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埃克霍夫说,“我从没提过。我一直努力不让他们父亲的行为成为他们在救世军发展的阻碍,尤其是约恩。他已经成为我们最重要的专业资源之一,比如说我们这次的房产出售案就多亏了他。我们先出售亚克奥斯街的房产,将来还会再出售其他的。吉尔斯特拉普说不定会买回厄斯古德庄园。如果我们十年前要卖这些房产,可能还得雇用各种顾问,但有了约恩这样的人才,我们自己就能独立完成。”
“你是说约恩主导了整个出售案?”
“不是,销售案是委员会核准通过的,但如果没有他费心进行的基础评估和拿出的具有说服力的结论,我真的不认为我们敢放手去做。约恩未来会是救世军的栋梁,现在就更不用说了。他跟西娅·尼尔森今晚将在贵宾包厢里,坐在总理旁边,这正是他父亲当年的行为并未阻碍他的最好证明。”埃克霍夫蹙起眉头,“对了,我今天打电话找约恩,但他没接电话,你有没有跟他说过话?”
“没有,如果约恩不在的话……”
“什么?”
“如果那个杀手一开始就得手,杀死约恩的话,谁会取代他的位子?”
埃克霍夫扬起双眉:“你是说今天晚上?”
“我是说职位。”
“原来如此。这个嘛,就算我说是里卡尔·尼尔森也不算是泄露机密,”他咯咯一笑,“大家都在嚼舌根,拿约恩和里卡尔跟当年的约瑟夫和我来比较。”
“同样的竞争?”
“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在救世军也是一样。我们只能希望就整体而言,能力的考验可以把人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以追求共同目标,就是这样。”总司令拉起钓鱼线,“哈利,希望这能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想求证的话,可以去问弗兰克·尼尔森,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不想让这件事曝光的原因。”
“既然我们谈到了救世军的秘密,我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总司令不耐烦地说,将钓具放进包里。
“你知道十二年前在厄斯古德发生过强暴事件吗?”
哈利猜想埃克霍夫的脸表达惊讶的能力应该有限,但既然这个限度被超越了,那就表示他从没听过这件事。
“这一定是误会,警监。如果不是就太糟糕了,有谁牵涉其中?”
哈利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基于职业考虑,我无法透露。”
埃克霍夫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了抓下巴:“这是当然,不过……这起事件不是已经超过追诉期了吗?”
“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来看,”哈利说着朝岸边的方向看了看,“准备走了吗?”
“我们最好分开走,不然重量……”
哈利吞了口口水,点点头。
他抵达岸边,衣服并未沾湿,然后回头望去。起风了,白雪在冰原上飘动,看起来仿佛是飘飞的烟雾,而埃克霍夫似乎走在白茫茫的云端。
哈利走到停车场,看见车上已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上车发动引擎,把暖气开到最强。热空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吹出白色雾气。等待风挡玻璃雾气消散的这段时间,他想起麦努斯曾提到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给哈福森打过电话。他从口袋里拿出还留着的名片,拨打手机,但没有人接。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这时手机响起,屏幕上是国际饭店的号码。
“你好吗?”玛丽亚用发音清脆的英语说。
“还好,”哈利说,“你有没有……”
“有。”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是他吗?”
“对,”玛丽亚叹了口气,“是他。”
“你百分之百确定吗?我的意思是说,光凭这样就要认出……”
“哈利?”
“嗯?”
“我非常确定。”
哈利心想既然这位英语老师如此擅长处理压力和英语发音,那么她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她非常确定。
“谢谢。”哈利结束通话,从心底希望玛丽亚是对的,因为一切将从现在开始。
而且也已经开始了。
哈利启动雨刷,雨刷将融化中的白霜推到两侧,这时手机再度响起。
“我是哈利·霍勒。”
“我是米何耶兹太太,索菲娅的妈妈,你说有事可以给你打电话……”
“嗯?”
“索菲娅出事了。”
30沉默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
《晚邮报》头版如此写道。报纸放在主街的医院候诊室桌上,就在哈利面前。他看了看墙上时钟,又想到自己手上戴着手表。
“霍勒先生,医生可以见你了。”窗内传来女子的高喊声。他跟女子说过他要找几小时前看过索菲娅·米何耶兹和她父亲的医生。
“走廊右边第三扇门。”女子高声说。
哈利跳了起来,把候诊室里萎靡沉闷的病人抛在后面。
右边第三扇门。左边第二扇门或第三扇门里也有医生,但偏偏索菲娅被分到的是右边第三扇门里的医生。
“嘿,我听说是你来了。”马地亚·路海森露出微笑,起身握手,“这次我能帮什么忙?”
