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要我保证她儿子不会被我们的人射杀。”
贝雅特喝了一大口法里斯矿泉水,仿佛需要将她听见的这句话和水一起吞下去。
“你答应了?”
“对,”哈利说,“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杀害哈福森的人不是史丹奇,而是约恩·卡尔森。”
贝雅特张口结舌,看着哈利,眼眶逐渐盈满泪水,接着用悲恸的语气低声说:“哈利,这是真的吗?还是你故意这样说,想让我好过一点?因为你认为我无法忍受凶手逍遥法外的事实?”
“呃,我这边有一把折叠小刀,是约恩强暴索菲娅的第二天在罗伯特家的床底下找到的,如果你拿去请鉴定人员比对上面的血迹是否符合哈福森的dna,我想你的心情应该会平静一点。”
贝雅特看着水杯。“我知道报告上写了你去过那间厕所,但什么人也没看见。不过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以为你看见了史丹奇,却没有阻止他。”
哈利沉默不语。
“我想你之所以不告诉别人你知道约恩有罪,是因为你不想让别人阻碍史丹奇执行任务,杀了约恩。”贝雅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但如果你以为这样我会感谢你,那你就错了。”
她把水杯重重放在桌上,有些人朝他们望来。哈利保持缄默,静静地等待。
“哈利,我们是警察,我们维护法律和秩序,但我们不审判,而且你也不是能让我获得救赎的救赎者,明白吗?”
贝雅特喘着粗气,用手背擦去脸颊上滑落的泪水。
“你说完了吗?”哈利问道。
“嗯。”贝雅特用执拗的眼神怒视哈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哈利说,“大脑是台单一的机器。也许你说得对,可能我设计了一切,让事情这样发生,但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知道,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让你得到救赎,”哈利把咖啡一饮而尽,站了起来,“我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救赎。”
圣诞节到新年这段时间,街道被雨水冲刷得非常干净,积雪完全消失。新一年的曙光在零下气温中照亮大地,天空飘落着羽毛般的细雪,冬季似乎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更好的开始。欧雷克收到的圣诞礼物是障碍赛滑雪板,哈利带他去韦勒山的下坡路段,在除雪机开出的弯道上滑雪。第三天去山坡滑雪的回程路上,欧雷克在车里问哈利,他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去山口滑雪。
哈利看见马地亚的车停在车库外,便让欧雷克在车道底端下车,然后独自驾车回家,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聆听老唱片。
一月的第二周,贝雅特宣布她怀孕了,将在夏天生下她和哈福森的宝宝。哈利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
一月份哈利有很多时间思考,因为这个月奥斯陆的一部分人决定休个假,暂停彼此残杀。他思考是否要让麦努斯搬进六〇五室的情报交换所,思考下半生该做什么,思考人在世时能否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抉择。
七山环绕的卑尔根依然是秋天,并未下雪。弗洛伊恩山上,哈利觉得笼罩在四周的云雾似乎跟上次的一样。他在弗洛伊恩山顶餐厅的一张桌子旁找到了那个人。
“听说你最近都来这里坐。”哈利说。
“我在等你,”毕悠纳·莫勒说,喝完杯中的酒,“你花了点时间。”
他们走出餐厅,来到观景台的栏杆旁。莫勒似乎比上次更为消瘦苍白,他双眼虽然清澈,但脸颊肿胀,双手发抖。哈利推测这应该是药物的作用,而不是酒精。
“上次你说我应该追踪钱的流向,”哈利说,“起初我还不懂你的意思。”
“我说得对不对?”
“对,”哈利说,“你说对了,但我以为你说的是我的案子,不是你自己的。”
“哈利,我说的是所有的案子。”风将莫勒的长发吹到脸上,又吹开,“对了,你没告诉我甘纳·哈根对这件案子的结果满不满意,也就是没有结果的结果。”
哈利耸了耸肩。“最后戴维·埃克霍夫和救世军免于受到丑闻冲击,声誉和事业不至于受到损害。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失去了独生子和儿媳妇,也丢了原本可以拯救家族财富的合约。索菲娅·米何耶兹和家人要返回武科瓦尔,当地有个新捐助者打算盖一栋房子,同时资助他们。玛蒂娜·埃克霍夫跟一个叫里卡尔·尼尔森的男人开始交往。简言之,世界还在继续前进。”
“那你呢?你还跟萝凯见面吗?”
“偶尔。”
“那个当医生的家伙呢?”
“我没问,他们有自己的问题要面对。”
“她希望你回到她身边吗?”
“我想她希望我的生活跟那个医生一样,”哈利翻起领子,望着被云雾遮住的山下市区,“其实我有时也希望自己是那种人。”
两人沉默下来。
“我把汤姆·瓦勒的手表拿去钟表行给一个懂表的年轻人看过了。你记得我说过我会做噩梦,梦到那块劳力士手表在汤姆的断臂上嘀嗒作响吗?”
