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救赎者(30)

    哈利经常希望自己的个性不会这样奇怪,好让他拥有一点大部分人都具备的社会生存本能。但他不是这种人,一向都不是。
    “为什么你非要知道,这很重要吗,哈根?”
    哈根的声音由于愤怒而颤抖:“霍勒,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提问,听清楚了吗?”
    哈利在沉默中等待着,再等待,直到听见哈根深深吸了口气,哈利才说:“史康森农场。”
    “你说什么?”
    “在斯特勒门镇东部,洛伦森林的警察训练场附近。”
    “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哈根说。
    哈利结束通话,按下另一组号码,同时看见西娅站在月光下怔怔地朝屋外厕所的方向望去。她放下铲子,身体静止,形成一种奇怪的姿势。
    “我是史卡勒。”
    “我是哈利,有新发现吗?”
    “没有。”
    “没有线报?”
    “没有像样的。”
    “但是有人打电话来?”
    “天哪,当然有,人们都知道有奖金可以拿啊。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这是个烂主意,给我们增加了很多无谓的工作。”
    “他们都怎么说?”
    “他们说的都差不多!都说见过长得很像史丹奇的人。最好笑的是,有个家伙打给值班警察,说他把史丹奇给铐在家里的床上,还问这样有没有奖金可以拿。”
    哈利等麦努斯的笑声停止后才说:“他们怎么证实那家伙说的不是真的?”
    “他们不用证实,那家伙自己挂了电话,显然头脑不清楚,他还宣称在餐厅见过史丹奇,手里拿着枪。你们在干吗?”
    “我们……你刚刚说什么?”
    “我问你们……”
    “不是,我是说你刚说那家伙看见史丹奇拿枪。”
    “哈哈……民众的想象力很丰富,对不对?”
    “帮我把电话转给值班警察。”
    “啊……”
    “现在就转,史卡勒。”
    哈利的电话被转了过去,他跟值班警察说上了话,才说三句就请对方留在线上不要挂断。
    “哈福森!”哈利的喊叫声在院子里回荡。
    “什么事?”哈福森出现在谷仓前的月光下。
    “不是有个服务生在厕所看见有人拿着沾有洗手液的手枪吗,他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会记得?”
    “我不管,你给我记起来。”
    两人的回音在静夜中的房舍墙壁和谷仓之间响起。
    “好像叫托雷什么的。”
    “正中红心!那家伙在电话上就说他叫托雷。很好,现在请把他的姓氏想起来。”
    “呃……比格尔?不对,比尔伦?不对……”
    “快点,列夫·雅辛!”
    “比约根,对,比约根。”
    “放下铲子,你得到了上路飙车的许可。”
    二十八分钟后,哈福森和哈利驾车来到西区跳蚤市场,在希弗斯街转弯,抵达托雷的住处地址,这地址是值班警察从饼干餐厅的领班那儿问来的。现场已经有一辆警车在等待他们。
    哈福森把车停在警车旁,按下车窗。
    “三楼。”驾驶座上的警察说,指了指灰砖墙上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
    哈利倾身越过哈福森:“哈福森跟我上去,你们一个人留在这里跟警署保持联络,一个人去后院守住厨房楼梯。你们的后备厢里有枪可以借我吗?”
    “有。”女警员说。
    男警员倾身向前:“你是哈利·霍勒,对不对?”
    “对。”
    “署里有人说你没有枪支执照。”
    “我没有。”
    “哦?”
    哈利微微一笑:“那天我睡过头,错过了秋天第一回合的射击测验,可是第二回合我拿到全国第三名,这样可以吗?”
