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救赎者(22)

    14黑暗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晚上
    救世军旅社娱乐室里的暖气片隆隆作响,好像有人朝它丢石头似的。热空气在粗麻壁纸的褐色烧焦痕迹上方颤动,壁纸散发出尼古丁、黏合剂和已离开的房客身上的油腻气味。沙发布料透过裤子摩擦他的肌肤。
    虽然吵闹的暖气片散发出干燥的热气,但他依然一边看着墙壁托架上的电视一边发抖。电视正在播新闻,他认得出广场的照片,但电视里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房间一角有个老人坐在扶手椅上抽细卷烟。当烟快烧到他黑乎乎的指尖时,他快速地从火柴盒里拿出两根火柴,夹住香烟,一直抽到烟快烧到嘴唇为止。房间另一角的桌子上放着被砍下的云杉树尖,上面的装饰品闪闪发光。
    他想起达里镇的圣诞晚餐。
    那是战争结束两年后,塞尔维亚军已从残破的武科瓦尔撤退,克罗地亚政府将他们安置在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他四处询问有没有人知道乔吉一家人的下落,有一天碰到一个难民,说乔吉的母亲在围城战事中丧生,乔吉已和父亲搬去达里镇,一个距离武科瓦尔不远的边境小镇。十二月二十六日,他坐上开往奥西耶克的火车,然后从那里去这里。他询问列车乘务员,确认火车将前往终点站博罗沃镇,然后在六点三十分往回行驶,经过达里镇。下午两点,他在达里镇下车,问路之后,来到了他要找的地址。那是一栋矮公寓,跟这个小镇一样是灰色的。他踏进走廊,找到了门。按下门铃之前,他在心里静静祈祷,希望他们在家。他一听见门内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心脏就怦怦跳动。
    开门的是乔吉。他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但依然有着金色鬈发、蓝色眼睛、心形嘴唇,这些总是令他联想到年轻的上帝。但乔吉眼中的笑意已然不见,犹如坏了的灯泡。
    “你还认得我吗,乔吉?”片刻之后,他问道,“以前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还念同一所学校。”
    乔吉蹙起眉头:“是吗?等等,你的声音,你是赛格·杜拉兹,你跑得很快。天哪,你变了好多。很高兴见到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大家都不见了。”
    “我没有不见。”
    “对,你没有,赛格。”
    乔吉拥抱他,抱了好久,他都能感觉到颤动的热气穿透他冻僵的身体。乔吉让他进门。
    室内颇为阴暗,家具很少。他们坐下来聊天,聊那些发生过的事,他们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以及现在那些人在哪里。当他问乔吉记不记得野狗廷托,乔吉露出茫然的微笑。
    乔吉说父亲就快回来了,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他看了看表,火车三小时后到站。
    乔吉的父亲看见武科瓦尔的同乡来访,十分惊讶。
    “他是赛格,”乔吉说,“赛格·杜拉兹。”
    “赛格·杜拉兹?”乔吉的父亲仔细地打量着他,“对,的确有点面熟。嗯,我认识你父亲吗?不认识?”
    夜幕降临,三人在餐桌前坐下,乔吉的父亲发给他们白色大餐巾,自己解下红色领巾,在脖子上系上餐巾,做完餐前祷告,画了个十字,把头侧向室内唯一一张裱框照片,照片中是个女子。
    乔吉和父亲拿起餐具时,他低头吟诵道:“‘这从以东的波斯拉来,穿红衣服、装扮华美、能力广大、大步行走的是谁呢?就是我,是凭公义说话,以大能施行拯救。’”[8]
    乔吉的父亲惊讶地看着他,然后递了一盘大块白肉给他。
    三人沉默地用着餐,风把薄窗吹得不断呻吟。
    餐后甜点是煎饼,涂上果酱和巧克力的薄饼。身为一个在武科瓦尔长大的孩子,他从未吃过煎饼。
    “再来一份,亲爱的赛格,”乔吉的父亲说,“今天是圣诞节。”
    他看了看表,火车半小时后离站,是时候了。他清了清喉咙,放下餐巾,站了起来。“乔吉和我聊了很多以前我们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但有一个人我们没聊到。”他说。
    “这样啊,”乔吉的父亲露出茫然的微笑,“这个人是谁,赛格?”然后微转过头,用一只眼睛看着他,仿佛察觉到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这个人叫波波。”
    他从乔吉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他恍然大悟,也许他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壁间。“当时你坐在吉普车上,为塞尔维亚军总司令指出了他,”他吞了口口水,“后来他死了。”
    整个房间瞬间静止。乔吉的父亲放下餐具。“赛格,那是战争时期,大家都会死。”他镇静地说,几乎像是认命一般。
    乔吉和父亲一动不动,看着他从腰带里拔出枪来,越过餐桌瞄准,扣下扳机。枪声短促冰冷。乔吉父亲的身体猛然抖动,椅子腿摩擦着地面,他低头望去,看见挂在胸前的餐巾上多出一个洞。接着,餐巾仿佛被那个洞吸了进去,鲜血蔓延开来,在白餐巾上开出一朵红花。
    “看着我。”他命令道。乔吉的父亲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第二枪在他额头上打出一个小黑洞,他头往前倾,咚的一声撞上桌上的煎饼。
    他转头朝乔吉望去,只见乔吉双目圆睁,张口结舌,脸颊上滑过一道红线。一秒钟后,他意识到那是煎饼溅出的果酱。他把枪插回腰带。
    “赛格,你得把我也杀了。”
    “我跟你无冤无仇。”他离开客厅,拿起挂在门边的外套。
    乔吉跟了上去:“我会找你报仇的!如果你不杀我,我会找到你,杀了你!”
