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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反对

    起初的信息往来彬彬有礼。他回程可安好?她时差可调顺?涉及工作的话题也会掺涉其中:他可有收到会后通讯?她可知道城市规划专家扬·盖尔[1]?
    突然,一天晚上十一点钟,他感觉自己的手机在振动,便去了浴室。她从洛杉矶发来短信说,她实在忘不了他的小弟弟。
    他立刻删掉信息,取出sim卡,藏在自己的洗漱包里,把手机搁在一套运动服下面,然后回到床上。柯尔斯滕展开双臂拥抱他。第二天,他把手机组装起来,站在楼梯下的衣柜边给劳伦回了条信息:“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奇特、美妙、慷慨的夜晚。我会永远铭刻在心。我想你的小蓓蕾。”出于多种理由,在发送之前,他删掉了最后一句。
    事实上,对于家务缠身、毫无悔意的拉比来说,局面开始变得更复杂了。
    接下来那个周日,他带着威廉在市中心一家玩具店买船模时,收到一封带附件的电邮。在一个摆满小帆船的架子旁边,他阅读了邮件:“我爱你的名字,拉比汗。每次我对自己大声喊出它,我便能体会到快感。可我也为此悲伤,因为它提醒我,自己和那些不会敞开真实热情的本性,也不能给予我所需要的理解的男人们浪费了多少时间。我希望你喜欢附件里的照片,我穿着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牛津鞋[2]和袜子。这是真实的我,是我很高兴你见过、也许不久之后会再见的那个我。”
    威廉拽着他的夹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沮丧:他心心念念一个月的船模比想象的要贵得多。拉比觉得自己面色开始发白。那是张在浴室的自拍照,她正对着一面全身镜,头扭到一边,除了一双系带鞋和齐膝的黄黑两色的长袜,一丝不挂。他提议给威廉买一个航母模型。
    周末余下时间,他一直没有回复她。直到周一的晚上,柯尔斯滕出去参加读书会了,他才有时间和机会来处理它。
    当他打开电邮app,准备回复时,他看到劳伦已经又发来信息:“我知道你处境不便,我从没想过要给你惹麻烦——那天晚上,我只是很脆弱、很愚蠢。我一般不会给几乎不认识的男人发裸照。你只字未回让我有点受伤。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我只是总忍不住想你善良、温柔的脸。拉比,你是一个好人——别再让任何人对你这样说。我无比爱你。我想你现在就进入我的身体。”
    对于这个脸庞善良、温柔的男人来说,事情开始越发微妙了。
    或许并非巧合,拉比开始越来越关注到妻子的好。他注意到她处理每一件事时的不辞劳苦。每天晚上,她花几个小时辅导孩子们做家庭作业;她记得他们的拼写测试;陪他们排练学校戏剧的台词;给他们的裤子缝好补丁。她还资助马拉维的一个唇裂孤儿。拉比患了口腔溃疡,不用他开口,她便买好了一种愈合凝胶,给他送到办公室。她的为人处事,比他的表现要好得多,对此,他既充满感激,同时又无比恼火。
    她的宽容慷慨似乎在羞辱他方方面面的不足,从而日渐令人无法容忍。他的行为开始反常。他当着孩子们的面凶她;他做家务拖拖拉拉;他希望她的态度恶劣一些,从而使她对他的评价能与他的自我价值感匹配。
    一天深夜,两人都上床了。柯尔斯滕给他转述着关于车年度服务的事项,这时他的恼怒达到了顶点。
    “对了,我把轮胎重新调整了一下,显然,每隔大约六个月你就得动一下。”她边看书边说,头都没抬一下。
    “柯尔斯滕,你干吗要操这些心?”
    “呃,因为它很重要。机修工说,不这么做会有危险。”
    “你知道吗,你很可怕?”
    “可怕?”
    “就是你太……太有条理了,太擅长规划,让一切都太过于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
    “家里的一切都太理性,被精心设计、严格管制——仿佛从现在开始,到我们升天那天,都已经安排好时间表。”
    “我不明白。”柯尔斯滕说。她一脸纯粹的困惑。“管制?我就去把车修了一下,便立刻成了你脑子里那些反资产阶级的词汇所描述的恶棍?”
    “是的,你是对的。你永远都是对的。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能轻而易举便让我感觉自己疯狂又可怕。我只是说,家里的一切都太有章有序了。”
    “我以为你喜欢有章有序。”
    “我也原以为是。”
    “原以为,过去时?”