    两名警察互望一眼。
    “可以。”男警员咕哝说。
    哈利猛力推开车门,冰冻的橡胶条发出呻吟。“好,我们来看看这条线报是否值得我们跑一趟。”
    这是哈利在两天内第二次拿起mp5冲锋枪,他按下名牌上写着塞耶斯泰德的门铃,对一个紧张的女性说他们是警察,还说她可以先走到窗边,看看楼下是不是有警车再开门。女子照做了。女警员走到后院就位,哈福森和哈利爬上楼梯。
    门铃上的铜质名牌用黑字写着“托雷·比约根”。哈利想起过去第一次跟莫勒一起行动时,莫勒教了他一种判断门内是否有人在家的最简单方法,到现在仍然很管用。哈利把耳朵附在门板玻璃上。里面没有声音。
    “子弹装了,保险打开了?”哈利低声说。
    哈福森拿出警用左轮手枪,贴着大门左侧的墙壁站立。
    哈利按下门铃。
    “要破门还是不要破门,”哈利低声说,“这是个好问题。”
    “要强行侵入的话,最好先打电话去检察官办公室申请搜索……”
    哈福森话未说完,就被mp5冲锋枪打破门上玻璃的碎裂声打断。哈利伸手入内,打开了门。
    他们悄悄走进玄关,哈利指了指几扇门,示意哈福森去检查,自己则走进客厅。客厅空无一人,但哈利立刻注意到电话桌旁的镜子曾遭受重击,镜子中央有个圆形区块已经掉落,其他部分有如黑色太阳般从圆形区块呈放射状往外裂开,裂痕一直延伸到镀金的装饰镜框。
    哈利把注意力集中在客厅尽头一扇微开的房门。
    “厨房和浴室没人。”哈福森在他背后低声说。
    “好,做好准备。”
    哈利朝微开的房门走去。这时他觉得,如果他们在这里会有什么发现,那一定会在那个房间里。一辆消音器有故障的车子从外面经过。电车的尖锐刹车声从远处传来。哈利发觉自己本能地弓起身体,避免成为太大的目标。
    他用冲锋枪管推开房门,利落地踏了进去,立刻闪到一旁,以免自己成为明显目标。他紧靠墙壁,手指扣在扳机上,等待眼睛适应黑暗。
    透过门口射入的光线,他看见一张铜杆大床,被子底下伸出两条赤裸的小腿。他大步上前,抓住被子一角,掀了开来。
    “哇!”哈福森惊呼一声,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床铺,慢慢放下了枪。
    他打量栅栏,奋力助跑,纵身一跃,运用波波教他的方式,像虫一样往上爬,然后翻越栅栏。口袋里的手枪顶到他的腹部。他跳落在栅栏另一侧的人行道冰面上,在路灯光线下看见身上的蓝色外套出现一道大裂缝,白色内里跑了出来。
    一个声响令他避开灯光,躲进层层叠叠的集装箱的阴影中。这是个很大的港口区。风吹过阴暗荒废的小木屋的破窗,发出尖鸣。
    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受到监视。不对,不是受到监视,而是被发现了。有人知道他来到了这里,但也许还没看见他。他扫视被灯光照亮的栅栏,寻找可能的警报系统,但什么都没发现。
    他沿着两排集装箱行走,找到一个开着的集装箱,走进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立刻察觉出不妙,如果睡在这里一定会冻死。他关上集装箱门,感觉空气在流动,仿佛站在某个正在运送中的方块里。
    他踩到报纸,脚下发出窸窣声。他必须想办法取暖才行。
    他走出集装箱,再度觉得自己受到监视。他走到小屋,抓住一块木板用力一拉。木板砰的一声被拉了下来。他瞥见有个影子闪过,转身却只看见奥斯陆中央车站周围十分诱人的饭店,以及这间小屋的漆黑门口。他又拆下两块木板,走回集装箱。雪堆上有脚印,是某种很大的爪子,警卫犬的爪印。脚印是原本就在这里的吗?他将木板掰成小块,放在柜门内的钢质壁板旁,并在柜门上留一条缝,想让黑烟飘出去。他从救世军旅社拿来的火柴和手枪放在同一个口袋里。他点燃报纸,放在木头下方,再把手放在热气上。小小的火焰舔舐着锈红色的墙壁。
