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日记写得怎么样?”方慎给姚睿快见底的玻璃杯续上水,间或不经意地提及。
姚睿想了想,说道:“这周写了三四篇,下雪的周末特意去了人多的公园,很多穿得圆滚滚的小孩子在打雪仗,很可爱。”
两周前,方慎给姚睿布置了“家庭作业”,让他试着开始写日记,最好是记录一些生活中他觉得有趣,让他高兴的事。姚睿为了完成“作业”,便有了多走出房间,到户外来的动力。
起初,方慎也担心过,这样带有结果目的性的行为会不会让姚睿陷入新一种强迫任务完成而不得的焦虑和挫折感。
经过两周观察,姚睿似乎并没有特别抗拒写日记这件事。天气好的时候他明显更愿意出门走走,而不是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前几天,他甚至带了他逛街时拍的照片过来。他说喜悦的感觉总稍纵即逝,等回到家再想写,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于是以后出门他都带上相机,拍些他想拍的东西。
姚睿拍的那些相片,方慎都有看过,虽然在光影结构的技巧上有些粗浅,但对于人像却有出人意料的精彩抓拍。或许是因为姚睿做惯明星,如何在镜头面前表现得好看早已驾轻就熟。掌起镜来,便难免比纯素人有更强的审美偏好。
绝大多数因为心理疾病而产生社交障碍的患者都更倾向于亲近自然物体,譬如天空、云、花朵或者人工种植的草坪和公园树木。自然构建的风景能让他们感觉更为安全,没有压力。他们也更乐意和狗狗、猫这类宠物待在一起,而不是亲人朋友。
一方面是因为大多数患者所受的挫折都在人类所构建的社会环境里,另一方面也是精神疾病所带来的羞耻感让他们无法再适应社交。人类是群居动物,生来便需要,需求社交。宠物是相对低一级别的“社交”,它们在分担孤独感时,对人的要求更单纯,更低廉。
但姚睿所拍的相片里,人物的占比要远胜于风景。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姚睿比普通高功能抑郁症患者拥有更积极的一面。
当然,比起成年人,姚睿不可控地更喜欢低攻击性的孩子。
“你有没有加入进去,打一打。”
“会被笑话吧,怎么能去欺负小朋友。”
“这你就自大了,打雪仗也是有技巧的,说不定是小朋友联手欺负你呢。”
“那不是更丢脸吗。”
“怎么会,别人只当你让他们呢。”
姚睿微微睁大眼睛,似是惊异于方慎的说法。方慎放下手中的水壶,在桌子另一侧的藤椅上坐下。大厅的一角,足有大腿高的加湿器徐徐喷吐出均匀细密的水雾,中和被暖气片烤干的空气。
姚睿黑色呢大衣和深蓝色围巾挂在玄关处的挂钩上,不远处便是金属制的镂空雨伞桶,两把长柄雨伞斜斜插着,一柄铁灰色、表面干燥,一柄暗红色,水珠淋漓。
“有时候,只要稍微偏转一点想法,就能得到完全不一样的结论。很有意思,不是吗。”
姚睿轻轻眨眼,“嗯,是这样。”
方慎听出来,姚睿只是单纯附和他的话。
“那么,你拍了那些孩子们吗?”
姚睿立刻点头,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牛皮纸袋。打开纸袋口子,从里头倾泻出一叠相片。姚睿喜欢把数码相机里的片子洗出来,就像如果没有抚摸到真正的胶片,就不算拍摄完成似的。他在某方面有一种令人惊讶的固执。
“很不错呀。”
方慎一边翻看着照片,一边夸奖。这一叠相片里雪景占据了绝大部分,其中打雪仗的孩子又占据最大份额。这些孩子们确实如姚睿所说,穿得圆滚滚,头上戴着遮住耳朵的帽子,脸颊因为寒冷和运动像落在雪地里的红苹果。全身裹得严实,却又为了打雪仗专门露出手指来。
姚睿拍得很有主题性,抓拍到的几乎都是一瞬间的动作,却又能表现出许多相片之外的肢体语言来。方慎突然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孩子问道:“他是个指挥官吗?”
姚睿表示惊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方慎于是挑出几张他先前看过的照片,摆在一起,指出其中几个细节:“眼神,动作,和他人的联动感。”
“领袖气质,其实从小就能初现端倪。”方慎说:“别看是小孩子,对于他们来说,可是战争呢。”
姚睿想到那些在雪地上来回奔跑,气喘吁吁的孩子,忍不住笑起来:“确实特别卖力。”
方慎说:“下次,试着加入他们?”