    “它让人开始觉得死板。甚至无趣。”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他禁不住想说最狠毒的话,试图摧毁他们的关系,以验证它是否真实、值得信赖。
    “你讲话一点都不客观。我从来没认为家里的一切无趣。我倒巴不得它们这样。”
    “就是这样。我已经变得无趣。你也是,只是你自己没注意到。”
    柯尔斯滕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她以沉默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从床上爬起来,手里握着正在读的书,走出房间。他听着她下了楼,关上了客厅的门。
    “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我对自己做的每件事都产生罪恶感!”他在她身后吼道。“圣婊子柯尔斯滕……”他的脚使劲跺在地板上,足以吵醒睡在楼下房间的女儿。
    二十分钟后,他也下了楼。她正坐在台灯旁边的扶手椅上,身上裹着一条毯子。他走进去时,她没有抬头看他。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双头捧头。旁边厨房里的冰箱发出一声抖动,是恒温器启动马达的声音。
    “你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很好笑,是吗?”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却依然没有看他。“我把自己最好的职业生涯都抛弃了,为的就是管好两个让人筋疲力尽又抓狂的可爱的孩子和一个濒临神经崩溃的有趣的丈夫?你以为这就是当年我十五岁读杰梅茵·格里尔[3]那本血淋淋的《女太监》[4]时梦想的生活?你知道我的脑袋每一天要装多少毫无意义的事,才能让这个家正常运转吗?而与此同时,你做的却是怀揣对我的莫名怨恨,认为我阻碍了你所有的潜能,你没能成为建筑师——而事实是,你自己对钱的担心远远大过我。但你认为怪罪我更有用。因为如果这是我的过错,一切便就轻松许多。我得要求你一件事,就一件事——你对我尊重一点。我不管你在做什么白日梦,或东奔西走地忙活什么,但我不能容忍你对我态度粗鲁。你以为只有你时不时对这一切感到厌烦?让我告诉你吧,我也常常觉得没劲。我不知道你是否体验过,反正有时候我是不满意的——你不希望我管制你,我同样也不希望你管制我。”
    拉比瞪着她,惊讶于她最后那句话。
    “管制,真的?”他问,“怎么用这么奇怪的字眼。”
    “是你先说的。”
    “我没有说。”
    “你有说,就在卧室里,你说家里的一切都太理性,被管制着。”
    “我确信自己没说。”拉比停住了,“你做了什么需要我管制的事吗?”
    他们爱情的脉搏自当年植物园那个下午开始,就跳动至今,这一刻却停顿下来。
    “是的,我和整个团队的男人都睡过了,一个不剩。我很高兴你终于问我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至少他们知道如何文明地对待我。”
    “你有外遇了?”
    “别胡说八道。我只是偶尔和他们吃吃午饭。”
    “所有人一起?”
    “不是的,探长,我更喜欢一对一。”
    拉比一屁股坐在桌边,桌上堆着孩子们的家庭作业。柯尔斯滕在食品柜边走来走去,食品柜上钉着一张一家四口的大合影,拍摄于在诺曼底的一次特别快乐的假期。
    “你和哪些人吃午饭?”
    “这很重要吗?好吧,譬如,本·麦奎尔,地点在邓迪[5]。他人很冷静,喜欢散步。他似乎并不认为我很‘理性’是一个可怕的缺点。不管怎么说,回到那个更大的问题上,我该如何表述得更清楚一些呢?为人友善并不是无趣,它是了不起的优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办法天天做到这一点。如果‘友善’都成了无趣,那么我愿意无趣。我希望再也不要像昨天那样,你当着孩子们的面对我大喊大叫。我不喜欢大喊大叫的男人,那毫无魅力可言。我当初觉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吼人。”
    柯尔斯滕站起身,走过去拿杯水。
    本·麦奎尔。这个名字拉响了警钟。她以前提起过他。她有天下午去过邓迪——那是什么时候?大约三个月前?她说是某个理事会的聚会。本·麦奎尔这家伙竟敢请他老婆吃午饭?他完全疯了吗?甚至都没有经过拉比批准?——当然他永远也不会批准的。
    他立刻开始了审讯:“柯尔斯滕,你和本·麦奎尔之间可有什么故事?或者他可有暗示过希望以某种方式对你——或者我该说和你——发生点什么?”
