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辈,贾敏哪里敢去受她礼,忙上前搀扶着甄老夫人道:“老夫人既然都说是一家人,又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是不知道的。甄二哥哥那事儿,当时自然有点生气,过了也就过了,哪能气一辈子呢。至于贵妃,这就更不能了,且不说她是君,我是臣,便真的从亲戚上论,那也是小人挑唆。两盆子花,又不会张嘴说话,可不就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若是因这些生气,倒是我小鸡肚肠上不得台面。”
甄老夫人不曾想贾敏竟然如此干净利落就揭过此事,原来准备好的满肚子话一句也说不上来了,只是贾敏只应了搜府和花儿的事儿,却没有提其他的,甄老夫人不相信她不知道其他的事儿,那到底是虚与委蛇,还是说果然看在亲戚份上宽宏大量,只怕是前者居多。
这个丫头果不简单,甄老夫人在心中默默忖度,心思灵巧,玲珑机变,言语锋利而不漏锋芒,能屈能伸而不显卑微,倘若宫里的甄贵妃有她三分能耐,也不至于蹉跎多年至今都不能登上皇后之位了。
甄老夫人心中暗自安慰自己,反正她赔罪也不在于此,只要贾敏面上肯跟她言和,那么甄家就对四王八公有了交代,若是以后贾敏再不依不饶,旁人看了也只会说贾敏的不是。故此今日贾敏只要肯来,只要上了筵席,便没有退路了。
甄老夫人暂时将心思放在一旁,又狠狠夸了几句。贾敏也只当不知道,陪两位老夫人说了几句闲话,两位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不过片刻功夫,便睡眼惺忪,贾敏亲自出去唤了丫鬟们服侍她们躺下,自己则悄悄走了出来。
已然是寒冬腊月,丫鬟婆子们都嫌外面冷,各自去偷懒耍滑,只门口站了几个不成气候的小丫头,倒是旁边厢房里传来一阵阵热闹的声音。
贾敏不耐烦跟甄家、王家几位夫人套近乎,便信步向后院走了去。刚进后院儿,却发现梅树下立了一个人。
贾敏留神细看,不是旁人却是何氏,见到是她,贾敏不免有些犹豫,思了片刻还是静悄悄退了回来。
不想何氏突然说:“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贾敏身形一顿,苦笑两声,只能向前行了几步,低低喊了一声嫂子。
何氏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对着贾敏道:“我刚才才想再也没有别人……”话说了一半,却半晌又未开口,贾敏只能默不作声。
何氏盯着她看了半晌,方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儿也怪不得你,倒是我那个不争气的逆子,连累了你的名声,我还跟你计较个什么。”
闻听此语,贾敏心中不由得一酸。
何氏如今已三十好几,生平只有贾珍一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惨痛,肝肠寸断,如今才不过短短的一两年,何氏的头发竟然都花白了,容色憔悴,跟贾敏一比,两人竟是隔了辈分的样子。
如今她却能说出这样谅解的话,心胸宏阔,便是贾敏自负来自未来,也无法与之相比。一时之间,贾敏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半晌才低声说道:“嫂子,你自己也多保重。”
何氏惨然一笑,“珍儿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还保重什么。如今你也是两个孩子的娘,心中当明白,若不能为珍儿报仇,我便是死了也不甘心。如今我活着,就是为了看那些人得到报应!”
这份恨意,犹如小虫子一般几乎将何氏侵蚀殆尽,锥心之痛让何氏一向温和的面孔生生画成了狰狞。
何氏咬牙切齿,又恶狠狠地盯着贾母房中。贾母虽然有些糊涂,却不至于拿着贾敏这个亲生女儿的名声,拿着贾氏一族的名声去犯糊涂,那何氏仇恨的,自然只能是贾母房中的奉圣夫人!
贾敏心中不由地一惊,原本知道宁国府被贬的时候,还曾经庆幸,虽然被降了爵位,好歹退出了权力角逐的旋涡中心,保全了自身,此时贾敏却不作此想,以往只为了太子知遇之恩,为了荣华富贵,此时却又平添了阖家荣辱,杀子之恨!
