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见了,”哈利说,“我们回去吧。”
“那把mp5呢?”
“你只想问这个?”
哈福森看了看哈利,决定不再多问。
旅社前方停着两辆警车,蓝色警示灯不住地闪烁。各种长镜头从一群发抖的男子胸前伸出,他们挤在旅社大门门口,显然门已上锁。哈利和哈福森走在汉道斯街上,哈福森刚用手机打完电话。
“为什么每次我见到这种景象,就会想到色情影片里的一句台词?”哈利说。
“是记者,”哈福森说,“他们怎么听到风声的?”
“你问问无线电上那个兔崽子,”哈利说,“我猜是他把猫放出来的。勤务中心怎么说?”
“他们正在调派所有可动用的警车去河边,制服部门会派十几个制服警察步行前往。你觉得行吗?”
“找不到他的,他很厉害。打电话叫贝雅特过来。”
一名记者看见他们,走上前来:“呃,哈利?”
“你来迟了,钱登。”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哦?我看见有人开枪打破警车的风挡玻璃。”
“谁说不是用棍子打破的?”哈利说,记者小跑跟在后面。
“警车里的警察说有人朝他开枪。”
“天哪,我最好找他谈一谈,”哈利说,“借过,各位!”
那群记者不情愿地让开,哈利敲了敲旅社大门。相机的咔嚓声不绝于耳,镁光灯闪个不停。
“这件事跟伊格广场命案有没有关系?”一名记者喊道,“救世军是不是牵涉在内?”
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司机的脸。他后退一步,让哈利和哈福森推门入内。三人经过柜台,看见那年轻警察坐在柜台内的椅子上看着空气,眼神空洞,另一名警察蹲在他面前对他低声说着什么。
楼上二十六号房的房门依然开着。
“尽量别用手碰,”哈利对司机说,“贝雅特·隆恩会来采集指纹和dna。”
他们四处查看,打开柜子,搜寻床底。
“天哪,”哈福森说,“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家伙除了身上的东西外什么都没有。”
“他一定有个手提箱之类的,才能带枪入境,”哈利说,“当然,手提箱可能已经扔掉了,或放在某个安全的地方。”
“奥斯陆没有太多可以寄放行李的地方。”
“想想看。”
“好,比如说他住过的饭店的行李间,当然还有奥斯陆中央车站的储物柜。”
“跟着这条线索想下去。”
“什么线索?”
“他在外面,行李又寄放在某个地方。”
“所以现在他可能需要用到行李,没错。我通知勤务中心,派人去斯坎迪亚饭店和中央车站……还有一家饭店的名单上有史丹奇的名字,是哪一家来着?”
“霍勒伯广场的瑞迪森饭店。”
“谢谢。”
哈利转头望向司机,问他是否想出去抽根烟。两人下楼,走出后门。白雪覆盖着安静的小后院,一位老人站在院子里抽烟,抬头凝望灰黄色的天空,无视他们的到来。
“你同事怎么样?”哈利问道,点燃两根烟。
“他不会有事的。记者的事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他用无线电跟我联络,说有人进入这家旅社。这种事我应该对他耳提面命。”
“你更应该关心其他的事。”
司机的目光朝哈利射来,连续眨了两下眼睛:“抱歉,我曾试图警告你,可是你已经跑掉了。”
“好,但为什么?”
司机用力吸了口烟,炽红的火光犹如谴责般亮了起来:“大部分歹徒一看见mp5指着他们,就会投降。”
“我问的不是这个。”
司机的下巴肌肉紧缩又放松:“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嗯,”哈利看着他,“每个人都有过去,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用空弹匣害同事身陷危险。”
“你说得对。”司机丢掉抽到一半的烟,香烟发出咝的一声,隐没在新雪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气,“你不会惹上麻烦的,霍勒,我会确认你的报告是正确的。”
哈利变换站姿,看着手中的香烟。他估计这名司机年约五十,很少有人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执行警车巡逻勤务。“陈年往事,会是我喜欢听的那种吗?”
“你一定听过。”
“嗯,跟小孩有关?”
“二十二岁,没有前科。”
“死了?”
“胸部以下瘫痪,我瞄准他的腹部,但子弹直接射穿。”
院子里的老人咳了几声,哈利循声望去,看见老人用两根火柴夹着一根烟。
年轻警察依然坐在柜台椅子上,接受同事的安慰。哈利侧了侧头,请安慰他的同事离去,自己蹲了下来。
“创伤咨询不会有用的,”哈利对面无血色的年轻警察说,“自己振作起来。”
“什么?”