    “你要怎么找到我,乔吉?”
    “你逃不掉的,我知道你是谁。”
    “是吗?你以为我是赛格·杜拉兹,可是赛格有一头红发,长得也比我高。乔吉,我跑得不快,但很高兴你没认出我来,这表示我可以饶你一命。”
    他倾身向前,用力吻了吻乔吉的嘴巴,开门离去。
    报纸上发布了这则命案的消息,但警方从未认真追查凶手。三个月后的一个星期日,他母亲说有个克罗地亚男子来找她帮忙,但男子囊中羞涩,只能勉强和家人凑出点钱。男子的弟弟在战争时期被一个塞尔维亚人折磨过,现在这个人就住在附近,而他听说有个叫小救赎者的可以帮忙。
    老人的手被细卷烟烫到,大声咒骂。
    他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柜台的玻璃隔间内有个少年,后面是救世军的红色旗帜。
    “我可以用电话吗?”
    少年沉下了脸:“打市内电话就可以。”
    “好。”
    少年朝背后的小办公室指了指。他走进去,在桌前坐下,看着电话。他想起母亲的声音总是担心害怕,同时又温暖温柔,就如同拥抱一般。他起身关上通往柜台的门,按下国际饭店的号码。她不在,他没留言。门打开了。
    “不能关门,”那少年说,“好吗?”
    “好,抱歉。你有电话簿吗?”
    少年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电话旁的厚本子,转身离去。
    他找到歌德堡街四号的约恩·卡尔森,拨了号码。
    西娅·尼尔森凝视着响起的电话。
    她用约恩给她的钥匙开门,进入他家并把门锁上。他们说这里有弹孔,她找了一会儿,在柜门上找到一个。
    那人对约恩开枪,试图杀死他。一想到这里,她就莫名地激动,但她完全不感到害怕。有时,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感到害怕,再也不会像那样对死亡感到恐惧。
    警方来过这里,但没有搜索太长时间,他们说这里除了子弹以外没有其他线索。
    她去医院探望过约恩,聆听他的呼吸,约恩只是躺在大病床上望着她,看起来十分无助,仿佛只要在他脸上蒙上枕头,他就会死去。但她喜欢看他脆弱的模样。也许挪威作家克努特·汉姆生的小说《维多利亚》中的老师说得对:有些女人需要心怀同情,这反而使她们暗地里痛恨健康强壮的男人,她们希望丈夫残废并依赖她们的照顾。
    但这时她孤身一人在约恩家,电话又偏偏响起。她看了看表,三更半夜的,正常人不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来。西娅并不怕死,但她害怕面对这种情况。是不是那个女人打来的?那个约恩以为她一无所知的女人?
    她朝电话踏出两步,停在原地。电话响了四声,只要响到第五声就会停止。她踌躇片刻。第五声响起。她冲上前去,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一个说英语的男性声音传了过来:“抱歉这么晚打扰,我叫埃多姆,请问约恩在吗?”
    “不在,”西娅松了口气,“他在医院。”
    “啊,原来如此,我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我是他的老朋友,想去探望他,请问他在哪一家医院?”
