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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救赎者(9)

    不久谣言四起,而她几乎没有制止。事情被揭发之后,布雷梅老师提出辞职,急忙在苏黎世找了另一份教职。朗希尔德则容光焕发,对班上那些陷入愁云惨雾的女同学露出胜利的微笑。
    从学校毕业后,朗希尔德离开瑞士,回到家乡。她心想,终于回家了。但约翰尼斯的那双眼睛再度出现,就在银色峡湾里、铜绿色森林的阴影里、闪亮的教堂黑窗后面、疾驶而过的车子里,只留下一阵阵尘埃,让她恨得牙痒痒,口中苦涩不已。后来芝加哥某大学的工商管理系入学通知书寄来,通知她可以前往攻读四年大学或五年研究生,她立刻叫爸爸汇来学费,不得延迟。
    离开家乡让她松了口气,她又可以做回新的朗希尔德了。她希望能把约翰尼斯抛在脑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需要计划和目标。到了芝加哥之后,她找到了目标,那就是麦兹·吉尔斯特拉普。
    她预料到自己会手到擒来,毕竟她有勾引上流社会男子的方法和经验,况且她还有美貌;这是她听约翰尼斯和另外几个人说的。最重要的是她那双眼睛,她遗传了母亲的浅蓝色虹膜,周围是一圈特别白的巩膜,科学证明这能够吸引异性,并且象征着强健的身体和健康的基因。因此朗希尔德很少戴太阳镜,除非想刻意营造效果——在特别时机摘下眼镜。
    有人说她长得像妮可·基德曼,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代表她有一种冷峻的美。也许正因如此,当她在走廊和校园餐厅里试图接触麦兹时,麦兹的反应犹如一头受惊的野马,他视线飘忽,甩开刘海,快步离开,逃往安全地区。
    最后,她孤注一掷。
    一天晚上,在一场愚蠢的年度传统派对开始之前,朗希尔德给了室友一笔钱,让她去买新鞋,并入住市区的饭店,然后自己在镜子前打扮了三小时。这是她第一次提早抵达派对,以便取得先机,打败可能的对手,因为她知道麦兹不管去什么派对都会提早。
    麦兹说话结巴,几乎不敢正视朗希尔德那对浅蓝色眼珠和清澈的巩膜,更不敢往下看她特意露出的乳沟。于是她得出推翻她过去看法的结论:钱不一定能带来信心。后来她认为麦兹之所以不自信,是因为他有个聪明、严格、痛恨软弱的父亲,他父亲一直无法接受儿子不像他自己那么优秀的事实。
    但朗希尔德并没放弃,她把自己当诱饵,在麦兹面前晃来晃去,显示自己容易上手,并注意到那些跟她以朋友相称的女同学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说到底,她们都是群体动物。朗希尔德跟麦兹喝了六瓶美国啤酒之后,越来越怀疑他是同性恋,这时,这匹野马大胆地进入开放地带,在他又喝了两瓶啤酒后,两人就离开了派对。
    她让麦兹上她,用的却是室友的床,毕竟她可是花了一大笔钱让室友去买鞋。三分钟后,朗希尔德用室友家自制的针织床罩把麦兹的身体擦干净,她知道自己已经用套索套住了这匹野马,假以时日,就能再套上马具和马鞍。
    他们毕业后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回到家乡,麦兹开始分担管理家族财富的责任,他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在任何无意义的比赛中受到测试,现在他的工作是寻找优秀的顾问群。
    朗希尔德被一个信托公司的经理录用,这位经理从未听过她所毕业的二流大学,但听过芝加哥这座城市,而且喜欢他的所见所闻。他不聪明,但要求很高,并且觉得朗希尔德跟他十分契合,因此朗希尔德上班后不久,就从股票分析师这份智力要求很高的工作调到了“厨房”的屏幕和电话前——“厨房”是他们对交易员办公室的戏称。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就是从这里开始独当一面的。她跟麦兹订婚之后,就把姓氏改成了吉尔斯特拉普,因为这样“比较实际”。如果吉尔斯特拉普这个姓氏还不足以扩展业务、说服看似专业的投资者购买欧地康公司的股票,那么她就会撒娇、调情、媚笑、操控、说谎、啜泣。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可以去抱男人大腿,甚至迫于压力去抱女人大腿,这样她成交的股票比她做过的股票分析都多。然而,她最重要的特质是了解股市背后的重要驱动力:贪婪。
    后来有一天,她怀孕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会考虑堕胎,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想要小孩,至少会生一个。八个月后,她生下阿马莉,心中充满喜悦,暂时忘却了自己动过堕胎的念头。两星期后,阿马莉因为发高烧被送进医院。朗希尔德看得出医生神色忧虑,但他们无法告诉她阿马莉究竟怎么了。一天晚上,朗希尔德考虑向上帝祈祷,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小阿马莉死于肺炎。朗希尔德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整整四天。
