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那里。”哈利说。贝雅特和两名助手身穿养蜂人一样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到滑槽开口的下方。头灯光束消失在黑暗的滑槽中。哈利看着那名新来的女助手,等着看她脸上有什么反应。她露出的表情让哈利联想到被潜水者的手指触碰而立即收缩的珊瑚。贝雅特微微点头,犹如一个冷静地评估霜害有多严重的水管工人。
“眼球被剜出,”贝雅特的声音在滑槽里回荡,“玛格丽特,你有没有看见?”
女助手大力呼吸,在养蜂人衣服里寻找笔和笔记本。
“你说什么?”哈利问道。
“她的左眼被取出来了。玛格丽特?”
“记下来了。”女助手记下笔记。
“我想女子是头朝下脚朝上卡在滑槽内,眼窝流出少许血液,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些白色区域,应该是组织之间露出的内部的头骨。血液是深红色的,所以已经凝固了一段时间。法医来了以后会检查体温和僵硬度。我会不会说得太快了?”
“不会,可以的。”玛格丽特说。
“我们在四楼的滑槽门上发现血迹,和眼珠被发现的楼层一样,所以我推测尸体应该就是从那里被推下来的。滑槽开口不大,如果从这里观察,死者的右肩似乎脱臼,这可能是在她被推进滑槽门或滑落时发生的。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楚,但我看见脖子上有瘀青,这表示她是被勒死的。法医会检查肩膀并判定死因。除此之外,我们在这里可以进行的工作有限。交给你了,吉尔伯格。”
贝雅特站到一旁,男助手对着滑槽内开闪光灯拍了几张照片。
“眼窝里的黄白色物体是什么?”吉尔伯格问道。
“脂肪。”贝雅特说,“你清空垃圾箱,寻找可能属于死者或凶手的东西,之后外面的警察会来帮你把死者拉下来。玛格丽特,你跟我来。”
他们进入走廊,玛格丽特走到电梯门前,按下按钮。
“我们走楼梯。”贝雅特低声说。玛格丽特用惊讶的表情看着她,然后跟在两名前辈后面爬上楼梯。
“我这边还有三个人很快就会到,”贝雅特回答了哈利没问出口的问题,他迈开长腿,一次跨上两级台阶,但身形娇小的贝雅特依然可以轻松跟上,“有目击者吗?”
“目前为止没有,”哈利说,“但我们正在挨家挨户调查,有三名警察正在拜访大楼里的每套公寓,接着会拜访隔壁楼群。”
“他们手上有史丹奇的照片吗?”
哈利看了贝雅特一眼,猜想她是否在刻意挖苦,但很难判断。
“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哈利问道。
“凶手是个男人。”贝雅特说。
“因为一定要够强壮才能把死者推进滑槽?”
“可能吧。”
“还有其他原因吗?”
“哈利,难道我们还没确定凶手是谁吗?”贝雅特叹了口气。
“是的,贝雅特,还不确定。根据办案原则,在证据确凿之前,一切都必须视为猜测。”
哈利转头望向玛格丽特,只见她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你的第一印象呢?”
“什么?”
他们转了个弯,踏进四楼走廊。约恩·卡尔森家的门口站着一名身穿花呢西装、衣扣未系的肥胖男子,显然他正在等候他们。
“我在想,不知道你走进这种公寓、抬头看向滑槽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哈利说。
“感觉?”玛格丽特露出困惑的微笑。
“没错,感觉!”史戴·奥纳大声说并伸出了手,哈利毫不犹豫地跟他握了握手,“加入我们来一起学习吧,各位,这就是霍勒的著名真理:进入犯罪现场前,请先清空所有思绪,让自己变成新生儿,没有语言干扰,让自己拥抱神圣的第一印象。最初的这几秒钟,是你在没有证据协助下唯一能掌握事发经过的机会。这听起来很像驱魔,对不对?贝雅特,你这身打扮真不赖,还有这位美丽的同事是谁?”
“这位是玛格丽特·斯文森。”
“我叫史戴·奥纳,”男子握起玛格丽特戴着手套的手吻了吻,“我的天,你尝起来有橡胶的味道,亲爱的。”
“奥纳是心理医生,”贝雅特说,“他是来提供协助的。”
“应该说我总是‘试着’提供协助,”奥纳说,“我恐怕得说,心理学这门科学仍处于萌芽时期,接下来五十年到一百年间,都不应该赋予它太高的评价。那么你对霍勒警监的问题怎么回答呢,亲爱的?”