    “拉比,你别像个律师一样,用那种奇怪而超然的语气和我说话。如果我真有事情瞒着你,你觉得我还会和你说这些吗?我不是那种自恋的人,不会因为有人觉得我有魅力,便立刻就要脱光。但如果真有人觉得我很了不起,如果他会关注到我剪了头发,或欣赏我的穿戴,那么我也不会对他产生反感。我并不是圣女。当下,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没几个是圣女了。甚至你可能都接受了你母亲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圣母。当她满世界飞时,你认为她晚上会干吗——在酒店房间里挑选着章节读基甸[6]《圣经》?不管她会干吗,出于为她好,我希望一切都曾经很美妙,希望她的情人们都爱慕她——我很高兴她那时有觉悟,从不把你牵涉其中。我祝福她。可惜的是,她因为无心之过,给你潜移默化了一些关于女人的非常扭曲的观点。是的,女人确实有自己的需要,即便她们有自己挚爱的丈夫,也是称职的母亲,她们还是希望有新的人、陌生人关注到她们,疯狂地想要得到她们。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不再会合理安排每日的生活,思考着该给孩子们的餐盒里装上什么健康的餐食。有时候你似乎认为,这家里只有你有精神世界。但最终你所有的微妙感受其实都很稀疏平常,并无惊人之处。这就是婚姻,是我俩睁大眼睛,为自己做的终身选择。我愿意最大可能地忠诚于它,我希望你也是这样。”
    说完这些,她陷入了沉默。挨着她站的地方,是一个柜台,上面有一大包从厨房拿出来的面粉,是她准备第二天和孩子们一起做蛋糕用的。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至于你抱怨说我从来没做过任何疯狂的事……”他还没来得及张口,那包面粉就飞过屋子,狠狠地砸在墙上,爆成一片白花花的云雾,过了好长时间才落到餐桌上、椅子上。
    “你这个愚蠢、刻薄而又没能力的男人——这对你来说够疯狂吗?也许等你清理这一切时,你就会有时间体会家务活多么有趣。永远永远不要再说我无趣。”
    她回楼上去了;拉比拿着簸箕和刷子,跪在地上清扫。到处都是面粉:他几乎用了整整一卷纸巾,把它们小心浸湿,用来清理桌子上、椅子上和瓷砖缝隙里的一堆堆面粉。即便这样,他也知道在未来几个星期内,它们还会四处可见,提醒着发生过这场风波。他边清理边回忆着——他很久没这么做了——自己当初有充分的理由娶这个独特的女人。
    因此,一想到自己可能已经失去她,败给了一个邓迪理事会的勘测员,他似乎就特别痛苦——而且更糟糕的是,时下正值他自身不正,无法施展道德权威。是的,他知道自己很荒谬,但各种想法还是涌上心头。这奸情已经持续了多久?他们见过多少次面了?都是在哪儿苟且的?车里?明天早上他得彻底查看一下车里。他感觉一阵恶心。他觉得她生性很隐秘谨慎,完全可能开辟第二种人生,却让他摸不着任何头脑。他不知道该如何拦截她的电邮或窃听她的电话。她真的属于某个读书俱乐部吗?上个月,她说回去看望她母亲,会不会是和情人过周末了?周六她有时出去参加的是什么聚会?他也许可以在她的大衣里放一个跟踪器。立马他又忘了愤怒,陷入无边的恐惧。妻子要弃他而去了,或者她依然留下来,但会永远对他冷眼相对、怒目而视。他无比思念过往的时光,那时他们知道(他努力说服自己)要冷静、忠诚和稳定。他希望像个婴儿一样,躺在她怀里,把时间拨回去。他本以为他们会有一个非常安静的夜晚,结果现在一切都完蛋了。
    我们知道,成熟意味着超越占有欲。嫉妒是孩子们的特权。成熟的人明白,没有谁可以拥有任何人。年幼时,有智慧的人们便教育我们:让杰克玩玩你的消防车,即便他转个弯,这车还是你的。别气得在地上打滚,把你小小的拳头砸在地毯上。小妹妹是爸爸的心肝。可你也是爸爸的心肝。爱不是蛋糕,你对一个人付出爱,并不意味着对其他人的爱就少了。每次家里添了新宝宝,爱会只增不减。
    后来,这个论点因为运用于男女之事,而更具意义了。配偶不过离开一小时,和一个陌生人发生点有限的身体接触,你为什么就要心生恶意?归根结底,如果他们和你不认识的人打打网球,或者加入了某个冥想会,在那儿就着烛光,亲密地谈谈自己的生活,你应该不至于生气。不是吗?
