了些粉末,一粒粉末也没浪费,然后熟练地把火柴放到另一只手里。
“克里斯托弗,你真厉害。”他看着眼前的毒虫把火柴拿到汤匙底下,同时抽出另一根火柴做好准备。
“普拉塔广场那些人叫我‘稳手’。”
“看得出来。听着,我要走了,我可以跟你交换外套,让你度过今晚。”
克里斯托弗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牛仔外套,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的蓝色厚外套:“哇,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真好心。先让我把这一管打完。你能帮我拿火柴吗?”
“我帮你拿针筒不是更方便?”
克里斯托弗沉下了脸:“喂,也许我很菜,但我可不会掉进老掉牙的圈套。来,帮我拿火柴。”
粉末溶在水中,形成清澈的褐色液体。克里斯托弗拿了颗棉花球放在汤匙上。
“这样可以滤掉杂质。”克里斯托弗没等他问就如此说道,然后透过棉花球把液体吸入针筒,再用针尖对准手臂,“有没有看见我的皮肤很好?连个斑点都没有,看到没?肤质很好,血管很粗。他们说这叫纯净处女地。但是再过几年,我的皮肤就会变黄,还会有很多红肿结痂,就跟那些人一样,到那时‘稳手’这个名字就再也不会用在我身上了。这些我都知道,但还是执意要这样做,很疯狂,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边说边摇针筒,让液体冷却,再用橡皮绳绑住前臂,把针插入皮肤底下有如蓝色小蛇的静脉。金属针滑入肌肤,海洛因注入血管。他眼睛半闭,嘴巴半张,头向后仰,看见吊在半空中的犬尸。
他看了克里斯托弗一会儿,丢掉燃烧的火柴,拉下蓝色外套的拉链。
贝雅特终于打通了电话,但她几乎听不见哈利的声音,因为迪斯科版的《铃儿响叮当》在背景中吵闹地回响。然而她听见的声音足以让她知道哈利醉了,并不是因为他口齿不清,恰好相反,因为他的口齿过于清晰。她告诉哈利关于哈福森的事。
“心包填塞?”哈利高声说。
“内出血充满心包腔导致的,使得心脏无法正常跳动,他们不得不导出大量血液。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但他还在昏迷中,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了,有任何进展我会再打给你。”
“谢了,还有什么我必须知道的吗?”
“哈根派两个保姆把约恩·卡尔森和西娅·尼尔森送回了厄斯古德。我跟索菲娅·米何耶兹的母亲谈过,她答应今天会带索菲娅去看医生。”
“嗯,兽医研究所的肉块报告呢?”
“他们之所以指明中餐馆是因为只有中国人才会吃那种东西。”
“什么东西?”
“狗肉。”
“狗肉?等一下。”
音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车流声。哈利的声音再度传来:“可是挪威的中餐馆是不卖狗肉的,我的老天。”
“不是,这个例子很特别。兽医研究所设法分辨出了狗的品种,所以我明天会打电话去挪威盲犬协会询问,他们的数据库里有所有纯种狗及其主人的数据。”
“我看不出这会有什么帮助,全挪威的狗应该有几十万只吧。”
“我查过了,四十万只,每家至少有一只。重点是这种狗很罕见,你有没有听过黑麦兹纳犬?”
“你再说一遍。”
贝雅特又说了一遍,接下来几秒钟,她只听见萨格勒布的车声,接着就听见哈利喊道:“原来如此!这回说得通了,他必须找个藏身之处,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想到什么?”
“我知道史丹奇躲在哪里了。”
“什么?”
“你一定要找到哈根,让他授权出动德尔塔特种部队。”
“躲在哪里?你在说什么啊?”
“集装箱码头,史丹奇躲在集装箱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奥斯陆能吃到黑麦兹纳犬的残忍地方不是很多。明天早上我会搭第一班飞机回奥斯陆,我抵达之前先叫德尔塔特种部队和傅凯包围集装箱码头,但先不要逮人,等我到了再说,明白吗?”
贝雅特挂断电话后,哈利站在街上看着饭店酒吧。酒吧里的音乐隆隆作响,半满的酒杯正等着他回去。
小救赎者已在罗网之中,现在需要的是清晰的头脑和不会发抖的手。哈利想到哈福森,想到被血淹没的心脏。他可以直接返回没有酒的客房,锁上房门,把钥匙扔出窗外;或者走回酒吧,把剩下的酒喝完。他打了个冷战,深吸一口气,关闭手机电源,走进酒吧。
救世军总部的工作人员早已熄灯回家,只有玛蒂娜的办公室依然亮着灯。她拨打哈利的手机号码,同时自问:难道是因为他年长许多才让她觉得如此刺激?或者是他有太多压抑的情绪?还是因为他看起来如此无助?按理说那女人在哈利家门口大吵大闹,应该会把她吓跑才对,但结果正好相反,她反而更想要……是的,她究竟更想要什么呢?玛蒂娜呻吟一声,因为语音提示说她拨的手机号码不是关机就是收不到信号。她打电话去查号台,查到哈利在苏菲街的住宅电话,打了过去。一听见哈利的声音,她的心脏就怦怦乱跳,结果却是电话录音机。她有个完美的借口可以下班顺路经过哈利家,没想到他竟然不在!她又留了一则留言,说要提前把圣诞音乐会的票给他,因为明天早上开始她就得去音乐厅帮忙。
她挂上电话,忽然发现有人站在门口看她。
“里卡尔!你不要这样,吓我一跳。”
“抱歉,我正要回家,所以来看看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走的。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谢谢,可是……”
“你都已经穿上外套了。走吧,这样你就不用设定警报器了。”里卡尔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上星期玛蒂娜有两次最后离开时都误触了新警铃,保安公司的人员特地前来查看,救世军只好支付额外费用。
“好吧,”她说,“谢谢。”
“没问题……”里卡尔吸了吸鼻子。
他心跳加速,现在他嗅到了哈利·霍勒的气味,然后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另一手举起手枪,指着黑暗中依稀可见的床铺轮廓。他吸了口气,打开电灯开关,灯光溢满整个房间。屋内没有多余陈设,只有一张基本的床铺,整齐且空无一人,就跟公寓里其他房间一样。他已搜查过其他房间,最后来到卧室。他感觉心跳慢了下来。哈利不在家。
他把手枪放回脏牛仔外套的口袋,感觉手枪压碎了他从奥斯陆中央车站的厕所拿来的除臭锭。厕所旁有一台公共电话,他就是用那台电话查出哈利在苏菲街的住宅地址。
进入这栋公寓比他想象中容易,他在大门口按了两次门铃,无人回应,原本打算放弃,但他推了推大门,关着的门就开了。门锁没有卡紧,一定是天冷的缘故。他爬上三楼,看见哈利·霍勒的名字潦草地写在一段胶带纸上。他把帽子抵在门锁上方的玻璃上,用枪柄一敲,玻璃应声裂开。
客厅面对后院,因此他冒险打开台灯,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是简朴的斯巴达风格,整理得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