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面孔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这家大药房柜台墙上的时钟显示此刻是九点三十分,坐在药房内的人有的咳嗽,有的闭上沉重的眼皮,有的看一眼墙上的红色数字,又看一眼手中的领药号,仿佛手中拿的是一张可以改变一生的乐透彩票,喊号器每响一声就代表公布了一个新的开奖号码。
他没取号码单,只想坐在药房里的电暖器旁,但他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蓝色外套引来了不必要的注意,因为药局员工开始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他朝窗外看去,在白雾后面看见模糊的太阳轮廓。一辆警车从街上驶过。这里有监视器。他必须继续移动,可是要去哪里?他身上没钱,会被餐厅和酒吧赶出来。现在连信用卡也没了。昨晚他决定去取款,尽管知道这样做可能会被追踪,他还是去了。他离开救世军旅社,走在深夜街头,最后在远处找到一台提款机,但提款机只是吞了他的信用卡,一克朗也没给他,只让他确认了已经知道的事:警方正在追捕他,他再度陷入了包围。
冷清的饼干餐厅沉浸在排笛的乐声中。午餐和晚餐之间没有多少客人,因此托雷·比约根站在窗前,用恍惚的眼神看着卡尔约翰街,并不是因为窗外景色迷人,而是因为电暖器就装在窗户下方,而他却似乎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他心情不好,接下来这两天他必须去拿飞往开普敦的机票,但他算了算,确定了自己一直以来都知道的一件事:他的钱不够。即使他努力工作,钱依然不够。当然,今年秋天他买了一面洛可可式的镜子回家,但还是有很多钱花在香槟、可卡因和其他昂贵的玩乐上。如今他的生活失控了,不过老实说,这正是他脱离恶性循环的好时机,脱离可卡因派对、吃安眠药睡觉,以及用可卡因来提神、加班赚钱以支持这些恶习。现在他的银行账户里一克朗也没有。过去五年中,他每年都去开普敦庆祝圣诞节和新年,而非老家维果斯黑村,因为那里有狭隘的宗教信仰、父母沉默的指责、叔伯和侄子难以掩饰的厌恶神情。比起花三个星期忍受酷寒低温、阴郁黑暗和单调无聊,他宁愿选择耀眼的阳光、美丽的人群和刺激的夜生活。此外还有游戏,危险的游戏。每年十二月到一月,欧洲的广告代理商、电影团队、模特和男男女女都会拥入开普敦,他就是在那里找到了志趣相投之人。他最喜欢玩的游戏是盲约。开普敦这座城市原本就不以安全著称,在开普敦平原区的小屋里约见男人,更是要冒生命危险。然而他就是会做这种事。他不确定为什么要做这种白痴的事,只知道自己需要危险才会有活着的感觉。可能会受到惩罚的游戏玩起来才有意思。
托雷用鼻子闻了闻,他的白日梦被一股气味打断,他希望这味道不是从厨房传出来的。他转过身去。
“嘿。”他身后的男子说。
倘若托雷不是专业的服务生,脸上一定会出现不满神情。站在他面前的男子不仅身穿不得体的蓝色外套——这种外套在卡尔约翰街的毒虫身上经常看得到——而且还满面胡楂,眼泛血丝,浑身散发着尿骚味。
“还记得我吗?”男子说,“男厕的那个。”
托雷以为男子指的是一家叫“男厕”的夜店,后来才想到他说的是洗手间,于是认出了对方。也就是说,他认出了男子的声音,同时脑子里在想,不到一天之内少了刮胡刀、淋浴和一夜的睡眠等文化必需品,竟会让一个人的外表产生这么大改变。
也许因为刚才紧张的白日梦被打断,这时托雷依次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首先,他感到欲望的甜蜜刺激,因为男子之所以回来,显然是因为上次的挑逗和短暂但亲密的肢体接触。接着,他感到震惊,眼前浮现出男子手中拿着沾有洗手液的手枪的画面。此外,警察来过餐厅,表示那把手枪跟那个被谋杀的可怜的救世军军人有关。
“我需要住的地方。”男子说。
托雷用力眨了两下眼睛,不相信自己听见的。而他站在这个可能是冷血杀人犯的男子面前,为什么没有丢下一切,跑出去大叫警察?警方甚至公布说,若民众提供线索协助破案,可以得到奖金。托雷朝房间另一侧望去,看见领班正在翻看订位簿。为什么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神经产生了一种奇特又愉悦的震动?而且这种感觉扩散到全身,令他一边寻找适当的话语,一边还打了个冷战。
“一晚上就好。”男子说。
“我今天要上班。”
“我可以等。”
托雷打量男子,心想这简直是疯了,同时他的头脑缓慢而无情地把他爱冒险的个性和一个也许可以解决燃眉之急的方法结合起来。
哈利搭乘机场特快列车在奥斯陆中央车站下车,慢跑穿越格兰区,来到警察总署,乘电梯前往劫案组,大步经过走廊,进入被称为痛苦之屋的影音室。
影音室小而无窗,里面阴暗又闷热。哈利听见键盘上传来手指快速敲击的声音。
画面闪耀的光线勾勒出屏幕墙前的人影。“你看到了什么?”哈利问那人。
“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贝雅特·隆恩并未回头,但哈利知道她的眼睛已出现血丝。他见过贝雅特工作的情景,她连续盯着屏幕好几小时,不断地倒带、停止、调焦、放大、储存,旁人完全不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或能看到什么。这里是她的地盘。
“说不定可以提供解释。”她补上一句。
“我洗耳恭听。”哈利在黑暗中摸索,脚撞到了什么,他咒骂一声之后才坐下。
“准备好了吗?”
