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身边全是小丫头,她们这些大丫头们教训几个小丫头倒也份属平常,何况她们又是王夫人屋里的,几个小丫头们或许还有几分争宠的心,金玲她们几个如何有这个胆子,于是贾珠从此便陷入了水深火热的苦日子。
贾珠念书不可谓不努力,如今贾家未败,请的先生也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只是大概除了贾敬,贾家旁的男人都没有读书的天分,纵然条件极好,想要的书应有尽有,贾珠的进度比贫民家的子弟的确也是快了许多,甚至比其他王公贵族家的孩子都要来得聪慧,只是这也要看跟谁比,跟林枢一比,那简直是跌落到灰尘里去了。
林枢的聪慧连林如海有时都自愧不如,私下里跟贾敏常念叨‘此子早慧,远胜吾当年,必要好生教育,以免有伤仲永之叹’。
几年前还看不出什么,可是这两年一开蒙,那进展简直是一日千里。贾敏都自叹这孩子竟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佶屈聱牙的文章不等读完三遍便能背诵,且他人虽小,却又有耐心,从不会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儿。这样的一个难得一见的天才,贾珠如何能比。
王夫人常听贾母、贾政提及此子,听完之后更是气得几乎要咬断了牙根。
她在闺房之时便与贾敏比来比去,同是四大家族之子女,偏她家势虽好,却比贾敏又逊一筹,且贾敏容貌极美,她却相貌平凡。
待及笄待嫁,贾敏嫁的又是当朝探花,朱兰玉树一般的人儿,唯一可用来说嘴的,无非是贾敏一直未有子嗣,却不想贾敏一朝得男,又是个通悟透达,七巧玲珑之子。
比父、比夫、比子,皆败于平生大敌,王夫人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何况那贾政也是个虚伪的,自己没能从史书上读出些名堂,生怕别人说嘴,更是装出一副好学上进的模样,他尚算有自知之明,便将一腔心事全放在了贾珠身上,希望贾珠能三元及第,光耀门楣。
这一对夫妻倒是破天荒第一次,心往一处使,自然贾珠的日子便不好过了,日日点灯熬蜡读书到深夜三更。
贾母心疼大孙子,倒是说过贾政两次,奈何那假正经冠冕堂皇一番话,便是贾母也不好使劲拦着,不让贾珠读书上进。说过几次后,见贾政同着王夫人只是一味搪塞,也只能罢了,便让丫鬟们吩咐大厨房,好生给贾珠做一些补品,燕窝人参流水一样送到贾珠房中。
王夫人自负儿子用功读书,却不知贾珠死由此萌。
不提这些烦心事,王夫人最近颇是意满自得,却不料贾赦的一番处置竟是颇有成效。
一时之间,王夫人却有些担忧了。她管家这么多年来,虽然大的进益还捏着贾母那里,可是就是手头管着的这些,王夫人也贪了不少。说起来,哪家子里不是这样子,若是没有钱权的好处,谁愿意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多给自己捞些好处,采买自己铺子里的东西或者将一些值钱的铺子转移到自己名下,各家管家太太都会干,王夫人也不例外,贾母也未必就不知道,只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不是王夫人太过分,贾母也不想深究。
男人们素来是不管内院的事儿,没想到贾赦却打破了这个常理,虽然如今贾赦还没有将爪子伸到荣国府的账房,但是王夫人生怕大老爷的那些人看出些什么名堂,于是便先下手为强,在贾母面前说了些闲话。
论起情商,王夫人在贾府中绝对是第一位,一番闲话说得不急不躁,不深不浅,却让贾母对贾赦又生了嫌隙。如今贾敏可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王夫人也不提怀疑是贾敏送来的人,只说下面丫鬟奴仆议论纷纷,外人也向她打听荣国府发生了什么事。
贾母向来不喜欢这个大儿子,而这个大儿子的确也不争气,贪花好色,只儿子老大了,也不好总骂,如今见王夫人语气中颇有指责之意,倒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丝毫也没有怀疑起王夫人的居心。可怜贾母一生精明,竟被王夫人算计了去。
贾敏对此也是真的无语了,她真想抓住贾母,琼瑶式的摇晃着贾母的肩膀,大声吼道:“那可是你的亲儿子,不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于是等林如海回家,便只见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歪在美人榻上,对着院子里的石榴树颦蹇娥眉。
夏日虽然酷暑难当,但是雨后的微风,却抚平了这一切热躁。火红的石榴花,重重叠叠落了一地,蜂忙蝶乱,还有几只不甘寂寞的小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凑热闹。好一副初夏新雨后图!