仇恨远比感激来得更有力,可是如此这般,已经远离漩涡中心的宁国府,岂不是陷入了更深的波涛汹涌?已经失去爵位的宁国府,在一众人等虎视眈眈之下,是否还能保全自己?只怕那抄家灭族比原著更猛烈,更快!
贾敏半天不回话,何氏冷笑两声,略带讥讽说道:“难不成今天一杯水酒,妹妹竟要与敌人一笑泯恩仇?”
贾敏回过神来,认真地盯着何氏道:“嫂子,这么多年,想必你也知道我贾敏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等激将之语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氏脸上露出一分狼狈,半晌才又冷笑道:“这倒是让我也看不懂了,妹妹所谓何来呢?”
贾敏伸出手,猛然握住何氏,一字一句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嫂子,我知道你心里头苦,正如你所说,我也是一个母亲!杀子之痛,犹如利斧加身,日夜不能安息!可是,难道你和哥哥就不为府里留一条后路吗?珍哥儿去了,我知道你伤心欲绝,可是你还有丈夫,将来还会有其他子嗣,还有家,难道你要不管不顾,将这一切都用来给珍儿陪葬?”
何氏瞪大了眼睛,不等她说话,贾敏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府上跟太子的关系,也知道太子平日里待你们甚是宽厚,竟是不只是亲戚。可是如今的形式,嫂子你还看不清楚吗?我虽然是个后院儿的女子,但是咱们这种家里,谁家的后院女子对前朝事儿一无所知?便是我久居后院也听闻了太子近来的行为。扯着虎皮唱大戏,能蒙得过外头不知情的人,可你们家身在局中,难道竟不知道情势坏到了什么地步?当日圣人处置了那一位,可对你们这位不是没有怨言,都是一些觊觎他位子的人,在圣人心中,谁又能比谁好到哪里去!二皇子四皇子向来得圣人疼爱,尚且闹到那样一个惨淡的下场,太子殿下不过是皇上的嫡长子,因着身份贵重才封了太子,论恩宠还远不如二皇子四皇子。圣人虽是不得已处置了二皇子,可对你们那位也素来没有好脸色,迁怒之心,昭然若揭。远的不说,只说后面几个小皇子,这些日子荣宠非常,这分明是对几个大的心中不满。如今奉圣夫人归京,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当年的情份上,四皇子算是无碍了,可是太子殿下又有谁撑腰?如此这般时候,府上不说低调行事,还处处拉拢朝廷大员,名门望族。这些举动落到圣人眼中,让他如何去想?严格算起来抄家都不为过!不过是圣人看在先人的份儿上,未做计较,可是咱们都是圣人的臣民,不是诸皇子的臣子,如今圣人还没退位呢!若府上还不识趣,帮着圣人的儿子觊觎圣人屁股下面的宝座,说句难听的话,这是赶着投胎呢!”
贾敏的话说得又明白,又刻薄,言语胆大包天,连何氏也被她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吓住了,指着贾敏,哆哆嗦嗦,半晌说不出话来。
何氏到底是大家族出来的女儿,片刻便想明白了一切,何况她之前并不是没有一点知觉,只不过一直自己欺骗自己,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二皇子、四皇子不过是跳梁小丑,如何能登上帝位,如今这个谎言被贾敏狠狠地戳穿,脸色一下子白得吓人。
好大一会儿,何氏突然放声大哭道:“妹妹,你让我可怎么办!”
贾敏正要劝她,却只见从后面又走出来一个人,惊了一跳,仔细一看,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丫头棣棠,顿时松了口气,无奈劝道:“嫂子,前头屋子里还有旁人呢。”说着,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替何氏拭泪。
何氏见人来,忙背转身后,不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只是一时哪里能平息,仍是气噎喉堵。
贾敏遂问道:“可有其他人过来?”
棣棠忙摇了摇头,回道:“我守在前头,只听到这里有动静,忙赶了过来,倒是没有其他人来,只是这边动静不小,少不得老太太要打发人来问。”
贾敏转过身子,看何氏眼睛依然是红红的,这种情形根本瞒不过众人,面上不由生出几分烦躁。
何氏神色渐渐安定下来,说道:“不妨,这后院里有个小门儿,倒是可以出去,倘若老太太问起来,就说我摔了一跤,回去换衣裳。”语毕,急忙忙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