    他想到那服务生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枪管,任他搜查口袋,但他只找到一些零钱。服务生说他只有这点钱。这点钱只够买个汉堡和搭地铁,不够找地方躲藏、保暖和睡觉。接着,服务生又笨到说他已经报警,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于是他做了他该做的事。
    火焰照亮外面的雪地,他注意到门外多出一些爪印。奇怪,他刚刚进集装箱时并未看见它们。他坐在原地,聆听自己的呼吸声在铁箱里回荡,仿佛这里有两个人。他用目光追踪着爪印,突然他身体一僵,发现脚印和爪印重叠了,他的脚印中有个爪印。
    他用力将门关上,集装箱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只剩报纸边缘在黑暗中发出红光。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外面有只警卫犬正在追捕他,它会嗅闻,辨认他的气味。他屏住呼吸,这时才惊觉,那只警卫犬其实就在里面,刚才他听见的并不是自己呼吸的回声。警卫犬就在集装箱里。他赶紧把手伸进口袋拿枪,这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奇怪,这只警卫犬竟然没嗥叫,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直到这时,它才发出声音,即便如此,发出的也只不过是冲刺时脚爪接触金属地面的轻柔摩擦声。他才刚扬起手臂,一张大嘴就已咬上他的手,剧烈的疼痛仿佛将他的脑袋炸成碎片。
    哈利仔细查看床上,认为那人应该就是托雷·比约根。
    哈福森站到哈利身旁。“我的老天,”他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哈利没有回答,只是拉开那人脸上的黑色面罩拉链,再把面罩拉到一旁,露出底下画着的红唇和眼妆,这令他想到治疗乐队的主唱罗伯特·史密斯。
    “他就是跟你在饼干餐厅说过话的服务生?”哈利问道,环视卧室。
    “应该是吧,但这身装扮是什么啊?”
    “皮革装。”哈利用指尖抚摸床单上的金属细屑,又拿起床边桌上一个半满水杯旁的东西。那东西是药丸。他细看那颗药丸。
    哈福森呻吟一声:“这真是太恶心了。”
    “算是恋物癖的一种,”哈利说,“其实也不比你喜欢看女人穿迷你裙、吊袜带或任何令你血脉偾张的服装恶心。”
    “我喜欢制服,”哈福森说,“什么制服都好,护士制服、交通警察制服……”
    “谢谢你的分享。”哈利说。
    “你怎么看?”哈福森问道,“这是自杀药丸?”
    “最好问他。”哈利说着拿起那杯水,倒在床上那张脸上。哈福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是满脑子偏见,早就应该听见他还在呼吸了,”哈利说,“这是地西泮,没有安定那么猛。”床上的男子挣扎着要呼吸,脸皱成一团,接着是一阵猛咳。
    哈利在床沿坐下,等待那对惊恐的小瞳孔慢慢聚焦在他身上。
    “比约根,我们是警察,抱歉闯进你家,但我们相信你手上曾经有我们要找的人,现在这个人显然已经不在了。”
    哈利面前的那双眼睛眨了两次。“你在说什么啊?”男子的声音十分低沉,“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从前门进来的,”哈利说,“今晚早些时候你家有客人。”
    男子摇了摇头。
    “你是这样跟警察说的。”哈利说。
    “没人来过我家,我也没打电话报警,我的电话号码没登记在电话簿里,你们是追踪不到的。”
    “可以,我们追踪得到,而且我刚刚可没说你打电话报警。你在电话中说你把某人铐在床上,而且我在床单这里发现栏杆的金属细屑,外面的镜子也被打破。比约根,他跑掉了,是不是?”
    男子瞠目结舌,看了看哈利,又看了看哈福森,视线又回到哈利身上。
    “他有没有威胁你?”哈利用同样低沉平淡的声音说,“他有没有说,如果你敢对我们透露一个字,他就会回来找你?是不是这样?你害怕他会回来?”
