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话说得这般直白,贾赦见四周无人,不免有些醋意地说道:“难道我竟不是亲生的?”
贾敏忍不住呵呵直笑,直到贾赦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才又笑道:“既然说到此处,那我心里倒有一桩子遗事问问哥哥,当日祖母对大哥哥何其疼爱,真是端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眼里可曾有其他兄弟姐妹丝毫?这么多年,除了过年过节的压岁锞子,我们几个连个尺头都没有。等祖母去世,偌大的体己私房也是尽数留给了哥哥一个人,其他人何曾见过一分半毫?虽然大家并不在意那些银子钱,可在祖母心里,到底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没甚位置。如此看来,母亲对大哥哥还算不错呢。哥哥只想着母亲偏疼二哥几分,怎么没想过祖母还偏疼你十分呢。难不成我们几个,竟不是祖母的亲孙子孙女?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大哥哥总不能两者占尽吧。”
素来无人与贾赦说这些掏心掏肺的大实话,听闻此语,贾赦不由得一愣,再一想起先老太太对自己的疼爱,余者兄弟姐妹从不入祖母眼中,面上便有些赧然,好歹自己母亲行事,面上还是比较公平的。
贾敏见贾赦有所触动,又趁火浇油道:“大哥哥心里也得明白,你总怪旁人偏向二哥哥,好歹一个人时也想想,哪怕是装的呢,二哥哥也是勤学苦读,雪窗荧火,往来的,也都是读书清贵之家,谁不赞他一声好,不说他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大哥哥再想想,你在旁人眼里又是什么样子,时间久了,我知道哥哥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不会误解,可旁人呢,可不就是三人成虎事多有?再说,咱们家的前程全系在哥哥一人身上,哥哥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家里世交关系人脉都在,眼下自是不妨的,可是子孙后代,又该如何?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哥哥瞧我们林家的情形,可不就是人走茶凉。大哥哥就算是为了我们这些出嫁的姊妹,为了儿孙,也得选个实缺,一来给我们做个好依靠,二来也好让那群眼皮子浅的小人,看看哥哥的风采。”
贾赦不是什么聪明人,听得稀里糊涂,一时觉得哪怕为了争口气,也得上进,一时又觉得,自己这等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一时又觉得,身上肩负家族兴衰,怎么能碌碌无为,自己想了半日,只是始终拿不定主意。
贾敏也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也没指望他立刻就能醍醐灌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只是心中感概,余氏只知一味的溺爱,贾母只是一昧的冷淡,而贾代善也是典型的中国严父,觉得管教孩子都是贾母的事情,而他则是一眼看不过去,非打即骂,心中从无教育两字。有这三人,贾赦要是长不歪,真是见鬼了。
贾赦虽想不明白,也不影响他发现这个妹子果然是改了,一心为自己,面上便多了几分真挚,贾敏又坐了半刻钟,便要告辞,贾赦知道她还要去贾政、贾敬那边,便不挽留,只道:“等会子老太太那里见吧。”又亲自吩咐了下人小厮套了车,送两人过去。
车子进了荣国府,便有下人引着,径直去了贾政的东小院。想必是王夫人才掌荣国府,贾敏又是个刁钻不吃亏的小姑子,倒是没有胆子玩什么把人晾在荣禧堂耳房的把戏,也没有像对林黛玉那般,下个套儿,让贾敏去坐不该坐的主位。
彼此落座,贾政与林如海久未见面,相谈甚欢,一时丫鬟们便送上茶果来,贾敏道:“二嫂子不用忙了,我们不吃茶。”
王夫人笑道:“姑太太好不容易来一次,连杯茶水都不用,可不是让人说嘴,都是我们怠慢了姑太太。”
贾敏笑着回嘴道:“方才在老太太那里灌了一肚子茶水,又去大哥那里饮了一气,等会子还要去敬哥哥那里坐一会子,着实不用茶了。再说一家子至亲骨肉,谁敢说二嫂子的闲话,还不赶紧打了出去,留着玷辱门风不成。”
贾政不理内务,行事迂腐,也没听出贾敏的画外之声,笑道:“妹妹来了也不是外人,无需客套。”
林如海目光微动,不知道这位王夫人初次见面,怎么就得罪了贾敏,便悄悄递了个眼色,见贾敏趁着无人注意,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只能咽下不提。
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贾敏便要告辞,贾政与林如海聊得尽兴,意犹未尽,便极力挽留道:“多年未见妹丈,怎么不多坐一会子。”
贾敏娇笑道:“时辰不早了,只怕敬哥哥那里也在等着呢,再过一会子,老太太那里也该要传饭了,到时候再见吧。”
贾政无奈,只能送两人出去。
马车上,林如海满腹疑窦,问道:“刚才的事情我倒是看不懂了,还要请教请教,怎么二夫人她讽刺你,你反而那般高兴?”