姚睿:“…………”
方慎:“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姚睿看向方慎:“可以吗?”
方慎微笑着点头:“可以。”
“偶尔你也要对自己说。我喜欢这样,所以我就要这么做。我喜欢这件东西,所以我要买它。我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旁人怎么看,与我何干。”
姚睿这个时候却只是低下头来,不和方慎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拨弄桌上的照片,分散他的注意力。不去关注外界的眼光对于现在的姚睿来说实在太难了。方慎帮他把照片整理成一叠,重新塞进袋子里。
方慎在心里暗自叹息。
这是姚睿令他感到棘手的一面。他总是表现得平静,安好,似乎正在逐渐恢复,症状变得良好,用一种非常具有迷惑性的表象来骗过医生。但仔细回想则会发现,每当试着给他施加正面心理暗示时,他都在消极回避。
方慎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沮丧,他和姚睿的会诊已经展开数次,但他还未打破姚睿的心理防线。姚睿还在防御着他。
在之前,方慎总是避免去刺激姚睿,碰到让他不想回答的话题,方慎也总是贴心的收回攻势。然而姚睿潜意识里拒绝配合,拒绝心理治疗。
姚睿的心在溃烂。
方慎必须要彻底击溃他的壳。
“除了写日记和拍照,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譬如,写写歌。”
“不……我,很久没有写歌了。”
姚睿把纸袋放到包里,方慎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我听了你的新专辑,很棒。这张专辑里有一首你自己创作的歌曲,我记得它的名字叫《晴空》,我很喜欢。”
“我不知道你竟然喜欢这个类型的歌。”
“很多人都喜欢,听着《晴空》感觉就像回到了校园时代。每个人都有校园时代不是吗。作业、升学、零食、打闹,还有恋爱。”方慎轻轻将两只手交叠在膝盖上:“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选择恋爱这个主题,尤其还是暗恋。”
姚睿有一瞬间的惊慌,就好像自己的秘密突然被触摸到一角一般。他想找个地方搁置自己的视线,好不和方慎对视。然而桌上的相片已经收起,他只能盯着自己的指甲看。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作曲那天刚好看了一部爱情电影,我觉得很感人,就做出了这支曲子。”
姚睿希望方慎能像周升先一样,得到了答案便很快放弃追根问底。然而方慎的职业让他不可能轻易被敷衍,“爱情电影。你该知道的,那种刺激对你来说完全不够。”
姚睿慢慢睁大眼睛,方慎在提醒他,他作曲的时候已经有了病史。他撒谎的小伎俩已经被拆穿。
“我……我不想说……”
这是姚睿第一次开口拒绝方慎的问题。
方慎:“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对吗,你没有向他表白。”
姚睿:“…………”他有权利缄默。
方慎:“你对我说过很多,包括你的家庭,你的父母兄弟,以及你事业上的朋友。但是你从未提及你的初恋。”
姚睿像是被刺到了,眼神瞬间扫过方慎。
“你的男朋友。”
“前任!”姚睿有些决绝地提醒方慎注意用词。
“ok,ok,你的前男友。你和他私奔,和他离家出走,然后你们很快分开了。这是你多年来没有开展第二段感情的原因吗。”
“不……和他根本没有关系。”
姚睿有些生气了,他不懂方慎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无关治疗的话。
“那为什么不谈论他。”
“没什么好说的。”姚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今天很奇怪,为什么要问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姚睿……”
“岑英,他只是个过去的人,在我心里他就是死了。有什么好讨论的吗?我不想谈他。”
姚睿拎起脚下的包,深吸一口气,“我要回去了。”
“姚睿!”
方慎提高的分贝定住姚睿的身形,姚睿的手在颤抖。
“你不想提及的,才是你需要面对的。坐下来,我们一起面对,好吗。你可以说你想说的任何话,我在这里,我倾听你。”
姚睿转过身来,他的身姿像孤高的战士,表情却又脆弱得好似水中冰晶。他没有重新坐下,只是深深闭上眼,给自己一个缓冲。好一会儿,他才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放下包,坐下来。
“抱歉。”
方慎只是包容地看着他,摇头:“不用对我说抱歉,我永远不会介意你的大吼大叫。”
姚睿不再直挺着背,他仿佛被击垮了,需要用手撑住自己的头。
“他,他是个蠢货、胆小鬼、懦夫,无可救药的自恋狂。”
姚睿缓慢地吐字,咬牙切齿。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堆满了灰烬,从一个潮湿腐烂的地界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