“是关于你早上看过的患者,索菲娅·米何耶兹。”
“是吗?请坐,哈利。”
哈利尽量不让自己被马地亚的友善口气惹得心里不快,但他实在不想坐下来,因为这样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太尴尬了。
“索菲娅的母亲打电话跟我说,今天早上她被索菲娅在房间里的哭声吵醒,”哈利说,“她走进房间就看见女儿身上的瘀青和血。索菲娅说她跟朋友出去,回家路上在冰上滑倒。于是她母亲叫醒先生,请他带索菲娅来看医生。”
“事情有可能真是这样。”马地亚撑着手肘,倾身向前,表示他对此事很有兴趣。
“但米何耶兹太太认为索菲娅说了谎,”哈利继续说,“她先生带索菲娅出门后,她就去女儿的房间查看,结果发现不只枕头上有血,床单上也有,而且是床单‘下面’的地方。”
“嗯哼。”马地亚的语气不置可否,但哈利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因为他曾在心理系练习过咨询方法。尾音上扬代表鼓励患者继续往下说,而马地亚的尾音就是上扬的。
“现在索菲娅把自己锁在房屋一直哭,”哈利说,“米何耶兹太太说索菲娅什么都不肯说,她打电话问过索菲娅的女性朋友,她们都说昨天没见过她。”
“了解,”马地亚揉捏鼻梁,“所以现在你要我为了你而忽视患者隐私?”
“不是。”哈利说。
“不是?”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们,为了索菲娅和她的父母,以及其他已经或即将被强暴的人。”
“你的用词非常强烈,”马地亚微微一笑,但笑容随即淹没在沉默中,他咳了一声,“哈利,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我必须慎重考虑。”
“她昨晚到底有没有被强暴?”
马地亚叹了一声:“哈利,患者隐私……”
“我知道保密是怎么回事,”哈利插嘴说,“我自己也必须保密,但我希望你破例并不是因为我不把患者隐私当回事,而是因为我评估过这件罪行的残暴性,以及它可能重复发生的危险。如果你信任我和我的评估,那我会非常感谢,否则你就得在昧着良心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好好活下去。”
哈利心想这番流利夸张的言辞他不知在类似场合说过多少次了。
马地亚眨了眨眼,脸色一沉。
“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好。”哈利说。
马地亚点了点头。
这个方法再度奏效。
“谢谢,”哈利说着站了起来,“你跟萝凯和欧雷克相处得好吗?”
马地亚又点了点头,露出微笑。哈利倾身向前,一手放在马地亚肩膀上。“圣诞快乐,马地亚。”
哈利离开前看了最后一眼,看见马地亚坐在椅子上,肩膀垮下,仿佛有人赏了他一巴掌。
最后一抹日光透过橘色云朵洒在挪威最大墓园西侧的云杉和屋顶上。哈利经过南斯拉夫阵亡军人石碑、挪威工党的墓地、挪威总理埃纳尔·基哈德森和特里格弗·布拉特利的坟墓,最后来到救世军的墓地。不出所料,他在新下葬的坟墓旁看见了索菲娅,她直挺挺地坐在雪地里,身上裹着大羽绒外套。
“嘿。”哈利在索菲娅身旁坐下。
他点了根烟,在寒风中呼气,风将蓝烟吹散。
“你妈说你刚出门,”哈利说,“还把你爸买给你的花带走了,所以不难猜想。”
索菲娅没有回答。
“罗伯特是个好朋友,对不对?是个能让你信赖和倾诉的人,不是强暴者。”
“是罗伯特做的。”索菲娅毫无生气地说。
“索菲娅,你把花放在罗伯特的坟墓上。我相信强暴你的另有其人,而且他昨晚又强暴了你一次,他还可能再强暴你很多次。”
“不要管我!”索菲娅吼道,挣扎着在雪地里站起来,“你们怎么都听不懂啊?”
哈利一手夹烟,一手抓住索菲娅的手臂,用力把她拉回雪地。
“索菲娅,罗伯特已经死了,但你还活着,你听见了吗?如果你还想继续活下去,我们最好现在就逮到他,否则他还会继续犯罪。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看着我。看着我,我在跟你说话!”
哈利的怒气吓到了索菲娅,她朝他看来。
“索菲娅,我知道你害怕,但我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会逮到他,我发誓。”
哈利看见索菲娅目光闪动,如果他没看错,那代表的是希望。他静静等待,接着索菲娅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哈利问道,倾身向前。
“谁会相信我?”她低声说,“现在……罗伯特死了,谁会相信我?”
