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警方的工作啊,封锁现场,把公寓翻个底朝天,寻找指纹和dna,看看谁去过那里。反正既然那里发生过枪击案,说不定救世军会愿意降价,你说对不对?”
“我跟你说过,他们不愿意卖。”
“是那时候不愿意卖,亲爱的。”
朗希尔德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歹徒是在外面走廊开的枪,为什么警方要搜索里面?”
她听见水龙头关上,抬起头来。麦兹站在浴室门口露出发黄的微笑,嘴巴周围都是泡泡,手里拿着刮胡刀。待会儿他就会拍上令她无法忍受的昂贵的须后水。
“你在说什么啊?”他说,“我没提到走廊啊,还有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亲爱的?”
朗希尔德匆匆走在亨格森街上,苏菲恩堡公园仍笼罩在一层冰冷的透明晨雾中。葆蝶家围巾遮住她的口鼻,她在围巾里呼吸,即使是在米兰用九千克朗买来的这条羊毛围巾也无法抵御寒冷,但至少可以遮住她的脸。
指纹。dna。看看谁去过那里。这件事绝对不能发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转了个弯,踏上歌德堡街。起码外面没有警车。
她用钥匙打开入口大门,朝电梯小跑而去。她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这也是她第一次没有事先通知就跑过来。
电梯上升时,她的心脏怦怦乱跳,脑子里想的是浴室排水口有她的头发,地毯上有她的衣服纤维,到处都有她的指纹。
走廊里空无一人。横亘在门上的封条显示房内没人,但她还是敲了敲门,站立等待。她拿出钥匙,插进门锁,但钥匙不合。她又试了一次,但只有钥匙尖端插得进锁头。天哪,难道约恩换锁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把钥匙转过来,默默祈祷。
钥匙插入锁头,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打开了。
她呼吸着房间里熟悉的气味,走到衣柜前。她知道吸尘器放在衣柜里。那是一台黑色的西门子vs08g2040吸尘器,她家也有一台,功率两千瓦,是市场上吸力最强的吸尘器。约恩喜欢家里保持整洁。她插上电源,吸尘器轰然作响。现在是早上十点,她应该可以在一小时内吸完地板,擦拭完所有的墙和家具。她看着紧闭的浴室门,心想该从哪里开始。应该从记忆中指纹最多的地方开始。不行。她把吸尘器的吸嘴抵在额头上,立刻感觉像是被狠咬了一口。她拉开吸嘴,看见上面已沾了血。
她开始清理,几分钟之后才猛然想起一件事。那些信!天哪,她差点忘记警方可能会发现她写的信。第一批信写的是她最私密的梦想和渴望,最后一批信写的是她赤裸裸的绝望,恳求约恩继续保持联络。她让吸尘器持续运转,把管子放在椅子上,然后跑到约恩的书桌前,将抽屉一个一个拉开。第一个抽屉里放着笔、胶带和打孔器。第二个抽屉里放的是电话本。第三个抽屉上了锁。当然上了锁。
她从桌上拿起拆信刀,插进锁头上方,倾身向前,用尽全身力气。老旧干燥的木材发出噼啪声。正当她心想拆信刀可能会断掉,就看见抽屉的前挡板横向迸裂开来。她用力一拉,拉开抽屉,拨开木屑,看见里面放着厚厚一叠信件。她翻看信封。哈夫斯伦能源公司、挪威银行、智能金融顾问公司、救世军。她发现一个空白信封,打开里面的信,只见开头写着“亲爱的儿子”。她继续往下翻。有了!那是个低调的浅蓝色信封,右上角印着一家投资基金公司的名字,这家公司叫吉尔斯特拉普投资公司。
她松了口气,拿出里面的信。
读完之后,她把信放在一旁,感觉泪水滑落脸颊。她的双眼仿佛再次睁开,仿佛一直以来她都瞎了眼,直到现在才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貌。她所相信以及拒绝的一切似乎都再次变得真实。那封信很短,但她读完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吸尘器毫不留情地轰隆作响,这声音淹没一切,只露出信纸上简单清楚的句子、其中的荒谬性,以及它不证自明的逻辑性。她没听见街上的车声,没听见房门打开的嘎吱声,没听见有人站到她所坐的椅子后方。直到她闻到他的气味,脖子上的汗毛才根根竖起。
挪威航空的班机降落在卑尔根机场,强烈的西风击打着机身。开往卑尔根市的出租车上,雨刷不断地发出咝咝声,防滑胎压上潮湿的黑色路面嘎吱作响。车子穿行在峭壁之间,崖面上覆盖着潮湿的丛生植物和光秃的树木。这就是挪威西部的冬季。
车子抵达费林斯谷区时,麦努斯打来电话。
“我们有了新发现。”
“快说。”
“我们查看了罗伯特·卡尔森的硬盘,唯一可疑的是许多色情网站的访问数据。”
“史卡勒,这些东西在你电脑里也找得到,说重点。”
“我们在文件或信件中也没找到任何可疑人物。”
“史卡勒……”哈利以警告的口气说。
“不过呢,我们找到了一张很有意思的票根,”麦努斯说,“猜猜看是什么地方的票根?”
