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里如今还是贾敬做主,虽有些喜爱烧丹炼汞,却并没有去道观里跟小道士们胡羼。
才一入宁国府,就见贾敬贾珍前来相迎,又有贾敬之妻何氏,贾珍之妻冯氏在二门处,因都是一家子骨肉,便没有再分男女大防,一起进了上房。
冯氏带了丫头,亲手奉上茶果,因是才成亲不久,又是第一次见面,贾敏也给了表礼,寒暄了几句,到底公爹在上,有所不便,便退了下去。
贾敏盯着冯氏离去的背影自顾自地发呆,心想还不知道如今的尤氏在哪呢,就没听到一旁贾敬的问话,只觉肩上被人轻轻一推,才回过神来。
见贾敬又问,才故意略带不满地说道:“原本那是敬大哥哥的舅家,我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如今敬大哥哥问起,我倒是要好好说上两句了,好歹咱们两家也是世交,又是老亲,妹妹和你妹丈年轻不懂事,做的不对的,横竖都是亲戚故旧,随便他们指点就是了,怎么就忒不给我们家面子,竟是到我们家去抄家了,抄家也就罢了,连妹妹的卧房都不放过,传出去,让我们林家在姑苏如何做人,让咱们贾家又如何抬得起头。”
说着说着,便有些哽咽地说不下去,贾敏悄悄用沾了洋葱的帕子擦了擦眼角,泪水便如泄了闸的泉水,汹涌而出。
贾敬见她哭得伤心,面上大惭,也有些坐不住了,忙给自己夫人递了个眼色。
何氏一看,也坐不住了,忙取了帕子,上前替贾敏拭泪,又低声劝慰不已。
宁荣两家里虽有四个姐妹,唯有这个是嫡生的,自幼聪明伶俐,读书识字,与其他众姐妹不同,与几个兄弟感情也好。贾敬与这个妹妹年岁上差得较多,却也因此对这个幼妹多了几分真心,此时见自己舅家连自己都不管不顾,连带给自家亲妹子没脸,心中也不由升起一丝怒火。
又见贾敏哭得两眼通红,妹夫虽然不说话,面上也不好看,夹杂着一丝丝怒气,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己直立起来,给贾敏和林如海作揖赔礼道:“好妹妹,都是你哥哥我不好,让妹妹受委屈了。”
贾敏与林如海忙齐齐站立,上前几步,扶起贾敬,又道:“大哥哥这是哪里话,可不是要折煞我们夫妻俩。”又对在地下侍立的贾珍道:“还不扶起你父亲来。”
林如海也道:“夫人一时情急,胡言乱语,舅兄莫要放在心上。”
何氏也拿帕子抹着眼泪,说道:“妹妹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你敬大哥哥外家来人,说了此事,你哥哥一听,哪里忍得住,竟是跟来人吵了一架,脸红脖子粗的,之后也是一直念念,说是委屈了妹妹。”
贾敏一听此话,忙一脸感动地对贾敬道:“难为敬大哥哥了,都是妹妹不好才对,不过是一桩小事,他们要查钦犯给他们查便是,横竖我们又没干什么亏心事,也是无碍的,倒是我性子不好,害得哥哥如今左右为难。”
贾敬闻听此言如此体贴自己,更加了十分难受,忙又连连安慰贾敏、林如海不提。
过了一会儿,彼此方收了眼泪,何氏道:“妹妹随我去梳洗一番罢。”
贾敏此时两眼红肿,满面泪痕,钗斜发乱,便随着何氏进了内室。
小丫头子们早已舀了洗脸水,拿了巾帕,见贾敏在炕上坐下,忙捧了盆走上前来屈膝跪下。
何氏便要上前,贾敏嗔道:“难道我就没有丫头跟着,反要劳动嫂子做这些下人役使之事,说出去岂不是我张狂。嫂子好好坐在旁边,跟我说会子话,今日都是妹妹荒唐,一点子小事弄得大哥哥和嫂子都不安,回头还要请嫂子好好在大哥哥面前替妹妹分辩几句,左右都是妹妹年轻不懂事罢了。”
何氏一笑,遂在炕对面坐下,笑道:“都是一家子人,妹妹说这些客气话做甚,原是咱们家做事不妥,只是都是长辈,便是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妹妹还说那些话,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
两人互谦之时,蜀葵便上前替贾敏挽袖卸镯,净了脸。
贾珍媳妇冯氏在院内早已听闻小丫头所言,忙又将自己的脂粉取了,送了过来,谦道:“我们太太不爱脂粉,这是我的,东西不好,姑妈凑合用用罢。”
何氏已经三十出头,虽也有脂粉,却不敢用太过鲜艳的颜色,贾敏还是鲜花嫩柳一样的年纪,倒是用不了何氏的东西来了。
