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也不去拦他,奈何天不如人愿,不等林如海走出房门,却见棣棠行色匆匆,一脸沉重,不等林如海等人询问,便直道:“外头传话来说,宁府里打发人来报丧,说那府里大奶奶去了。”
贾敏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又问了句是谁,听林如海说怎么悄无声息的珍儿媳妇竟去了,方骤然变色,所谓宁府里的大奶奶可不正是贾珍的媳妇,未来的贾蓉之母--冯氏。
惊诧之余,忙让丫鬟们准备素服,又将来人喊了进来,详细询问。
这冯氏一向身子康健,这才嫁过来不过几载,便有了身孕,前些时日贾敬生辰,贾敏去那府里祝寿,也曾见过她几面,端的是面色红润,这一向也不曾听闻有甚消息,到底系何病症,怎么便突然去了。
等报丧的婆子进来,再细细一问,不免大惊失色,原来竟不是病了,而是死于非命。
那婆子一面哭一面回道:“也不知是哪个黑心肠的干出这下三滥的事情,这事瞒不住,如今已经报了官,请了人。只是如今天气炎热,少不得要紧着破孝开吊,我们太太独力难支,求太太看着往日情分,去帮上几日。”
贾敏满腹疑窦,微微别过脸去,见林如海亦是一脸茫然。
贾府人烟繁盛,不提去了的贾敷,代字辈的如今尚有有贾代修,贾代儒,文字辈的也有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下余的玉字辈的,草字辈的,连贾敏这个贾家姑娘都认不过来。
便是嫌弃那些人都是庶枝,女眷上不得台面,可贾家也有才入门的邢氏和王夫人,怎么也轮不上贾敏这个出门子闺女。
便是再不济,何氏娘家也是出了名的世家大族,太子妃的母族,远亲近友不可胜数,岂不比贾敏这个外姓来得名正言顺?
只是去的是自己侄儿媳妇,贾敏又一向与何氏交好,且不提之前何氏帮自己操持林枢洗三、满月等事,只说贾赦愚鲁不堪大用、贾政虚伪,倒是贾敬这个进士是真材实料,人品也端正,最近两家走得很是亲近。贾敏闻听何氏之请,虽然心中惊疑,少不得掩下心中诧异,同林如海换了衣服,过去安慰一番。
及到了宁国府大门,远远便能见廊下原本挂着的几溜大红灯笼皆已经撤下,再一细看,府门口狮子旁又停了几辆马车,十几匹骏马,一眼便能看出不凡。马嘶鸣叫,几个小厮们忙来跑去,连个管事的都没有,竟是乱糟糟的。
贾敏不由得拧了眉头。这何氏冯氏治家非常严谨,便是一时有了白事,也不该如此才是。
贾敏留神打探之际,终于有一个有眼力劲儿的小子迎了上来。那小厮见马车有林家的标志,便知道是西府的姑太太来了,眼瞅自家一团慌乱,面上先带有几分尴尬之色,吞吞吐吐道:“还请姑太太去后院。咱们大奶奶的娘家人来了,只怕一时片刻,老爷和大爷都脱不开身。”
贾敏点了点头,见他们人手短缺,便让他自去。
那小厮面带犹豫之色,蜀葵又道:“都是自家人,你们忙你们的,咱们这边不需要人来招呼。”
那小厮看了看四周,眼看旁边又有车马行来,却无人搭理,只能无奈地咬了咬牙,一跺脚,道:“对不住姑太太了!”说完,忙飞奔而去。
贾敏心知肚明,这冯氏既然死于非命,她娘家若是不打上门来,反倒让人小瞧了,且不提里面,只说外面如此这么多车马,便知来人不少。
转念一想,当初初见冯氏时,伊人微红着双颊,腼腆却又乖巧伶俐地递上胭脂水粉的样子,心中也不由得一阵黯然。
红颜薄命如斯,过得一年半载,贾珍势必再娶。人都是爱忘事儿的,再过上个三年五载,又有几人还能忆起今日之旧人来呢!想起来这个在红楼梦原著中从来没有露过面的女子,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女子,便是贾敏再见惯世情,见惯生死,也由不得弹了几滴眼泪。尤其是原著好歹还舍下个贾蓉这点骨血,如今竟是连个孩子都未能留下
转过视线,再去看林如海,思及自身,心中猛然一冷,不比医院里那些消逝的陌生人,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身边人生死离别是何等的残酷。不管舍得还是舍不得,这个人就那么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不管活人去做些什么,多么怀念留恋,都挽回不了什么。
林如海见她一脸忧思,神情恍惚,不免劝她节哀。却不提防贾敏突然轻声发问,又似乎在喃喃自语,几不可闻。“你还记得原来的贾氏吗?”