玛格丽特用求救的眼神望向贝雅特。
“我……我不知道,”玛格丽特说,“当然了,那颗眼球让人觉得有点恶心。”
哈利打开门锁。
“你知道我受不了血腥的场面。”奥纳警告说。
“就把它当成玻璃眼珠吧,”哈利说着推门入内,“请踩在塑料垫上,什么东西都不要碰。”
奥纳小心地沿着铺在地上的黑色塑料垫行走,他在眼球旁蹲了下来。眼球依然躺在吸尘器旁的一堆灰尘里,但现在已蒙上一层灰色薄膜。
“显然这眼球是被剜出的。”哈利说。
奥纳挑起一边的眉毛:“是用吸尘器吸出来的?”
“光用吸尘器没办法把眼球从头部吸出来,”哈利说,“凶手一定是先将眼球吸到一定程度,再伸进手指把它拔出来,肌肉和视神经非常坚韧。”
“哈利,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
“我逮捕过一名在浴缸里溺死亲生孩子的女人,她在拘留所里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所以我听医生解说过详细过程。”
他们听见玛格丽特在后方急促地吸了口气。
“一颗眼球被挖出来并不会致命,”哈利说,“贝雅特认为死者可能是被勒死的,你的第一印象呢?”
“不用说,做出这种行为的人通常处于情绪或理智失调的状态,”奥纳说,“毁伤肢体的行为显示无法控制的怒意。当然,凶手选择把尸体丢进滑槽可能有实际上的考虑……”
“不太可能,”哈利说,“如果想让尸体一时不被发现,最聪明的做法是把它留在这个无人的空屋里。”
“这样说来,就某种程度而言,这可能是有意识的象征性行为。”
“嗯,挖出眼睛,再把身体其他部分当作垃圾?”
“对。”
哈利望向贝雅特:“这听起来不像是职业杀手的手法。”
奥纳耸了耸肩:“说不定是个愤怒的职业杀手。”
“一般来说,职业杀手会有一套自己信赖的杀人方法,克里斯托·史丹奇的方法就是用枪杀死对方。”
“说不定他的手法更多,”贝雅特说,“又或者他在房间里的时候被死者吓到。”
“说不定他不想用枪,因为枪声会惊动邻居。”玛格丽特说。
另外三人转头朝玛格丽特望去。
她脸上掠过受惊的微笑:“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他需要一段不受打扰的时间,说不定他在找什么东西。”
哈利注意到贝雅特的鼻子突然呼吸急促,脸色比平常还要苍白。
“你觉得这听起来怎么样?”哈利问奥纳。
“就跟心理学一样,”奥纳说,“一团疑问,以及从结果反推回去的假设。”
三人走到门外,哈利问贝雅特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有点反胃而已。”她说。
“哦?这种时候你可不能生病,明白吗?”
她只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作为回答。
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光线漫溢在前方的白色墙壁上。他感到头痛,身体也痛,而且无法动弹。他嘴里有个东西。当他试着移动时,却发现双手双脚都被铐住。他抬起头来,在床边的镜子和燃烧的蜡烛光线中看见自己一丝不挂,头上戴着一个看起来像马具的黑色玩意。那玩意的一条带子横亘脸部,覆盖嘴巴,中央有个黑色球体。他的双手被金属手铐铐住,双脚被看起来像是束缚带的黑色物体固定住。他盯着镜子看,看见双腿之间的床单上有一根线头,线的另一端隐没在他的双臀之间。他背上有某种白色物体,看起来像精液。他趴回枕头中,紧闭双眼,虽想大叫,但知道嘴里的球会形成阻碍。
他听见客厅传来声音。
“哈罗?politi?”
politi?polizei?警察?
他在床上扭动,拉扯双臂,却被手铐削去拇指背的皮肤,令他疼痛呻吟。他扭动双手,让手指抓住铐环之间的铁链。手铐。金属杆。父亲教过他,说建材通常只制造成可以承受单方向的压力,而弯曲钢铁的艺术就在于知道它在哪个点和哪个方向的抵抗力最弱。手铐之间的铁链是用来防止两个铐环分离的。
他听见男子的声音在客厅简短地讲完电话,接着,四周一片寂静。
他按住铁链最后一段连接扣,这段连接扣连着铐环,而铐环铐在床头的铜杆上。他没有拉扯,而是扭转。扭转四十五度角之后,连接扣就卡在铜杆上。他试着继续扭转,但手铐动也不动。他再试一次,手却滑了开来。
“哈罗?”客厅再度传来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父亲的身影。父亲穿着短袖衬衫,露出粗壮的前臂,站在工地的钢筋束前。父亲轻声对他说:“排除所有的怀疑,把所有的空间留给意志力,钢铁没有意志力,这就是为什么它最后总是会输。”
托雷的手指不耐烦地在洛可可镜子上轮敲着,这面镜子镶有珠光闪耀的灰色贝壳。古董店老板跟他说,“洛可可”这个名词通常带有贬义,因为它代表的是一种过于夸张的风格,几乎称得上怪诞。后来,托雷发现正是老板这一番话,让他决定贷款一万两千克朗来买下这面镜子。
警署总机把电话转到犯罪特警队,但无人接听,现在正试着转接给制服警察。
他听见卧室传来声响,是铁链摩擦铜床的咯咯声。看来地西泮并不是最有效的镇静剂。
“我是值班警察。”一个冷静低沉的声音传来,吓了托雷一跳。
“呃,我打……我打电话来是关于奖金,就是……呃,那个枪杀救世军的家伙。”
“请问你的姓名?从哪里打来电话?”