“说吧。”
“好,来见见克里斯托·史丹奇。”
画面中一名男子来到提款机前。
“你确定吗?”哈利问道。
“你不认识他?”
“我认得那件蓝色外套,可是……”哈利听见自己语带迷惘。
“先继续往下看。”贝雅特说。
男子把一张卡插进提款机,站立等候,接着转头面对监视器,露齿而笑。那是个假笑,背后的含意跟笑容正好相反。
“他发现没办法取钱了。”贝雅特说。
画面中的男子不断按按键,最后用手打了一下键盘。
“现在他发现卡片拿不回来。”哈利说。男子凝视提款机屏幕好一会儿。
接着,男子拉起袖口,看了看表,转身离去。
“那块表是什么牌子?”哈利问道。
“玻璃镜面会反光,”贝雅特说,“但我放大画面之后,看见表盘上写着seikosq50。”
“聪明,但我看不出任何解释。”
“解释在这里。”
贝雅特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出现男子的两个画面,其中一个画面里他正在拿出信用卡,另一个画面中他正在看表。
“我选这两个画面是因为他的脸大概在相同位置,这样比较容易看出来。这些画面的拍摄间隔是一百秒多一点。你看得出来吗?”
“看不出来,”哈利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对这个不在行。我连这两个画面中的人是不是同一个都看不出来,也看不出他是不是我在德扬公园见过的人。”
“很好,那你就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
“这是他在信用卡上的照片。”贝雅特按了一下鼠标,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打领带的短发男子。
“这是《每日新闻报》在伊格广场拍到的照片。”
屏幕上又出现两张照片。
“你看得出这是同一个人吗?”贝雅特问道。
“呃,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
“你也看不出来?如果你也看不出来,那就表示这不是同一个人。”
“不对,”贝雅特说,“这表示我们面对的是所谓超弹性脸的案例,专家称之为哑剧脸。”
“你在说什么啊?”
“这个人不需要化妆、易容或整形,就能改变他的容貌。”
哈利在红区会议室里等所有调查小组成员都到齐之后,说:“现在我们知道,要追查的只有一名男子,我们暂时先叫他克里斯托·史丹奇。贝雅特?”
她打开投影机,屏幕上出现一张脸,双眼闭着,脸上似乎戴着一张涂满红色意大利面的面具。
“各位现在看到的是脸部肌肉示意图,”贝雅特开始说,“人类可以用这些肌肉来做出表情,因而改变面容。其中最重要的肌肉分布在额头、眼睛周围和嘴巴周围。比如说,这是额肌,它和皱眉肌一起运动,可以皱眉或扬起眉毛。眼轮匝肌则用来闭起眼皮,或在眼睛周围形成褶皱,等等。”
贝雅特按下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一个双颊高高鼓起的小丑。
“我们脸上有数百条肌肉,但即使是那些用来做表情的肌肉,使用率也非常低。演员和表演者会训练脸部肌肉,让肌肉达到最高的运动幅度,一般人的脸部肌肉则往往在小时候就失去了活动能力。然而,即使是演员或哑剧表演者也会运用脸部来做出肌肉运动,以表达某些特定情绪。这些情绪对人类来说非常重要,全人类脸上都看得到,而且为数不多,包括愤怒、快乐、恋爱、惊讶、咯咯笑、大笑等。不过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这张肌肉面具,其实可以做出几百万甚至无数种脸部表情。钢琴家对脑部和手指肌肉的联结做了强化训练,因此十根手指可以同时做出十种不同的独立动作,而且手指的肌肉还不算很多。那么,我们的脸部有什么能力呢?”