    拉比不停地提出各种问题:上周四晚他给柯尔斯滕打电话,她没接,那会儿她在哪儿?她穿那双黑色的新鞋想吸引谁?如果在她手提电脑(他已经在浴室悄悄打开)的搜索框内输入本·麦奎尔的名字,会不会只搜到他们之间一些与工作相关的无聊邮件?他们用什么方式交流?还有其他什么交流地点?他们是不是设置了秘密的电邮账户?他们会用skype吗?或者某项新的加密服务?最重要而又最愚蠢的问题则是:他床上表现怎样?
    充满愚昧的猜忌行为容易被道德说教者所批判。其实他们不该说三道四。无论猜忌多么可笑而又令人讨厌,它们都是无法回避的:我们应该接受的是,听闻自己挚爱和信任的人触碰了另一个人的嘴唇,或者甚至是手时,我们无法保持冷静。这当然自相矛盾——与当年我们偶然发生背叛时,内心的冷静和忠诚思想完全相反。但此时我们无法保持理性。明智的做法便是承认,此时保持智慧根本不是一个选择。
    他有意识地试着放慢呼吸。他似乎本该愤怒,但在内心深处,却只有恐惧。他尝试着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种方法:“想象一下,如果柯尔斯滕确实和本有些纠缠,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我和劳伦在一起时是为了什么?我有想过抛弃柯尔斯滕吗?绝对没有。所以同样地,当她和本在一起时,她也没想过要私奔。她可能只是感觉被忽略了,很脆弱,想要求证自己的魅力——她和我说过她需要这些,其实我也需要。她的所作所为也许并不比柏林发生的一切——它并非罪不可恕——更恶劣。原谅她便是原谅我自己那些曾经如出一辙的冲动,便是意识到它们不再是我们婚姻和爱情的大敌——尤其对她而言。”
    这番思想高洁而又充满逻辑。然而它无法再改变现实。他开始学着“做个好人”,不是通过常规的、间接的方式,而是聆听讲道或忠实地遵循社会习俗(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或是出于对传统的一种被动而畏惧的敬意。通过最真实有效的方式:从内心深处探索不良行为的深远影响,他开始变得友善了些。
    只要我们一直是他人忠诚的潜意识受益者,面对对方的婚外性时,就容易保持冷静。如果从未被背叛过,它便为保持忠实建立了糟糕的先决条件。若要演变成真正更忠诚的人,则需要遭遇一些出轨插曲,让我们在其中一度感受无限的恐慌和被亵渎,濒临崩溃。只有这样,背叛禁令才会从平和的陈词滥调演变成恒久生动的道德规则。
    注释:
    [1]丹麦建筑师、城市规划专家,就职于丹麦皇家艺术学院的建筑学院城市设计系,出版的著作包括《交往与空间》《新城市空间》《公共空间·公共生活——哥本哈根1996》等。
    [2]牛津鞋英文名叫oxfordshoes,是指从十七世纪英国赫赫有名的牛津大学所开始流行的男生制服鞋,在鞋子楦头以及鞋身两侧,往往会做出如雕花般的翼纹设计,通常鞋面打三个以上的孔眼,再以系带绑绳固定,不仅为皮鞋带来装饰性的变化,也显出低调古典的雅致风味。
    [3]杰梅茵·格里尔,一九三九出生于澳大利亚,是西方著名的女权主义作家、思想家和勇敢的斗士,近代女权主义先驱,她和美国的贝蒂·弗里丹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女权运动的两面旗帜,其代表作《女太监》为西方七大女性主义著作之一,深深地影响了西方知识女性的思想和生活。已出版的书有《女太监》《完整的女人》《障碍种族》《性与命运》等。现任瓦维克大学英文和比较文学研究教授。
    [4]《女太监》是杰梅茵·格里尔在一九七〇年所作的一部博士论文,被西方知识女性奉为“人生指南”。该书指出,女性从小便按照男权社会的意愿而被培养着,逐渐丧失了原有的活力,成为一个“无权、孤独、性欲萎缩、缺少快乐”的人,也就是一个“被阉割的人”,即“女太监”,而强大的独立的女性气质才是全人类的革命性的未来。
    [5]苏格兰第四大城市,被称为“发现之城”,因为此城出过很多著名的发现和发明,比如邮票、无线电报、阿司匹林、x射线等。邓迪气候宜人,是苏格兰日照最充足的城市,这在阴雨天频繁的不列颠岛上尤为难得。
    [6]“基甸国际”是一家成立于美国的国际性传教组织,热衷于在旅馆内放置免费的《圣经》。这些《圣经》通常鲜有人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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