“我打你哦。”
“萨格勒布,”麦努斯赶紧说,没听见哈利回应,又补上一句,“克罗地亚的萨格勒布。”
“谢谢,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十月,出发日期是十月十二日,当天晚上回来的。”
“嗯,只在十月去了萨格勒布一天,听起来不像是去度假。”
“我问过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主管,她说罗伯特没有去国外出过公差。”
哈利挂上电话,心想自己怎么没跟麦努斯说他对他的表现感到满意?他大可把称赞说出口的。难道他年纪大了,脾气也跟着变坏了?他从出租车司机手中接过四克朗零钱,心想,不对,他的脾气一直都很坏。
哈利踏入呼啸哀鸣的卑尔根寒风中,据传,这寒风始于九月的一个下午,止于三月的一个下午。他走了几步,进入伯尔许咖啡馆的大门,环顾四周,心想不知道禁烟法出台之后,会对这种地方产生什么影响。哈利来过伯尔许咖啡馆两次,每次踏进这里都有种回家的感觉,同时却又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身穿红外套的服务生在店里忙进忙出,手里端着半升啤酒,跟客人讲些乏味的俏皮话,脸上的表情仿佛在炫耀他们在高级餐馆工作。这里的客人有本地捕蟹人、退休的渔夫、经过战争洗礼且吃苦耐劳的水手,以及其他人生经历坎坷的人。哈利第一次光顾时,一个过气艺人正在餐桌之间跟渔夫跳着探戈,另一个盛装打扮的老妇人在手风琴伴奏下高唱德国歌谣,并在间奏时用浓重的卷舌音有节奏地说着下流的话语。
哈利看见了要找的人,便朝坐在桌前的一名瘦高男子走去。桌上放着两个啤酒杯,一个空了,一个快要空了。
“长官。”
男子猛然抬头,随着哈利的声音转过头,目光迟了点才跟上。男子一脸醉意,瞳孔收缩。
“哈利。”男子的口齿意外地清晰。哈利从隔壁桌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正好经过吗?”毕悠纳·莫勒问道。
“对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哈利没有回答。他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是不是署里的人都在讲我的八卦?真是的。”莫勒又喝了一大口酒,“很奇妙的角色转换,对不对?以前都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你。要不要喝啤酒?”
哈利倾身越过桌面:“长官,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情况下一个成年男人会在上班时间喝酒,哈利?”
“不是被开除,就是老婆跑了。”
“据我所知,我还没被开除。”莫勒笑了,肩膀抖动,但没笑出声来。
“卡莉有没有……”哈利顿了顿,不知该怎么措辞才好。
“她和孩子没跟我来,这无所谓,早就决定好的。”
“什么?”
“我想念孩子,我当然想念他们,但我还应付得来。这只是……怎么说来着……过渡时期……但还有更好听的说法……超越……不对。”莫勒在啤酒杯前垂下了头。
“我们去散散步吧。”哈利说,招手表示买单。
二十五分钟后,哈利和莫勒站在弗洛伊恩山的栏杆旁,他们在同一朵雨云下俯瞰可能是卑尔根的地方。一台缆车以固定的倾斜角向上爬升,它由粗钢丝拉动,看起来宛如一块蛋糕,他们是从卑尔根市中心坐缆车上山的。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哈利问道,“因为要跟卡莉分手?”