    “囊肿性纤维化,”医生私底下对朗希尔德说,“这是一种遗传疾病,这表示你或你丈夫带有这种基因。你知道你或他的家族里有这种病史吗?它可能会以频繁发作的哮喘或其他方式来呈现。”
    “我不知道,”朗希尔德答道,“不过我想你应该会遵守医患保密原则。”
    这段悲恸时期里她寻求了专业治疗,过了几个月才有办法再度开口跟人说话。夏天来临时,他们前往吉尔斯特拉普家族在瑞典西海岸的农舍,试着再怀下一胎。但有天晚上,麦兹发现朗希尔德在浴室镜子前哭泣,说这是对她的惩罚,因为她动过堕胎的念头。麦兹安慰她,但是当他温柔的抚摸变得越来越大胆时,她把他推开,说她暂时不想。麦兹以为她说的是她暂时不想怀孕,便同意了,后来才发现她指的是暂时不想跟他发生性关系。这令他感到失望且忧伤,因为他喜欢跟朗希尔德做爱的感觉,尤其是他让她产生所谓的明显小高潮时,他的自信便提高了。但他接受朗希尔德的解释,说这是因为悲伤和产后激素的影响。其实朗希尔德无法开口对麦兹说,过去两年来跟他做爱都只是出于义务,而且她对他残存的一点性兴奋全都已在产房中消失殆尽,因为她在生产时抬头看见他张大嘴巴、满脸恐惧的愚蠢表情,而且他应该像所有新手爸爸一样剪断脐带时,他却不慎掉落剪刀,当时她只想痛打他一顿。她也无法对麦兹说,在性方面,过去一年来她跟她那个不太聪明的上司,一直都在满足彼此的需要。
    朗希尔德请产假时被擢升为可分红的合伙人,这在全奥斯陆的证券经纪人中是绝无仅有的例子。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最后她还是辞职了,因为她得到了另一份工作,负责管理麦兹的家族财产。
    她在道别之夜对上司说,她之所以选择离职,是因为觉得该是那些证券经纪人找她聊天,而不是她去找客户聊天的时候了。但背后真正的原因她一个字也没说:很遗憾,麦兹连他被赋予的仅仅一项工作——寻找优秀的顾问群都搞砸了,导致吉尔斯特拉普家族的财富以如此惊人的速率缩水,因此朗希尔德和她公公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不得不插手。这是她最后一次和上司碰面,几个月后,她听说他请了病假,因为他已经跟哮喘斗争好多年了。
    朗希尔德不喜欢麦兹的社交圈,她发现麦兹自己也不喜欢,但他们受到邀请还是会去参加派对,否则下场更惨,会被排除在政商名流的圈子之外。跟这个圈子的男男女女交际,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些男人深信财富让他们有权浮夸自满,至于这些男人的妻子,朗希尔德都在心里暗暗给她们贴上“贱人”的标签。这些喋喋不休、有购物癖的健康狂挺着一对看起来非常自然的乳房,还把全身都晒成古铜色,不过这肤色倒是真的,她们刚带着孩子去法国圣特罗佩度假“放松”回来,因为家里那些工人吵得要死,游泳池和新厨房永远无法完工。她们装出关心的态度,谈论去年欧洲的购物环境多么糟糕,但除此之外,她们的生活就只是去史兰冬区滑雪或者去玻克塔区游泳,这两个地方离奥斯陆都很近,必要时她们会去南边的克拉格勒。这些贵妇的话题围绕着衣服、整容和健身器材打转,因为她们必须用这些工具来把富有而浮夸的丈夫抓在手里,这是她们在地球上唯一的使命。
    每次朗希尔德想到这里,都会胆战心惊,心想难道她跟这些女人真的不一样吗?也许差别只在于她有工作,只在于当这些女人在芬伦区的咖啡馆里露出高傲的神情,冷笑着抱怨这个“社会”的福利滥用和逃税现象时,她会无法忍受。又或者另有原因?因为她的生命里发生了一件事,一场革命。她开始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自从阿马莉或者说约翰尼斯离开后,这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整件事开始于一场计划。由于麦兹投资失利,吉尔斯特拉普家族所持有的股票价值持续下跌,因此必须使出激烈手段,不仅得将资金移转到风险较低的基金,还需要弥补累积的负债。简而言之,他们必须进行一场金融奇袭。朗希尔德的公公想出一则妙计来达到奇袭的效果,确切地说是抢劫。不是抢劫戒备森严的银行,而是抢劫老太太,这个老太太是救世军。朗希尔德仔细研究了救世军的房产清单,结果相当惊人。救世军的房产状况不是很好,但潜力和地段极佳,尤其是在奥斯陆市中心麦佑斯登区附近的房产。救世军的这种状况告诉朗希尔德至少两件事:第一,他们需要钱;第二,他们的房产价值被大幅低估。他们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坐在多少资产上。朗希尔德高度怀疑救世军的决策者并不是组织中最优秀的人物。此外,现在正是逢低买进的好时机,因为房市和股市同时下滑,而其他领先指标已开始向上攀升。
    她打通电话并安排了会面。
    一个美好的春日里,她驾车前往救世军总部。