贾敏冷笑两声,道:“不瞒你说,我不喜欢她,若她对我恭恭敬敬地,我还真不好意思怎么着她,到底她如今也算是我的二嫂子呢,总不能因为我自己不喜欢她就如何。可如今她主动挑衅,自寻死路,把我招烦了,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林如海听了更是不解,道:“从来不见你讨厌谁,今日这是怎么回事了?”
贾敏咬牙切齿道:“我跟她那是前世的恩怨,今生也解不了的。”言毕,瞥了一眼林如海道:“我看你跟二哥哥倒是谈得高兴。”
林如海见她不愿多说,只能撇开不问,笑回道:“二舅兄才华出众……”
不等林如海赞完,贾敏嘴角挂上一抹嘲讽,冷笑道:“难不成你们这些文人,与人交往,只看文采风流,全然不看人品好坏的吗?”
贾敏就纳闷了,这些文人脑子里面都进了水?就好比那贾雨村,不过是一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小人罢了,只因这贾雨村读了几本诗书,会写几首歪诗,甄士隐就将他引为知己至交,只觉得自己独具慧眼,巴巴地送上金银,结果害了甄英莲一生,平生际遇实堪伤,其中一个罪魁祸首却是自己父亲亲手援助出来的白眼狼。
就这么一个有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被上司同僚参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之后罢了官的酷吏,林如海却又引为知己,整日思量如何报答蒙训教之恩,亲自写了荐书不提,又推荐给荣国府,真真是尽心图报,连所有费用之例,也都考虑得尽善尽美。平日对自己女儿的安排都草率粗疏,到了此时,人情世故倒是明见万里了。
只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当平儿等人骂贾雨村是半路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连贾琏这个贪淫好色的,也都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时,林黛玉该如何自处?
当贾雨村坑灭了宁荣两府时,林妹妹还有何脸面活着,面对众人?谁不知道,这贾雨村是林如海推荐上去的,林如海自己早早去世了,可旁人想起来这人竟是林如海举荐起来的,未免会觉得林家门风不好,竟然与这等小人沆瀣一气。
再说贾府众人自然会如此作想,若非此等无耻之人,贾家也不见得会落得那种抄家灭族的下场,虽然贾家本身也不干净,才会导致抄家覆灭,也很与林黛玉不相干,但是人不免有迁怒之心,无检讨之意,书中虽不提林黛玉的反应,可林妹妹那样一个细心人,又如何体会不出来众人未尽之意,风刀霜剑,风言风语岂不是亦有林如海投来的。
林如海一愣,不解贾敏为何大发脾气。
贾敏冷笑道:“一个不知长幼伦理,窃居荣禧堂的小人,也值得你如此推崇,难不成你们如此趣味相投,还是你也觉得这样的举动行径合情合理,无需计较?看人只看文采,那秦桧、蔡京、张邦昌这样的祸国小人,哪一个不是能写善画,很是有几分才华?他日若是遇到这样的文人雅士,你是不是也要倾身相交,士为知己者死?也不想想,与这等阴险狡诈、卑鄙龌龊的人为伍,即使将来身死,也落得一身骂名,贻害子孙!”
林如海被她骂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欲来辩解几句,却听外面小厮传到:“到宁国府了。”只能忍住羞怒,咽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