“这里跟他们说的一样,一天到晚下雨。”莫勒说。
哈利叹了口气:“长官,喝酒没用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哈利。你跟甘纳·哈根相处得怎么样?”
“还可以,他是个好演说家。”
“你可别低估他,哈利,他不只是个演说家,他在fsk武装特种部队待了七年。”
“特种部队?”
“没错,总警司跟我说的。哈根在一九八一年被调到fsk,当时fsk之所以成立,是为了保护北海钻油塔。基于安全理由,他的这段经历没有写在履历上。”
“fsk,”哈利察觉到冰雨从外套渗到了肩膀处,“听说他们非常忠诚。”
“就好像兄弟情谊,”莫勒说,“坚不可摧。”
“你还认识其他fsk的人吗?”
莫勒摇了摇头,看起来已经清醒:“案情有进展吗?有人给了我一些内部消息。”
“目前连动机都还没找到。”
“动机是钱,”莫勒清了清喉咙,“也就是贪欲,它来自妄念,妄想有钱就能改变一切,以为自己可以改变。”
“钱?”哈利看着莫勒。“可能吧。”他附和说。
莫勒朝面前灰蒙蒙的云层厌恶地吐了口口水。“找到钱,追踪它的流向,钱总是可以带你找到答案。”哈利从未听过莫勒用这种语气说话,说得这么苦涩、这么确定,仿佛他宁愿不曾拥有这种洞察力。
哈利吸了口气,他鼓起勇气:“长官,你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跟我都不是那种朋友遍天下的人,虽然你可能不把我当成朋友,但我毕竟也算是你的某种朋友。”
哈利看着莫勒,他没有回应。
“我来找你是希望可以帮上忙,你想不想聊一聊或是……”
依然没有回应。
“呃,可恶,如果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就好了,但我已经来了。”
莫勒仰望天空:“你知道卑尔根人把我们后面这个称为山脉吗?事实上它们的确是山脉,实实在在的山脉。只要从挪威第二大城市的市中心搭乘缆车,六分钟就可以抵达,却会有人在这里迷路和死亡,想想还挺可笑的,对不对?”
哈利耸了耸肩。
莫勒叹了口气:“雨不会停的,我们坐那个像锡罐一样的缆车下去吧。”
抵达市区后,他们朝出租车候客站走去。
“现在还没到高峰时间,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卑尔根机场。”
哈利点了点头,却没上车,他的外套已经湿透。
“追踪钱的流向,”莫勒一手搭在哈利肩上,“做你该做的事。”
“你也是,长官。”
莫勒扬了扬手,迈步离开。哈利坐上出租车后,莫勒又转身喊了几句话,却被车声淹没。出租车从丹麦广场呼啸而过,哈利按下手机开机键,随即出现哈福森的短信,说请他回电。哈利拨打了哈福森的电话。
“我们拿到史丹奇的信用卡了,”哈福森说,“青年广场的提款机昨晚十二点左右吞了它。”
“所以昨晚我们突袭救世军旅社的时候,他就是从青年广场走回去的。”哈利说。
“没错。”
“青年广场距离救世军旅社很远,”哈利说,“他去那边一定是怕我们会追踪到旅社附近,这表示他亟须用钱。”
“还有更棒的,”哈福森说,“提款机一定设有监视器。”
“所以呢?”
哈福森顿了一下,制造效果。
“快说啦,”哈利说,“他没有把脸遮起来,是这样吗?”
“他像电影明星一样对着镜头微笑。”哈福森说。
“贝雅特看过监控录像了吗?”
“她正坐在痛苦之屋里面看。”
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想起约翰尼斯,想起她的一生本可以截然不同。倘若当时她能跟随自己的心就好了,她的心总是比她的头脑更有智慧。奇怪的是,她从未如此不快乐过,却又从未像现在一样想尽情地去活。
活得更久一点。
因为现在她明白了一切。
她看着黑色管口,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以及即将来临的是什么。
她的尖叫声被西门子vs08g2040吸尘器那个简易马达的怒吼声淹没。椅子摔倒在地。强力吸尘器的管口逐渐接近她的眼睛。她想用力闭上眼睛,眼皮却被强有力的手指给撑开,逼迫她目睹一切。于是她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并且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