这冯氏也是细心体贴之人,忙将自己的脂粉送了过来,说虽是自己的,却也是崭新没用过的,果见自己婆婆微微颔首称赞,脸上一红,便又帮着蜀葵给贾敏重新挽了乌发,插上银凤钗,珍珠掩鬓。口中赞道:“姑妈美人一般的模样,怪不得那边老太太时时挂念,连我都看呆了。”
贾敏听了奉承,心内倒欢喜,便是阿谀奉承,也强似一家子乌眼鸡一般,遂笑着对何氏说道:“嫂子打哪里寻了这么一个伶俐丫头,我看珍儿媳妇相貌好,规矩好,嘴也甜。亏得嫂子下手早,不然我真想领回家去,不还给嫂子了。”
何氏笑道:“小人家家的,称不得你赞她。”
刚说到此处,就看到一个梳了双鬟的小丫头走了进来,对何氏等人行了礼,方笑吟吟道:“老太太那边要传饭了,请姑太太、太太和奶奶一并过去。”
何氏听罢,下了炕,和冯氏婆媳一左一右,挽着贾敏,出了房门,贾敬和林如海等人已经不在了,想必已经去了荣府。三人便也不理,走到二门外,上了一辆大车,带着几个媳妇及小丫头去了西府。
虽说不便请戏摆宴,贾府中人哪里又会委屈了自己,再说死的毕竟是晚辈,又已经过了百日,所以席上杯盘碗盏,甚是丰厚。
那边贾敬为首,下手依次坐着林如海、贾赦、贾政、贾珍、贾珠,屏风这边,自然以贾母为首,下手坐着贾敏、元春,何氏、王夫人、冯氏带着一群小丫头伺候。
贾敏笑道:“母亲容禀,今日站着的要不就是嫂子,要么是小辈,到底是我拉了她们婆媳来,怎好让她们在一旁站着伏侍。何况久别重逢,一家子好不容易一起吃顿饭,旁边又有十几个丫鬟看着,母亲何不给个恩赏,今日免了规矩,让她们也松快一会儿。一味规矩体统拘着,反失了人情味儿。”
贾母听了,笑道:“使得。”又对冯氏道:“你姑妈疼你,都坐下,孝敬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又对何氏与王夫人道:“今日你们可都沾了珍儿媳妇的光了,都坐吧。”遂命冯氏等三人也坐下,何氏笑着回了几句,便跟王夫人坐了下来,冯氏看了自己婆婆一眼,方告了座,在最下首坐了下来。丫鬟们忙去取了碗箸摆上。
席上山南海北干鲜水陆,应有尽有。贾敏就着红稻香粥,又捡着红楼名菜茄鲞、胭脂鹅脯、椒油莼齑酱、香酥鹌鹑、芫爆仔鸽、绣球乾贝等几样凉热菜,用了个尽兴。最后又捡着小巧的粽子用了一个火腿的。
一时饭毕,漱了口,娘们几个便歪在贾母房内闲聊。林如海等人,自去了外间。
贾母笑道:“敏儿现在饭用的倒是香甜多了,想以前,总得奶娘看着劝着,才能用上几口。”
何氏笑道:“吃得香才好呢。”
王夫人也道:“到底以前那样子不好。身子不牢靠,传出去也是忌讳。”
贾敏一呆,这才想起这是红楼梦,不是现代社会,风吹吹就倒的美人儿,怎么能吃那么多,平时在家里,几个丫鬟巴不得她多吃些,补补身子,哪里会提醒这个。便笑着撒娇道:“好不容易回母亲这里一趟,母亲疼我,做的都是我爱吃的菜色,不免多吃了几口,不想竟惹得母亲心疼起来了。”又故作哀怨道:“母亲现在也小气了,说想我了,原来都是扯谎哄我呢。唉,几年不见,原来我在母亲心里,竟然不值几碗菜了,看来下次来,得提前带些银子钱才行呢。”说完,又拿帕子掩在脸上,以示哭泣。
贾母正端着一杯茶,被她一说,一个掌不住,一口水喷了下面椅子上坐着的王夫人一身。
冯氏也笑得立不住,一面笑,一面又给笑岔了气的何氏拍着后背,何氏好不容易咳出肺管的茶水,面红耳赤,道:“敏妹妹现在怎生成了个促狭鬼儿。”
地下侍立的丫鬟媳妇,一个个弯腰屈背,有笑的,也有憋得满脸通红的,茶盏也翻了几个。
倒是元春,从小养成的端庄性子,虽然才三四岁,却一点也不走形,依着自己母亲坐着,面上带着适宜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也比平常深了许多。
贾敏镇定自若道:“大嫂子你别妒忌,我不过是见你们可怜,替你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我这般彩衣娱亲,你不说谢我,还这般编排我,看我下次还管你不管。”
何氏笑着轻拍了贾敏一下,道:“你这丫头,越发尖牙利齿了。不怪老太太那么疼你。连我也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