    男子只是张大嘴巴。也许是因为那副皮革面具,哈利联想到偏离航道的飞行员,只不过眼前这位是偏离航道的罗伯特·史密斯。
    “他们总是会撂下这类狠话,”哈利说,“不过你知道吗?如果他想来真的,你早就死了。”
    男子呆望着哈利。
    “比约根,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他带了什么东西离开?钱,还是衣服?”
    男子一言不发。
    “快说,这很重要,他在奥斯陆还有一个人要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托雷·比约根低声说,目光并未离开哈利,“可以请你们离开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这样做有可能被控窝藏杀人犯,最坏的情况下,法院可能会把你视为帮凶。”
    “有什么证据?好吧,也许我打过电话,但我是开玩笑的,我只想乐一乐,那又怎样?”
    哈利从床沿站了起来:“随便你,我们要走了,你收拾些衣服吧,我会派几个人来带你回去。”
    “带我回去?”
    “就是逮捕你。”哈利对哈福森做了个手势,表示离开。
    “逮捕我?”托雷的声音不再沉重,“为什么?妈的,你手上根本没有证据。”
    哈利扬起了手,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药丸。“比约根,地西泮是处方用药,就像安非他命和可卡因一样,除非你有处方笺,否则我们必须因你持有地西泮而逮捕你,刑期是两年。”
    “你在开玩笑吧。”托雷费力地爬下床,抓起地上的被子,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
    哈利朝门口走去:“这我同意,我个人认为挪威法律对于持有软性毒品的刑罚太重了,所以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我有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晚安了。”
    “等一下!”
    哈利停下脚步,在原地等待。
    “他的兄……弟……”托雷结结巴巴地说。
    “兄弟?”
    “他说如果他在奥斯陆出事,他的兄弟会来追杀我。无论他是被捕还是被杀,他们一定会来追杀我。他还说他的兄弟喜欢用盐酸。”
    “他没有任何兄弟。”哈利说。
    托雷抬头看着哈利,用十分惊讶的口吻说:“没有吗?”
    哈利摇了摇头。
    托雷拧绞着双手:“我……我吃那些药是因为我心情很不好,这不就是那些药的用处吗?”
    “他去哪里了?”
    “他没说。”
    “他拿钱了吗?”
    “只有我身上的一点零钱,然后他就走了。我……我只是坐在这里,觉得很害怕……”他突然哭了起来,缩在被子底下,“我好害怕。”
    哈利看着哭哭啼啼的托雷:“如果需要的话,今天晚上可以去警署睡觉。”
    “我要留在这里。”托雷吸了吸鼻涕。
    “好吧,我们的人明天早上会再找你问话。”
    “好。等一下!如果你们逮到他……”
    “怎样?”
    “我还是可以拿到奖金,对不对?”
    他把火生得很旺。火焰在一片三角形玻璃内翻腾,玻璃来自小屋的破窗。他又去拿了几片木板,感觉身体开始暖和起来。夜里会更冷,但至少他还活着。他用那片玻璃把衬衫割成条状,将流血的手指包扎起来。之前警卫犬的嘴巴咬上他握住手枪的手,连手枪也咬在嘴里。
    那只黑麦兹纳犬吊挂在集装箱的顶端和地板之间,影子在柜壁上闪动不定,它嘴巴张开,身体伸开,凝固在最后一次无声攻击的姿势中。它的两条后腿被铁丝绑了起来,铁丝穿过集装箱顶端的铁槽。血从嘴巴和耳朵后方的弹口滴落地面,犹如时钟般规律地嘀嗒作响。他永远不会知道扣下扳机的究竟是他的前臂肌肉,还是因为那只狗的嘴巴咬上他的手,挤得他的手指扣动扳机。但子弹击发之后,他仍觉得柜壁震动不已。自从他抵达这座讨厌的城市,这是他开的第六枪,如今手枪里只剩一发子弹。
    子弹只要一发就够了,但现在他要怎么找到约恩·卡尔森?他需要有人引导他前往正确的方向。他想到那个叫哈利·霍勒的警察。哈利·霍勒,听起来不像是个常见的名字,也许这个警察不会太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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