哈利谨慎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试了才会知道。”
橘色云朵逐渐变红。
“他威胁我说如果不按他的话做,就要摧毁我们的一切,”索菲娅说,“他说他会把我们逐出公寓,让我们不得不回祖国,可是在那里我们一无所有。而且如果我说出来,谁会相信?谁?……”
她顿了顿。
“只有罗伯特相信。”哈利说,静静等待。
哈利看了看麦兹名片上的地址。他之所以想去找麦兹,首先是想问他为什么打电话给哈福森。从这个地址来看,他必须经过萝凯和欧雷克位于霍尔门科伦山上的家。
哈利开车经过萝凯家时并未减速,只是朝车道上望了一眼。他上次经过时看见车库外停着一辆切诺基吉普车,猜想应该是马地亚医生的车,但此时那里只停着萝凯的车,欧雷克房间的窗户亮着。
车子驶过奥斯陆最贵豪宅之间的u形道路,道路逐渐变直,朝悬崖的方向不断向上延伸,经过奥斯陆的白色尖塔,也就是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山下是城市和峡湾,白雪皑皑的小岛之间飘着淡淡寒雾。今年最短的白昼的确只是由日出和一眨眼的日落所构成,山下城市已亮起灯火,宛如圣诞倒计时的蜡烛。
谜团的拼图已经拼得差不多了。
哈利按了麦兹家的门铃四次,却无人回应,只好放弃。他走回车子时,一名男子从隔壁房间跑过来,问哈利是不是麦兹的朋友。男子说他不想干涉麦兹的私生活,但今天早上他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而且麦兹刚失去妻子不是吗?他们是不是该打电话报警?哈利回到麦兹家,打破前门旁的窗户,使得警铃大作。
警铃不断重复着两声一组的粗哑警报。哈利朝客厅走去,看了看表,减去莫勒拨快的两分钟,记下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十七分,以便记录在报告上。
麦兹身上一丝不挂,后脑不知所踪。
他侧身躺在明亮屏幕前的拼花地板上,那把有着赭红色枪托的步枪仿佛是从他嘴里长出来的。步枪的枪管很长,哈利从眼前景象判断,麦兹应该是用大脚趾扣下扳机。要做到这一点,不仅要动作协调,还得死意坚定。
警报声停了下来。哈利听见投影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投射出来的暂停画面在屏幕上不停颤动,画面中是新郎新娘步上红地毯的特写。两张露出纯洁笑容的脸庞和白色婚纱溅上了血,血已凝固,在屏幕上形成格状条纹。
干邑白兰地的空酒瓶下压着一张遗书,写着短短几个字。
爸爸,原谅我。麦兹。
31复活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他看着镜中那张脸。有一天,也许是明年,早上他们走出武科瓦尔的小房子时,邻居们是否会用微笑来和这张脸打招呼、说声你好,就像在跟熟悉、安全、善良的面孔打招呼一样?
“完美极了。”他背后的女子说。
他心想女子指的应该是他身上穿的这套小晚礼服。这里是一家西装出租兼干洗店,他正在照镜子。
“多少钱?”他问道。
他付了钱,答应明天十二点以前会送还西装。
他走进灰蒙蒙的阴郁天色中,找到一家可以喝咖啡的餐厅,餐点也不会太贵。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他看了看表。
今年最长的黑夜来临了,薄暮将屋舍与原野笼罩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哈利驾车离开霍尔门科伦区,但还没抵达格兰区,阴暗就已入侵公园。
刚才他在麦兹·吉尔斯特拉普家打电话请制服警察派一辆巡逻警车前往现场,然后就离开了,什么也没碰。
他把车停进警署车库,上楼走进办公室,打电话给克劳斯·托西森。
“哈福森的手机不见了,我想知道麦兹·吉尔斯特拉普是不是给他留过言。”
“如果有呢?”
“我要听。”
“这是监听,我不能帮忙,”托西森叹了口气。“你打给警察应答中心吧。”
“那样我需要法院命令,可是我没时间,你有什么建议?”
托西森想了想:“哈福森有电脑吗?”
“我就坐在他的电脑前面。”
“不行不行,算了。”
“到底是怎样?”
“你可以通过挪威电信的网站进入手机留言,但需要密码才能进去。”
“那是个人设定的密码吗?”
“对,你没有,所以得碰运气……”
“我来试试看,”哈利说,“网址是……?”
“你的运气得非常非常好才行。”托西森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他常常运气不好。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哈利说。
哈利进入网站后,输入“列夫·雅辛”,结果显示密码不正确,于是他缩短密码,只输入“雅辛”,就登录了。留言共有八则,其中六则是贝雅特留的,一则来自特伦德拉格[18],还有一则来自哈利手里那张名片上的手机号码,也就是麦兹留的。
哈利按下播放键,不到两小时前他所看见的躺在自家客厅地上的死人,开始通过电脑的塑料音箱用金属鼻音对他说话。
留言播放完毕后,最后一块拼图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