贝雅特把画面切换到史丹奇站在提款机前。
“呃,比如说,我们可以这样。”
画面以慢动作播放。
“它的变化非常细微,小肌肉紧绷后放松,而小肌肉的动作可以改变表情。那么脸部是否出现了很多改变呢?其实没有,但脑部用来辨认面孔的区域,也就是梭状回,对于细小的改变非常敏感,因为它的功能就是区分成千上万张在生理结构上非常相似的面孔。脸部肌肉的细微调整,就能让一张脸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比如说这个。”
画面停在最后一格。
“嘿!地球呼叫火星。”
哈利听出这是麦努斯·史卡勒的声音。有些人笑了起来,贝雅特则双颊泛红。
“抱歉,”麦努斯环视四周,自鸣得意地咯咯笑了几声,“这还是史丹奇那个外国佬啊。科幻情节是很有娱乐性,可是一个人的脸部肌肉只要这里紧一点,那里松一点,就能让人认不出来?我个人觉得这太扯了。”
哈利正要爆发,但又改变心意,兴味盎然地朝贝雅特看去。两年前贝雅特若是听见这种批评言论,一定会当场崩溃,他还得帮忙收拾烂摊子。
“据我所知,好像没有人问你的意见,”贝雅特说,双颊依然泛红,“但既然你有这种疑问,我就为你举例,让你能够了解。”
“哇,”麦努斯高声说,并高举双手做防卫状,“隆恩,我可是对事不对人哦。”
“人死之后,会出现一种叫作死后僵硬的情况,”贝雅特继续说,并未被麦努斯压制,但哈利看见她鼻孔微张,“身体和脸部肌肉都会变得僵硬,这就跟绷紧肌肉一样,于是当家属来认尸时会发生什么典型状况?”接下来是一片沉默,只听得见投影机风扇的嗡嗡声。哈利的嘴角泛起微笑。
“他们认不出死者。”一个人清楚大声地说,哈利并未听见甘纳·哈根走进会议室,“这种事在战争时期家属认尸时经常发生。当然,死者身上穿了制服,但有时即使是他们的战友也得查看身份识别牌。”
“谢谢。”贝雅特说,“史卡勒,这样有没有解释你的疑惑?”
麦努斯耸了耸肩,哈利听见某个人在大笑。贝雅特关上投影机。
“每个人脸部肌肉的弹性或活动性不尽相同,有的人可以靠训练来提高,但有的人可能来自遗传。有些人无法分辨左脸和右脸的肌肉,有些人在训练之后可以独立运动每一条肌肉,就好像钢琴家那样。他们的脸就叫超弹性脸,或哑剧脸。根据已知案例,基因遗传是很重要的因素。这种能力在人年轻时或小时候习得,而脸部弹性非常高的人通常患有人格障碍,或在成长期间经历严重创伤。”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面对的是个疯子?”哈根说。
“我的专长领域是面孔,不是心理学,”贝雅特说,“但至少我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哈利?”
“谢谢你,贝雅特,”哈利站了起来,“现在大家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了吧?有问题吗,李?”
“要怎样才能捉到这个怪物?”
哈利和贝雅特交换眼神,哈根咳了一声。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只知道这一切不会结束,除非他完成任务,或我们完成任务。”
哈利回到办公室,看见萝凯来电的留言,便立刻打电话给她,他不愿想太多。
“最近好吗?”
“要去最高法院了。”哈利说。这是萝凯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个自己人才听得懂的笑话,流传在上过东部战线的挪威士兵之间,因为他们战后回国却得面对审判。萝凯听了大笑,激荡出温柔的涟漪。哈利曾为了每天听见这笑声,愿意牺牲一切,即使到现在也还是如此。
“你一个人在办公室吗?”萝凯问道。
“不是,跟平常一样,哈福森坐在那里听我说话。”
哈福森从伊格广场的证人报告上抬起头来,咧嘴笑了。
“欧雷克需要有人跟他说说话。”萝凯说。
“哦,是吗?”
“啧,这样说太蠢了。这个人指的就是你,他需要跟你说说话。”
“需要?”
“再更正一次。他说他想跟你说话。”
“所以他要求你打电话给我?”
“没有没有,他才不会这样做。”
“没有。”哈利想了想,露出微笑。
“所以……你有空找个晚上过来吗?”
“当然有。”
“太好了,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吧。”
“我们?”
“欧雷克和我。”
“嗯。”
“我知道你见过马地亚了……”
“对,”哈利马上说,“他看起来很不错。”
“是的。”
哈利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萝凯的语气。
“喂?你还在吗?”
“我在,”哈利说,“听着,我们正在查一起命案,案情正在升温,我想一下再打电话跟你约时间,好吗?”
一阵静默。
“萝凯?”
“可以,没问题。对了,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兀,哈利心想难道这是在挖苦他吗?
“还过得去。”哈利说。
“我们上次说完话后,你的生活中都没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哈利吸了口气:“萝凯,我得挂电话了,我想好时间以后再打给你,替我问候欧雷克,好吗?”
“好。”
哈利挂上电话。
“怎么了?”哈福森说,“要找个方便的时间?”
“只是吃饭而已,跟欧雷克有关。罗伯特去萨格勒布干什么?”
哈福森正要开口,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两人同时转头,看见麦努斯站在门口。
“萨格勒布警方刚刚打电话来,”麦努斯说,“他们说那张信用卡是依据假护照核发的。”
“嗯。”哈利靠上椅背,双手抱在脑后,“罗伯特会去萨格勒布做什么呢,史卡勒?”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毒品。”哈福森说。
“史卡勒,你不是说过有个少女去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过罗伯特,店里的人还以为那少女是南斯拉夫人?”
“对,是商店经理,她……”
“哈福森,给福雷特斯商店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