林如海不想她会问出这样的话题,自己也呆住了,眼见贾敏盯着自己,眉宇间挂着一缕清愁,却势必要个答复的样子,沉吟半晌,方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竟是不大记得了。”话一出口,自己也不由得冷笑两声,自嘲道:“原来我竟也是这般冷血之人。”
贾敏听闻此语,心内如同打翻了调料瓶,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为原来的贾氏悲哀。
贾母疼爱自己,一如亲母;贾敬、贾赦对于这个妹子疼爱更胜往昔三分;而林如海这个原本与她最为亲密的男子也只感叹道不大记得;至于与她这具身体骨血相连的林枢,更是与她毫无半点干系;更不用说春柳、夏樱、晴空等人。
她死了,就好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几人挂念,甚至除林如海之外连一个发觉的人都没有。那么人活了这么一遭,到底留下了什么呢!
林如海见她神思变化莫测,却不解她忧伤从何而来,正欲再去安慰几句,却又听到一句轻语,“如果,如果,死的是我呢?”
贾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忍不住又问道。
没听到林如海回话,贾敏只觉得自己被握着的手猛然一疼,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抬头只见林如海额上青筋泛起,温文尔雅的面上平添了几分狰狞,厉声道:“休要胡说!”
见贾敏破天荒可怜兮兮,带着三分脆弱,轻轻揉着被自己攥疼了的手腕,林如海心中一软,放缓了神情,柔声回道:“你们两个如何能相提并论?这人都是自私的很,我也并不例外,并不比谁高尚到哪里去?你总认为我是那种谦谦君子,正义磊落,可我心里明白,我并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样子。正如我刚才所述之语,其实我也是个相当冷血绝情之人,倒是你,常常心软。”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林如海忍不住露出一丝温柔,认真盯着贾敏道:“我对不起贾氏,敏敏,不仅我对不住她,我林家上上下下都对不住她,不仅对不起她,我还欠她一条命!可是纵然背负这满身罪孽,我也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她虽然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来的,可是坦白来说,那几年,我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并无多少感情。我对她,就是旁人说起来也不过是举案齐眉。可是你,你不同,有你在,林某不负此生!”
林如海没有再继续甜言蜜语说下去,但是脸上的甜蜜却掩也掩不住。压下心中对贾氏的愧疚和对林如海这番话的喜悦,贾敏终于悲催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自己平生第一次,懂得了爱,爱上眼前这个男人了!
正因为了心中有了爱念之心,便生了得失之心,不免有些患得患失,遇事总想试探一二林如海的心,也顾忌着林如海的心意,行事反倒不如当初那般果断了。
她向来是个豁达之人,今日不过是一时失态,既然想明白这一关节,便无阻滞,略一收拾心情,贾敏微笑对林如海道:“你在前面帮着看看吧!这府里都是贾家之人,只怕有些话说不得,倒是你在,也能替他们辩驳一二。后院里少不得还有冯家的女人,悲泣之下,只怕何嫂子招架不住。”
马车入门,两人分头行事。
因有外人,贾敏车马径直到了垂花门前方停下,这里倒是一洗前院之萧索,丫鬟婆子乌压压站了一堆,见贾敏到来,知道这个姑太太在自家颇有颜面,不敢怠慢,忙一拥而上,掀帘子的,放脚凳的,七嘴八舌问好的,热闹之情状,让贾敏只觉得啼笑皆非。
言谈之间便见何氏身边的一个陪房媳妇郭来家的挤了过来,见众人情状,面上脸色十分难看,大声呵斥了几声。
后院一向都是她管的,见她脸色不妥,一众人也不敢再献殷勤,四散开来。行了礼,郭来家的将贾敏请在一旁,这才悄悄说了。
冯氏死于昨夜三更,她的娘家人来得很快,一大清早,不提亲生母亲和几位嫂子,连着旁支的几个嘴皮子极厉害的婶子也套了车过来,岂能善罢甘休。何氏娘家和冯氏娘家也算是亲戚,此次冯氏枉死,便是何氏的娘家人,也来了好几位。
郭来家的哭道:“我们太太心里苦呀!大奶奶去了,我们太太惊怒之下,自己都厥了过去,掐了半晌才醒转过来,醒了就在一直落泪,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可偏偏没人体恤,只说我们太太心思狠毒,容不下媳妇。摸着良心说说,姑太太也是知道的,我们太太哪是那种刻薄人,身边没有姑娘,从大奶奶进门,只把人当眼珠子看,整日带在身边,谁见了不说我们太太慈悲,奶奶运气,偏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