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慈善拍卖会,拍卖的都是名流们捐赠的私人物品,上至稀世珠宝,下至演出戏服,一共二十三件,拍卖所得款项将会捐赠给残障儿童救助基金会。
姚睿翻了翻礼仪小姐发下来的拍卖小册子,上面标注了拍卖序号、物品以及捐赠人。
张五一偏头悄声问他:“真没什么想拍的?”
姚睿摇头,他才不打肿脸充胖子呢。
二十三件拍卖品里有一副现代抽象画,挺吸引眼球的,姚睿就多看了两眼,顺带瞄到了捐赠人。
岑英、石雪卉夫妇。
姚睿心里咯噔一声。
岑英?他也有一个名叫岑英的旧识,不过,应该只是巧合重名罢。
他耐下心来看拍卖。
这幅现代画是第九号拍品,画作的作者姚睿不认识,最后这幅画拍了一百八十万。一对男女从坐席里站起来感谢拍得这幅画的人。
姚睿顺着灯光看过去,男人的脸在奇异灯光的折射下,明暗如抽象画,像闪电划过姚睿脑海。同他记忆中某一个画面中的脸重合在一起。
姚睿的嘴巴在震惊中微微开启。
他居然已经成婚!
和岑安一同起身的女人小腹隆起,一看就是有孕在身。应该是册子上和岑安并排在一起的石雪卉。
姚睿别开目光,竟也有些惊异自己对此的冷淡感觉。
张五一并没有注意到姚睿的表情变化,他今天来是有任务的,要拍得一件拍品。不过他进展得不顺利,有人和他争抢。虽然东西最后仍是被他拍得,但他不是很高兴。
两个小时后,拍卖会已经渐入尾声,最后一件拍品是一条俄罗斯产浓绿榴石项链,压轴登场。宝石重逾百克拉,在灯光的照耀下,精粹浓色自内向外由浓转浅,十分惊艳。起拍价也很高,但吓不住众多高门贵女。
席间厉廷川第一次举牌,好似特意为这件珠宝而来。他每抬手一次,加价两百万。几次后,再没人敢同他竞价。
这条项链最后由厉廷川高价拍得。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女士项链,大家纷纷猜测,厉廷川拍下这件珠宝是为博哪位佳人欢心。若真是名草有主,得有多少豪门闺秀伤心透顶。
不过这场拍卖会也算圆满成功,没有一件拍品流拍,皆大欢喜。
拍卖会之后就是一场晚宴,这才是重头戏。
张五一要借着他拍来的东西和捐赠人套近乎,姚睿不打扰他工作,就自己端着香槟找了个有窗户的角落猫着。在他不远处就是主办方请来的交响乐队,现场演奏古典名曲。
有裙摆摇曳的名媛走过来,略带矜持地问他:“下周我要去瑞士,不知道你对滑雪感不感兴趣?”
姚睿礼貌婉拒,名媛有些遗憾,倒没有强人所难,扬着天鹅颈走了。
姚睿暗自庆幸,还好是个好说话的,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招架。
过了一会儿,余光瞥见又有人朝他过来了,只是看身形明显是个男人。
“好久不见了,姚睿。”
听到声音,姚睿摆在脸上的假笑僵住。他索性也不笑了,冷下眉目,转过身来。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岑英。
“岑先生。”
岑英叹息:“和我这么见外?以前你都叫我阿英。”
偏要这样提醒他从前是如何有眼无珠?
“岑先生说笑了,哪能还像从前一样啊。”
姚睿视线越过岑英的肩膀在宴会群里扫射,不见石雪卉的踪迹。想来是孕妇身体不便,休息去了。难怪岑英如此有恃无恐。
石雪卉离席之后,岑英在众目睽睽之下搭讪小明星已是引来不少人的视线,暗猜二者关系。就连张五一也不解地朝这边看过来,眼神询问姚睿怎么回事。
“换个地方吧,你也不想这么被围观。”
姚睿再白目也知道这是岑英有意为之,他亦不愿被看戏,只好跟着岑英走。
岑英领着姚睿来到到一个露台上。该露台远离人群,还有天鹅绒幕布做阻隔,是个偷情的好地方。
“小睿……”
“停!岑先生,我们没那么熟稔,麻烦连名带姓称呼我。”
“我知道你还怪我。”
“………”
“是我对不起你。”
姚睿深吸一口气,忍住骂人的冲动,要体面,要优雅:“岑英,现在说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都已经过去了,谁年轻时候没脑袋发热过,就当做一切没发生不好吗。你看,你现在娶妻生子,一看就很幸福快乐。我呢,过得也还不错,何必纠结当年如何。”
“不,不是这样的!小睿,你听我说……”
岑英扳住姚睿的肩膀,满目怀念,不掩深情:“我忘不了……我忘不了你!”