“你害怕是因为你以为自己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其实没有,他根本没有瞄准你,他瞄准的是警车。”
“什么?”那兔崽子用同样平淡的语调说。
“这家伙是行家,他知道对警察开枪是绝对没有希望逃脱的,所以他开那枪只是为了吓唬你。”
“你怎么知道……”
“他也没对我开枪。你只要这样告诉自己,就可以安心入睡,不用去找心理医生,还有人更需要他们。”哈利起身时膝盖发出咔啦一声,“还有,级别比你高的警官照理说都比你聪明,所以下次请服从命令,好吗?”
他的心脏猛烈跳动,犹如被追捕的猎物一般。一阵风吹来,把吊在细电线上的路灯吹得左摇右晃,他的影子也在人行道上跳起舞来。他希望迈出更大的步子,但冰面光滑,只能尽量踩稳步伐。
一定是在旅社办公室打回萨格勒布的那通电话暴露了他的行踪,而且警察竟来得如此之快!因此他不能再打电话回去了。他听见后方有车子接近,强迫自己不回头,只能仔细聆听。那辆车并未刹车,而是开了过去。随之而来的一阵风卷起细小的雪花,喷在他颈部未被蓝色外套覆盖的地方。警方已看见他身穿这件蓝色外套,这表示他不再是隐形的。他考虑过丢弃这件外套,但只穿一件衬衫不仅可疑,还会被冻死。他看了看表,现在距离这座城市醒来、可供躲避的餐厅和商店开始营业还有好几个小时,这段时间他必须先找个可以保暖和休息躲避的地方,等待天明。
他经过一栋画满涂鸦的黄色脏屋子,目光被上面画的一个词吸引过去:vestbredden。这是不是“西岸”的意思?前方街上有个男子在一扇门前弯下腰,远远看去像是把额头抵在门上,再走近就看见,原来男子正在按门铃。
他驻足等待,也许这是得救的机会。
门铃上方的对讲机吱吱作响,传出说话声。男子直起身子,摇摇晃晃,对着对讲机愤怒吼叫,因烂醉而发红的肌肤垂挂在脸上,看起来宛如沙皮狗一般。男子的吼叫声停了下来,余音在城市静静的夜里逐渐散去。大门传来电子锁细小的咝咝声,男子费力地移动身躯前进,蹒跚地推门而入。
大门逐渐关上,他的反应是先聆听。门关得太快。他的鞋底在蓝色冰面上不停地打滑,双掌才按上蜇人的冰面,身体就已摔在人行道上。他仓促地爬起,看见那扇门即将关闭,随即冲上前去,伸出一只脚,感觉门的重量压在他的脚踝上。他悄悄进门,驻足聆听。笨重的脚步声传来,停了一会儿之后再度费力地前进,接着是敲门声,门打开了,一个女子大声吼着什么,用的是这个国家声调单一的奇特语言。突然她的声音停止,仿佛有人割断了她的喉咙。几分钟的宁静之后,他听见低低的哀鸣,像是孩子在摆脱伤害时发出的噪声。接着,楼上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四周安静下来。
他让大门在背后关上,看见楼梯下方的垃圾里有几份报纸。在武科瓦尔时,他们会把报纸塞进鞋子,除了可以保暖,还能吸收湿气。他依然能看见自己吐出的雾气,但至少他暂时安全了。
哈利坐在救世军旅社柜台后方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听筒,想象着电话另一头的公寓。他看见贴在电话上方镜子上的友人照片,照片中的人露出笑容,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也许正在国外旅行。大部分是女性友人。他看见的公寓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但十分温馨。冰箱门上贴着智慧的话语,浴室里贴着切·格瓦拉的海报。不过现在还会有人贴这些东西吗?
“喂?”一个困倦的声音说。
“还是我。”
“爸爸?”
爸爸?哈利吸了口气,感觉脸颊发热:“我是警察。”
“哦,原来是你。”电话那头传来低沉又开朗的笑声。
“抱歉把你吵醒,可是我们……”
“没关系。”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这种沉默是哈利想避免的。
“我在旅社,”他说,“我们来这里捉凶手,柜台那个少年说今晚早些时候,是你和里卡尔把他送来的。”
“那个没穿御寒外套的可怜的家伙?”
“对。”
“他做了什么事?”
“我们怀疑是他杀了罗伯特·卡尔森。”
“我的天!”
哈利注意到她说这句话时加了重音。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派一位警察过去跟你说明,在这之前你也可以回想一下他说过什么话。”
“好,但可不可以……”她顿了顿。
“喂?”哈利说。
“他什么也没说,”她说,“可是他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很像战争难民,梦游般的动作仿佛他已经死了,只是在无意识地行动。”
“嗯,里卡尔跟他说过话吗?”
“可能吧,你要他的电话吗?”