    “伍立弗医院。”
    “伍立弗医院。”
    “对,我不知道那一科的英语怎么说,不过挪威语是neurokirurgisk(神经外科)。病房门口有警察,他不会让你进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我的英文……不是很……”
    “我完全明白,谢谢你。”
    西娅挂上电话,站着思索良久,又开始继续寻找。他们说房间里有好几个弹孔。
    他对旅社的少年说他打算出去散步,要把房间钥匙交给少年。
    少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十二点十五分,便叫他把钥匙留在身上,说待会儿就要锁门并上床睡觉,房间钥匙也可以打开旅社大门。
    他一踏出旅社就觉得寒冷刺骨,便低下头,大步朝目标走去。这样做很冒险,非常冒险,但他非做不可。
    哈夫斯伦能源公司的生产经理奥拉·恩莫坐在奥斯陆市蒙特贝洛站附近的能源调度中心控制室里,心想能够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分散在室内的四十个屏幕真是太棒了。白天控制室里有十二名员工,晚上只有三名。通常他们会坐在自己的工作站里,但今晚外面十分寒冷,因此他们聚在控制室中央的桌子前。
    一如往常,盖尔和埃贝正在争论赛马和最近的比赛结果。过去八年来,他们一直在用同一种方式赌马,从未想过要分散赌注。
    奥拉比较担心基克凡路的变电所,这个变电所位于伍立弗路和松恩路之间。
    “t1超载百分之三十六,t2和t3超载百分之二十九。”他说。
    “天哪,大家开暖气都开得很凶。”盖尔说,“他们是害怕被冻死吗?现在是晚上,怎么不窝在被子里?你赌‘甜蜜复仇’第三名?你是不是疯了?”
    “人们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把暖气关小,”埃贝说,“这个国家的人是会把钱丢出窗外的。”
    “到最后会欲哭无泪。”奥拉说。
    “才不会呢,”埃贝说,“只要再多开采石油就好啦。”
    “我在看t1,”奥拉指了指屏幕,“现在它输出的电流是六百八十安培,额定负荷是五百安培。”
    “放轻松啦。”埃贝插嘴说,话才出口,警报器就响了起来。
    “哦,该死,”奥拉说,“它爆掉了。去查值班名单,通知值班人员。”
    “你们看,”盖尔说,“t2也停止运转,还有t3也停了。”
    “对!”埃贝高声说,“要不要来赌一把,看t4是不是也……”
    “太迟了,t4爆了。”盖尔说。
    奥拉看着小比例尺地图。“好吧,”他叹了口气,“松恩区南半部以及法格博区和毕斯雷区停电。”
    “我敢说是电缆套管出了问题!”埃贝说,“跟你们赌一千克朗。”
    盖尔眯起一只眼睛:“我说是仪表变压器,赌五百就够了。”
    “别闹了,”奥拉咆哮道,“埃贝,通知消防队,我敢说一定起火了。”
    “同意,”埃贝说,“要不要赌两百?”
    病房灯光倏地熄灭,四周完全陷入漆黑,一丝光线也没有,约恩以为自己失明了。一定是视神经在撞到柜子时受损,如今后遗症才出现。接着他听见走廊传来呼喊声,窗户轮廓也映入眼帘,这才明白原来是停电了。
    他听见门外传来椅脚摩擦声,病房门打开。
    “嘿,你在里面吗?”那声音说。
    “我在这里。”约恩答道,声调不自禁地拉高。
    “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乱跑,好吗?”
    “我不会,可是……”
    “怎么?”
    “医院不是有紧急发电机吗?”
    “紧急发电机只用于给手术室和监视器供电。”
    “这样啊……”
    约恩听到那警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眼睛看着门口上方亮着的绿色逃生标志,它让他再次想起朗希尔德。那件事是在黑暗中发生的。晚餐过后,他们去黑漆漆的维格兰雕塑公园散步,站在巨型雕像旁的无人广场上,望着东边的市中心。约恩对朗希尔德述说古斯塔夫·维格兰的故事,这位来自曼达尔市的非凡雕塑家表示,如果要用他的雕像来装饰这座公园,那么公园就必须扩建,好让雕像和周围的教堂对称,公园大门也能直接面对乌兰宁堡教堂。市政府代表说不能移动公园时,维格兰就要求他们移动教堂。
    朗希尔德用严肃的表情看着他,听他讲故事,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强壮又聪明,令他害怕。
    “我好冷。”朗希尔德说,在大衣里瑟瑟发抖。
    “也许我们应该走回……”他刚一开口,朗希尔德就把手放在他脑后,抬起脸去和他面对面。她有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独特眼睛,浅蓝色,几乎是蓝绿色的,外围那圈白衬得她的苍白肌肤看起来也有了颜色。一如往常,他弯下腰去。接着,她的舌头已在他口中,又热又湿,舌头肌肉持续运动,犹如一只神秘巨蟒缠绕着他的舌头,想紧紧抓住。一股热气穿透他从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买来的厚羊毛西装裤,朗希尔德的手非常精准地放在正确位置上。
    “来吧。”朗希尔德在他耳畔轻声说,一脚跨上栅栏。约恩低头望去,在丝袜尽头瞥见一片白色肌肤。他赶紧推开朗希尔德。
    “不行。”他说。
    “为什么?”朗希尔德呻吟一声。
    “我对上帝发过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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