姚睿念书时为何会鬼迷心窍喜欢上岑英,很大程度上因为岑英那张面皮是真的好看。眼窝凹陷,眼眸深邃,当他凝视你时,眼中深情比一百句情话还要甜蜜勾人。
他们是青梅竹马,同班同桌,好上的时候也是水到渠成。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太过顺利,以致于他们竟敢公然在父母面前出柜。双方父母几乎是山崩海啸的震怒,无法理解,无法容忍,必须拆散!于是这对陷入热恋的年轻情侣在高考完后的那个暑假,带着轻便行囊,于一个酷暑深夜私奔了。
私奔的主意是岑安提起的,姚睿从来没跟岑安说过,他同意这个荒谬决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偷听到父母商量着要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疗。当然了,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是一个要因。
那时两人多么天真,以为自己可以像小说主角一样为爱流浪,仗剑天涯。后来发现,大侠也是要盘缠上路的。
他们随身只带着临时身份证和平时攒下的一些钱,就什么都没有了。要生活,要住要吃要用,很快带的那点钱就不太够用了。他们必须赚钱养活自己。可他们没有学历凭证,甚至未成年,根本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岑安又是大少爷一个,从小富贵惯了,要他做那些出卖体力的活他一百个干不来。
姚睿比岑安更加没有退路,他不能回家,他不想被父母送去治病。这根本就不是病!在刚出走的那几天,他做梦都是被父母抓了回去,身边还跟着几个穿白大褂,手里拿着电击棍的所谓医生要将他强行扭送进疗养院。
他这么一离家出走,自然也没办法上大学了。现在,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岑安不愿意干的活,他愿意做。岑安拉不下去的面子,他拉得下去。虽然薪水总是紧紧巴巴,但到底还过得下去。
什么随遇而安,无非是生活所迫!
姚睿也曾对两人的分开有所预感,打败爱情的从来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是爱情本身。倘若因一定要安个罪名,则不是不爱,只是爱得不够深切罢。
是岑安提出来的私奔,也是他受不了这种清贫生活,偷偷联系了家里。如果只是这样,这曾经汹涌澎湃的爱河也不至于干涸枯裂,成为一方废土,彻底被遗弃在过去。然而岑安却为了博他父母的同情,将所有罪责一股脑推到姚睿头上。是姚睿勾引的他,是姚睿撺掇着他出柜,是姚睿提议两个人秘密私奔。一切都是姚睿策划的。
姚睿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雨天,岑安父母眼中嫌恶至极的眼神,以及从这样两个贵夫妇口中倾泻而出的恶毒语言。岑安躲在接他的豪车里,无论姚睿怎么喊,都没有扭过头来看他一眼。雨点打在车窗上,将岑安本该英俊的侧脸模糊扭曲成陌生模样。
那可以说是姚睿这一生中,最不堪的一天,没有之一。却是他曾经最爱的人给予他的。
现在岑安居然跟他说什么忘不了?忘不了他自己是怎么搬弄是非,撇清关系的?忘不了他自己才是恩断义绝的那个?
姚睿扫开岑安的手:“岑先生,注意了,您可是有家室的人。”
姚睿本意是让岑安别动手动脚,谁知岑安听了竟有些兴奋,“小睿,你不要担心,我和石雪卉只是家族联姻。只要她生下孩子,我就自由了!”
如果姚睿此刻是个表情包,那一定是脑门上顶着三个问号的那种。
“小睿,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很痛苦。我回国后联系过你很多次,但从来没有回音,我害怕了。我知道我是个懦夫,不管你怎么骂我,埋怨我都行。我只是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岑安嗓音低沉,隐有颤音,眼神又是那般动人。换别人估计要软成一滩春水扑进岑安怀里,两人抱作一团合演破镜重圆。可惜姚睿面对岑安,心肠可以比金刚石还硬。
演得那么逼真,奥斯卡该给他颁个小金人啊。
“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也原谅你。”
岑安愣住。
这是姚睿的真心话,再深刻的爱,这十来年过去也都淡成白开水了。当年的姚睿或许是掏心挖肺爱着岑安的,但不是现在的姚睿,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我原谅你这种话来。
人间的事往往如此,当时提起痛不欲生,几年之后,也不过是一场回忆而已。[注1]
“补上当年我没来得及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吧。”
“我们掰了,岑安。”
注1——勒·克莱齐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