“请给我。”
“稍等一下。”
玛蒂娜说得没错。哈利回想起史丹奇爬出雪地后的模样,冰雪从他身上掉落,他只是双手低垂,面无表情,宛如电影《活死人之夜》中爬出坟墓的僵尸。
哈利听见咳嗽声,在椅子上一转身就看见办公室门口站着甘纳·哈根和戴维·埃克霍夫。
“打扰到你了吗?”哈根问道。
“请进。”哈利说。
两人走了进来,在桌子对面坐下。
“我们想听听报告。”哈根说。
哈利还来不及问“我们”指的是谁,玛蒂娜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并说出一组号码。哈利赶紧抄下。
“谢谢,”他说,“晚安。”
“我在想……”
“我得挂电话了。”哈利说。
“嗯哼,晚安。”
哈利挂上电话。
“我们尽快赶来了,”玛蒂娜的父亲说,“真是太糟糕了,发生了什么事?”
哈利朝哈根望去。
“请跟我们说明。”哈根说。
哈利详细说明了逮捕行动怎样失败,子弹怎样击中警车,以及他是怎样穿越公园追逐嫌疑人的。
“既然你已经追到那么近,手中又有mp5,为什么不对他开枪?”哈根问道。
哈利清了清喉咙,稍等片刻,观察埃克霍夫。
“怎么样?”哈根的口气开始不耐烦。
“当时很暗。”哈利说。
哈根凝视了一会儿他的警监,才说:“所以当你们闯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在街上游走。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在零下四摄氏度的深夜,一个杀手会在室外?”他压低声音,“我想你应该派了人二十四小时保护约恩·卡尔森吧。”
“约恩?”埃克霍夫说,“他不是在伍立弗医院吗?”
“我派了一个警员守在病房外,”哈利说,力求语声镇定,“我正要问他是否一切正常。”
冲击乐队《伦敦呼唤》一曲的前四个音符,在伍立弗医院神经外科病房区的走廊间响起。一名男子顶着扁塌的头发,身穿浴袍,握着移动输液架,从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员面前走过,并用斥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警员不顾医院规定,接起手机。
“我是斯特兰登。”
“我是霍勒,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没什么,只有一个失眠病人在走廊里晃来晃去,看起来贼头贼脑的,但应该无害。”
男子的鼻子发出呼哧声,继续在走廊里来回走。
“今晚早些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有,热刺队在白鹿巷球场被阿森纳队打得落花流水,还有停电了。”
“病人呢?”
“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有没有查看是否一切正常?”
“除了很难相处,一切都很正常。”
斯特兰登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异样的静默:“开玩笑的啦,我立刻去查,不要挂断。”
病房里闻起来有甜甜的气味,斯特兰登心想,应该是糖果的味道。走廊上的光线扫过房间,随着房门关上而消失,但他已看见枕头上的脸部轮廓。他走上前去。病房里很安静,太安静了,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一起消失,就连某种声音也不见了。
“卡尔森?”
没有回应。
斯特兰登咳了一声,提高嗓音又叫了一次:“卡尔森。”
病房里非常安静,哈利的声音清楚地响起:“怎么回事?”
斯特兰登把手机拿到耳边:“他睡得很熟。”
“你确定?”
斯特兰登仔细观察枕头上的那张脸,发现了令他困惑的原因。卡尔森像婴儿一般熟睡,但成年男子睡觉时通常会打鼾。他把耳朵凑到约恩面前,聆听呼吸声。
“喂?”手机里传来哈利的高声呼喊,听起来十分遥远,“喂?”
16难民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太阳把他照得暖洋洋的。微风吹过沙丘,使绿草上下起伏,不断点头,表示感谢。他刚才一定下水游过泳,因为他身体底下的毛巾是湿的。“你看。”他母亲伸手一指。他以手遮眉,望向闪闪发光、蓝得不可思议的亚得里亚海,看见一名男子涉水朝海滩走来,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那是他的父亲。父亲后面是波波和乔吉。一只小狗游在父亲身旁,小尾巴有如旗杆般直直竖起。他看着他们,只见有更多人从海中升起,其中有些人他十分熟悉,例如乔吉的父亲;其他人则有些面熟,例如巴黎公寓门口的那张脸。突然,那些面孔扭曲变形,难以分辨,犹如怪异面具般对他做出鬼脸。太阳消失在云层后方,温度骤降。面具开始大声吼叫。
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身体侧面剧烈疼痛。原来这里是奥斯陆,而他身处门廊楼梯下的地板上。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张口吼叫,他只听得懂一个词,这个词跟他的母语几乎一样:narkoman(毒虫)。
接着,身穿短皮夹克的男子后退一步,抬起了脚。这一脚正好踢中他的疼痛之处,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滚。皮衣男子后方还有一名男子,正捏着鼻子大笑。皮衣男子朝大门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