当然这如画美图必须忽略那美人儿歪东倒西毫无仪态的躺姿。
林如海慢手慢脚地走了过去,见旁边有一张湘妃竹凳,便径直坐下,蜀葵忙斟了一碗绿豆汤送上,贾敏看见是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有气无力说道:“你今日回来倒比平日早些。”
林如海先问了她几句身子可好,又问了问肚子里的孩子可有淘气,却见贾敏始终兴致不高,又搜肠刮肚讲了几个笑话。
换做往日,贾敏必要嘲弄他一番那算什么笑话,之后再随口讲几个逗得所有人捧腹直笑,不料今日这一招竟不好使了,细一思索,林如海便问道:“可是那府里又出了什么事儿?”
贾敏抬头扫了林如海一眼,叹了口气,扯着林如海的衣袖绕着圈圈,闷闷说道:“你是不是嫌我了?”
林如海一愣,不明所以,道:“这又说什么胡话。”说完,伸手敛起衣袖,抬手向贾敏额上探去,又摸了摸自己额头,调侃笑道,“这额上也不热,怎么反倒说起胡话了?”
贾敏一听,顿时恼了,嗖的一下直起身子,怒道:“人家已经够难受了,你还来取笑我,合计着我就是被人笑话的,是吧!”
林如海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意很是惊了一下,忙让人揽在怀中,缓缓拍着贾敏的后背,连声安抚道:“都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见贾敏慢慢平静下来,方才又说道:“我并非取笑你,只是好端端的,说什么嫌不嫌的话,我的心意如何,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道。”
好半晌,才听到怀里的人儿闷声道:“难道你从来没觉得,那贾家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不明是非一味袒护二房的娘,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不知道当家立事的大哥,还娶了一个缺心眼愚鲁不听人言的媳妇,更别提二房那个伪君子和真小人了,没一个省心的主儿!不管我使多大的劲儿,那家子都没有半点起色变化!”
林如海听了,失声笑道:“这也值得你发这么大火?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那府上虽说有些狗皮倒灶的事情,到底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比起旁的人家欺男霸女,已属难得。何况最近大舅兄已然长进不少,什么事儿都得慢慢来,哪能一口吃个胖子,再说你向来主意最多,如今不过是投鼠忌器而已。”
贾敏推开林如海,见那人虽然笑,却掩饰不住面上的担忧,忍不住问道:“你既然说得头头是道,做甚么又做出一副担心的样子。”
见林如海欲言又止,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好的感觉,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在外面搞了个二房奶奶?”
林如海一怔,神情更是无奈了,见贾敏一副不得真相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诚恳说道:“我只是觉得你近来脾气喜怒不定,大异平常,有些不解,哪里就扯到什么二房,这辈子我林如海能有妻如你,已然称心如意,外面花儿再美,又关我何事。”
贾敏听了这掏心掏肺的一席话,颊上顿时染满了红晕,托腮细思,自己最近果然有些情绪不定,胡思乱想,说起来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奈何自己总是往最坏处想,瘪了瘪嘴,扭着手指头无奈道:“我估摸着我这是产前忧郁症或是焦虑症,”见四周丫鬟们都在不在身边,颓然道,“可惜我不是精神科的。”
“可是很利害?”林如海将那双纤纤细指拢在手中,关切问道。
贾敏深吸一口气,振奋精神,强笑道:“要是严重,我早就自杀了,自然不严重。只是这几年事情太多,这个时代实在不是什么好年代,我在后世做惯了大女人,可在这里,很多事情我都无能为力,”颓然倒下靠在背后的青罗锦垫上,贾敏抽出手来,捂着脸,喃喃自语,“我什么都算不上,就是一个nobody。我之前几十年前的努力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如今再没半点用处。”
贾敏话语中的低沉与沮丧,如同一柄利刃,一下下刻在林如海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