“我叫托雷,从奥斯陆打的电话。”
“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吗?”
托雷吞了口口水。由于某些原因,他行使了不公开电话号码的权利,因此他知道现在这名值班警察面前的屏幕应该显示“未显示号码”。
“我可以提供协助。”托雷的声调不自禁地拉高。
“首先我需要知道……”
“我把他铐在床上了。”
“你是说你把某人铐在床上?”
“他是杀人犯,不是吗?他很危险。我在餐厅看见了手枪。他叫克里斯托·史丹奇,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他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话声再度传来,这次似乎不再那么镇定:“请冷静下来,告诉我你的姓名、你所在的位置,我们立刻赶过去。”
“那奖金呢?”
“如果这通电话让我们逮捕到真正的凶手,我会确认是你协助过我们。”
“那我会立刻得到奖金吗?”
“对。”
托雷想到开普敦,想到炙热阳光下的圣诞老人。电话发出吱吱声。他吸了口气,准备回答,眼睛看着那面价值一万两千克朗的镜子。这时他明白了三件事。第一,吱吱声不是电话传来的;第二,网上卖的五百九十九克朗的入门套装提供的手铐质量不佳;第三,他很可能已经过完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圣诞节。
“喂?”电话里传来说话声。
托雷很想回答,但那条怎么看都像圣诞装饰品、由细尼龙绳串起的闪亮珠子,塞住了声带发声要用到的气管。
19集装箱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四人乘车行驶在暗夜里的高雪堆之间。
“厄斯古德就在前面左边。”约恩在后座说,手臂环抱着惊恐不已的西娅。
哈福森驾车转弯,离开主干道。哈利看着窗外星罗棋布的农舍在山坡顶端或树丛之间如同灯塔般闪烁着灯光。
由于哈利说罗伯特的住处已不再安全,约恩才建议去厄斯古德,并坚持要带西娅一起去。
哈福森驾车开上白色农舍和红色谷仓间的车道。
“我们得打电话请邻居驾驶牵引机清除一些雪。”约恩说。车子费力地开在新雪之上,朝农舍的方向前进。
“绝对不行,”哈利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就连警察也不行。”
约恩走到台阶旁的围墙前,数到第五块墙板,把手伸进墙板下的雪堆之中。
“有了。”他说,用手拿出一把钥匙。
室内的温度感觉比室外还低,漆面木墙似乎冰冻在冰块中,使他们的声音变得刺耳。他们跺掉鞋子上的冰雪,走进大厨房,里面有坚实的餐桌、橱柜、储物长椅,角落里还有个耶尔多牌燃木火炉。
“我来生火,”约恩口喷白气,搓揉双手取暖,“长椅里可能有一些木柴,但我们需要更多的,得去柴房拿。”
“我去拿。”哈福森说。
“你得挖出一条路才行,阳台上有两把铲子。”
“我跟你去。”西娅低声说。
雪停了,空气也变得干净。哈利站在窗前抽烟,看着哈福森和西娅在白色月光下铲开重量颇轻的新雪。火炉发出噼啪声,约恩弯腰看着火焰。
“你女朋友对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的事有什么反应?”
“她原谅我了,”约恩说,“就像我说的,那是跟她交往之前的事。”
哈利看着香烟的火光:“你还是不知道朗希尔德为什么要去你家?”
约恩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哈利说,“你书桌最底下的一格抽屉被强行打开,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约恩耸了耸肩:“私人物品,大部分是信。”
“情书吗?比方说,朗希尔德写的?”
约恩脸颊发红:“我……不记得了。大部分都已经丢了,或许留了几封。我的抽屉都会上锁。”
“所以就算西娅一个人在那里也不会发现它们?”
约恩缓缓点头。
哈利走到门外台阶上,俯瞰农舍庭院,抽了最后几口烟,然后丢进雪地,拿出手机。铃声响到第三声,哈根接了起来。
“我把约恩·卡尔森移到了别的地方。”哈利说。
“说详细一点。”
“没有必要。”
“什么?”
“他在这里更安全,哈福森会留下来过夜。”
“在哪里,霍勒?”
“这里。”
哈利聆听电话那头的沉默,隐约猜到对方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果然,哈根的声音洪亮而清楚地响了起来。
“霍勒,你的直属长官要求你详细汇报,拒绝汇报会被视为不服从命令,你听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