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一面吩咐丫鬟上茶果,一面笑道:“在我屋子里呆着呢,出生的时候我们那位爷让和尚看了,说是命中有劫,恐有阴人冲撞,除了亲身父母外,一年之内不能见外人。因此便不敢带出来。倒是不好不信,之前跟大嫂子也说了,这次只摆酒摆戏,并不弄那些劳什子的仪式。”
王夫人皱着眉头道:“这和尚轻飘飘一句话,便要离人骨肉,间人亲友,便是亲戚骨血都不能相见,要我说,不过是些无稽之言,也不灵验。倒是很该带出来给大家伙瞧瞧,老太太福寿双全,说不定小孩子也能沾染些。”
向来冷漠寡言的含笑突然开口道:“老夫人,太太们容禀,奴婢觉得,王太太此话有所不妥。我们林家几代单传,福哥儿如今又是咱们家小一辈里唯一的孩子,便是那大师所言不真,也该小心谨慎为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王太太却对大师的话置之不理,知道的,说太太们只想看看孩子,不知道的人,那嘴里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没天理的话,只怕要说王太太这个当舅妈的,半点也不将哥儿的安康放在眼中,倘若真再有些差池,不知道王太太又该怎么跟我们老爷太太交代。王太太虽说富贵无双,金尊玉贵,可我们家福哥儿也是独一无二的!到时候,两家人不是亲人,却是仇人了!”
按理说,林家下人该称呼王夫人为舅太太,如今含笑却直呼其为王太太,显然是在其心中并不把王夫人当作林家亲戚了。
含笑这一席话,直白无比,没有分毫掩饰,说得诛心之极,丝毫不顾及王夫人的脸面,而王夫人是大家出身,虽说心狠狡诈,却口齿笨拙,听了这一番连含沙射影都算不上的指责,顿时气得浑身发抖,额头青筋暴漏,指着含笑,“你……你……”,说不出话来。
贾敏心里暗笑,眼见连贾母和何夫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才沉下脸色,怒斥含笑道:“放肆!你是个什么身份,这里也有你说话的地儿,还不给我赶紧滚出去,自己去找夏樱领罚去。”
含笑拿帕子捂着脸,跑了出去,贾敏弯弯嘴角,笑着对贾母道:“母亲别怪那丫头,她这么激动也是有缘故的。母亲和嫂子不知道,她们家以前也有几分薄资的,偏偏被那些黑心烂肠子的亲戚给看红了眼,大冬天借着满月要看孩子的借口,耍手段生生将那丫头兄弟给害死了,她爹禁不住打击,也去了。母女无依已经够可怜了,那些不要脸的无耻之人还不罢休,又将她母亲和她卖给人牙子,不过年余的功夫,竟是家破人亡。想必刚才她听了二嫂子的话,一时触景生情,不能自制。并不是针对二嫂子,母亲倒是别放在心上才好。回头我一定狠狠罚她,给二嫂子出气。只是这孩子真不敢带出来,我们那位看得跟金豆子似的,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端在手里怕摔了,再不敢冒一点险的。”
含笑身世堪悲,话虽难听,却也有一定道理,贾母是个慈悲人,听了之后,连胜念佛,便不好再计较,何氏也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帮腔道:“那丫头有一句话倒是对了,这等子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将来看孩子的日子多着呢,只怕婶子到时候都要烦了,何必非得这会子看。”
贾母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过不去,便觉得贾敏治家不严,奴仆豪悍,一个毛丫头也敢在亲戚面前大呼小叫,指桑骂槐,成何体统。一时也觉得王夫人多嘴多舌,行事不稳妥,大清早就让自己跟着丢面子。贾敏所说的‘别人看了,只说母亲信不过敬大嫂子’,还有那小丫头所说的‘不知道的人,只说王太太这个当舅妈的,半点也不将哥儿的安康放在眼中’,虽然俩人尽力弥补,但是背后的真意何尝不是如此。这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将林家闹得人仰马翻,自己女儿连月子都不能好好坐。左右为难后,到底疼女儿的心思占了上风,毕竟这媳妇就是外人,哪里比得上从自己肚子里出的姑娘。