莫勒点了点头。
“现在我知道原因了。”哈利说,“世界上最昂贵的手表都具备陀飞轮系统,它的振动频率是每小时两万八千次,秒针似乎不停地在绕圈飞行,再加上擒纵机构,使得它的嘀嗒声比一般腕表还要强烈。”
“劳力士,很棒的表。”
“那块表的劳力士标志是钟表师后来加上去的,用来隐藏它真正的牌子。其实它是lange1陀飞轮腕表,是一百五十块限量腕表中的一块,跟你送我的那块表属于同一个系列。上次这款手表在拍卖会上售出的价格将近三百万克朗。”
莫勒点了点头,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你就是用价值三百万的腕表来犒赏自己?”哈利问道。
莫勒扣起大衣,翻起领子。“它们的价格比较稳定,没有车子那么显眼,也没有昂贵艺术品那么招摇,比现金容易夹带,而且不需要洗钱。”
“还可以拿来送人。”
“没错。”
“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哈利。一如许多悲剧,它原本的用意是好的。我们这一小群人希望恪尽职守、拨乱反正,弥补这个由法律所管理的社会的不足之处。”
莫勒戴上一副黑手套。
“有人说社会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罪犯逍遥法外,是因为司法系统犹如一张网眼很大的网,但这种说法给人完全错误的印象。其实司法系统是一张网眼很小的网,可以抓到小鱼,但只要大鱼一冲撞,它就破了。我们希望成为这张网后面的网,挡住鲨鱼。这个组织里不只有警察,还有律师、政治家和官僚,这些人看见国界失守时,挪威的社会结构、立法及司法系统不足以对抗大举来犯的国际犯罪组织,挪威警察的职权不足以和犯法者在相同规则下进行游戏,必须等立法系统迎头赶上,因此我们决定暗中采取行动。”
莫勒望着云雾,摇了摇头。
“但如此一来我们就得在封闭且秘密的环境里行事,于是腐化开始产生,微生物开始滋生。有人提出必须走私武器到国内,才有办法跟敌人抗衡,接着又说必须贩卖这些武器,为我们的工作筹措资金。这是个怪异的矛盾,但反对人士很快就发现组织已被微生物接管。接着他们送来礼物,一开始是小东西,说是用来激励大家,不接受礼物等于没有凝聚力。但事实上这只是下个腐化阶段的开始,你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同化,直到有一天赫然发现自己已坐在屎坑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你有太多把柄握在他们手上,而且最糟的是你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们的组织划分为小单位,各单位之间只能通过联络人来互相联络,而联络人对一切保密。我不知道汤姆·瓦勒是我们的人,也不知道他负责走私军火,更不知道有个代号叫王子的人存在,直到你和爱伦·盖登发现这件事。这时我已经知道我们早就失去了真正的目标,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除了中饱私囊之外就没有其他目标,而且我也腐化了,我成了……”莫勒深深吸了口气,“杀害爱伦这类警察的同谋。”
缕缕云雾环绕在他们周围,弗洛伊恩山仿佛正在飞行。
“有一天我受够了,我想退出,于是他们给了我选择,很简单的选择,但我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担心他们会伤害我的家人。”
“这就是你逃到这里来的原因?”
莫勒点了点头。
哈利叹了口气:“所以你送我这块表是希望我终止这件事。”
“哈利,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完成,没有其他人选了。”
哈利点了点头,觉得喉头一紧,只因他忽然想起上次他们站在山顶时莫勒说过的话:想想还挺可笑的,从挪威第二大城市的市中心搭乘缆车,六分钟就可以抵达这些山脉,但却有人会在这里迷路和死亡。试想你以为自己所在之处是正义的核心,不料却突然迷失方向,变成了你所对抗的那种人。哈利想到自己在脑中所做的计算,以及自己所做出的大小抉择,是这些引领他在最后一刻到达加勒穆恩机场。
“长官,如果我跟你其实没有那么不同呢?如果我说我和你是在同样的处境中呢?”
莫勒耸了耸肩:“英雄和恶徒的区别,在于机会时势的细微差别,一切向来都是如此。公义是懒惰和没有远见之人所崇尚的美德,若少了破坏规定和不守规则的人,现在我们仍会活在封建时代里。哈利,我迷失了,就这么简单。我相信了一些东西,但我眼瞎了,等我看清楚时,我已经腐化了。这种事随处可见。”
哈利在风中打了个冷战,思索着该说什么好,然而当他终于想到并说出来时,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陌生而扭曲:“抱歉,长官,我没办法逮捕你。”
“没关系,哈利,其他的我再自己解决,”莫勒的语气听起来很冷静,几乎像是在安慰他,“我只是希望你看清并理解一切,也许会从中学到些什么,没有别的了。”
哈利看着难以穿透的云雾,想按他的长官及朋友莫勒所说“看清一切”,却无法办到。他转过头去,发现莫勒已经离去。他朝白雾中高声呼唤莫勒的名字,尽管他知道莫勒说得没错,没有别的了,但还是觉得应该有人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