    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接见了她,两人寒暄,才三秒钟她就看出埃克霍夫是个跋扈的领导者,而她非常懂得操控这种人。她心想,这件事可能会很顺利。埃克霍夫领着她进入会议室,里面放着华夫饼和难以下咽的咖啡,还有一名年长的男子和两名年轻男子。年长的男子是总书记,退休在即的中校。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是里卡尔·尼尔森,他个性羞怯,乍看之下颇像麦兹·吉尔斯特拉普。朗希尔德和另一名年轻男子握手时大吃一惊,只见他露出犹豫的微笑,自我介绍说他叫约恩·卡尔森。令朗希尔德吃惊的不是约恩高大驼背的外形,不是开朗的孩子般的脸蛋,也不是温暖的声音,而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她,看透她的内心,就像他过去那样。那是约翰尼斯的眼睛。
    会议的第一部分,总书记报告说挪威救世军的收入仅有不到十亿克朗,其中大部分来自救世军二百三十处房产的租金收入。朗希尔德坐在椅子上近乎出神,她不断地制止自己盯着约恩看,看他的头发,看他的双手静静地放在桌上,看他的肩膀有点撑不起那件黑色制服。朗希尔德小时候也有一套救世军制服,她总是会把救世军和老头、老太太联想在一起,这些老人虽然不相信死前的世界有何意义,但仍面带微笑唱着三和弦的歌曲。她虽未认真思考过,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救世军由一些无法在世上立足的天真的人组成,这些人都是傻瓜,他们毫无生气,没人想跟他们玩,但人们知道救世军里有个团队,即使是这种人也可以符合要求:在背景里伴唱。
    总书记发言完毕后,朗希尔德向他道谢,并打开她带来的文件夹,把一份文件递给总司令。
    “这是我们开出的价码,”她说,“详细写出了我们感兴趣的是哪些房产。”
    “谢谢。”总司令说,并细看那份文件。
    朗希尔德想读懂他的表情,但知道这没有多大意义。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副阅读用眼镜,但并未使用。
    “我们的专家计算之后会提出建议。”总司令微笑着将文件递给约恩。朗希尔德注意到里卡尔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
    她把名片越过桌面递给约恩。
    “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清楚,请打电话给我。”她感觉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肢体的真实抚慰。
    “谢谢你特地跑一趟,吉尔斯特拉普夫人,”总司令拍了拍手,“我们一定会给你答复,大概要多久……约恩?”
    “不会太久。”
    总司令愉快地露出笑容:“不会太久。”
    四人送朗希尔德到电梯前,等电梯时众人沉默不语。
    电梯门打开时,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对约恩低声说:“打电话给我,随时都可以。”
    她想跟约恩目光相触,再次感觉他的眼神,但没成功。独自搭电梯下楼时,她突然感到血液奔腾,痛苦即将爆发,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
    三天后,约恩打电话来表示拒绝。他们评估过她开出的价码,最后决定不卖。朗希尔德慷慨激昂地为她所开出的价码辩护,指出救世军的房产在市场上很值钱,但缺乏专业经营,房租过低,使他们不断亏损,因此救世军应该让投资多元化。约恩静静地聆听,并未打岔。
    “谢谢你,吉尔斯特拉普夫人,”她说完之后,约恩说,“如此周全地思考这个提案。我是读经济的,并非不同意你的说法,但是……”
    “但是什么?我的计算结果非常清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呼吸,十分兴奋。
    “但还有人的因素需要考虑。”
    “人的因素?”
    “也就是房客,他们都是人,很多老人已经在那里住了一辈子,比如退休的救世军军人或难民,他们需要安全的住所。这就是人的因素。为了整修房屋,以便于之后出租或出售谋利,你一定会把他们都赶出去。就像你说的,计算结果非常清楚。这是你所注重的经济考虑,我接受,那么你接受我的考虑吗?”
    朗希尔德喘了口气。
    “我……”她开口说。
    “我很乐意带你去看看这些人,”约恩说,“这样你会更了解。”
    她摇了摇头。“关于我们的用意,我想澄清一些误会,”她说,“星期四晚上你有事吗?”
    “没有,可是……”
    “我们八点在美馔食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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