何氏见贾母心气渐平,外面也有丫鬟媳妇来回事,便跟丫鬟喜鹊扶着贾母往外间去招待宾客,王夫人面上阴沉,狠狠剜了贾敏一眼,也跟着走了出去。
几个丫头见此都有些不满,贾敏毫不在意,奸诈地笑了一笑,道:“这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回头传些话出去,让老太太无意中听到,就说这王太太不待见小姑子,大喜的日子一点分寸都没有也罢了,还拿老太太当枪使唤,故意闹出乱子,阖家不宁,让老太太跟着丢脸。”
几个丫鬟听了,皆抿嘴偷笑,云实脆生生的答应了,径直而去。
贾敏怎么也要装出一副坐月子的样子,呆在屋里不过是等众亲戚朋友前来时露个脸也就罢了,一概酒宴戏曲,杂耍热闹都与她无关。听闻王夫人的丫鬟试图勾搭自己家的下人婢女,也不过冷笑了之。
也不知道云实都让人说了什么,等贾母离去之时,虽然贾母极力压抑,努力挤出笑脸,贾敏也能看得出来,她脸都黑了。
贾敏一点也不操心王夫人回去会有什么好下场,在这个婆婆大如天的年代,别说一个王夫人,十个王夫人也蹦跶不起来。毕竟论长幼尊卑,贾母是婆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那就是粉身碎骨,臭名远播,论家世,如今史家可比王家厉害多了,侯可比伯高了一截呢,最重要的是,现在可不是十几年后,贾元春封妃的风光日子,现在王夫人哪怕是个真凤凰也得趴着,何况不过是个土鸡罢了。
日子如流水转瞬即过,林枢满月的时候,原本贾敏仍然想请些自家人吃喝一番也就是了,奈何却出了一桩子意外。
那日林如海给皇帝老爷讲学的时候,今上随口说了句:“林卿近日笑容满面,不知道有什么喜事不成?”
听闻林如海添了一子后,想起自己年迈体衰之际,也刚多了一位公主,不免起了兴致,顺口多问了几句。
旁边的官员们凑趣,便也跟着附和了几声,称道要去参加满月礼。如此一来,便是林如海两人再想低调,也是不成的了,只好又委托何氏帮忙。
不提这日公侯禄宦,锦绣满堂,好一番气派热闹。
贾、史、王三家自不用提,皆是携家带口,又有林如海的座师吏部左侍郎大人,又有一帮子同窗好友如沈梦君、罗明灿等,皆都凑趣来了。便是四王八公这些老牌子世家,也来了几位小辈。
旁者也就罢了,偏偏这日王夫人却抱病称恙没有前来,贾府子孙满堂,荣国府却只有贾母带着几个孩子过来。
贾敏眼珠子一转,一肚子坏水顿时涌了上来,又悄悄使唤云实一番,于是当贾母不耐烦同一干年轻太太奶奶寒暄,出去花园子散散的时候,便听到园子假山后面一个小丫头道:“好姐姐,你跟我说说,那荣国府家的二太太真的竟然没来吗?”
只听得另一个丫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怒道:“可不就没来么,我亲眼看到荣府里只有太太的娘亲,老太太带着几个小爷和姑娘们来了,其他来的,都是些旁支罢了,老的老,小的小,也没个像样的人照应,太太一看,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自责不已,说都是自己不好,没有跟嫂子处好,这样的日子,还要劳动老太太不得安宁,别人家都是媳妇前后照看着,偏自己娘家只有一个老母亲孤孤单单,眼圈都哭红了。”
便听前头说话的小丫头怒气冲冲道:“这什么王太太也太过分了,谁家姑娘在阁中不是娇生惯养的,怎么偏偏咱们太太就得对她这个嫂子退步忍让,便是咱们太太再有不是,也不过是些自家人的口舌争分,可她这个当家作主的嫂子,上次不把老太太和咱们太太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如今又敢在这种场合甩脸子,难道竟将自己阖家的脸面都不管不顾了不成?说什么病了,前些日子还去临安伯家吃酒呢,谁还不知道?这才几日,怎么偏偏咱们家里有喜事,她就可巧生病了,还病得连门都出不得了?这分明就是在装病,落咱们太太的面子!当别人都是瞎子傻子不成?姐姐你不晓得,方才我就听几位老夫人问起来这档子事,大家不过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不说破也就遮掩过去了,可这什么还自诩是大家里出身的王太太,丢人都丢到别的人家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