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闻是没落子弟,又见惯世面,与林如海竟然也是相谈甚欢。闻听林如海有招揽之意,抬头瞟了屏风上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古画,斟酌了一下,起身慨然应允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原来这申闻父亲当年曾与他定了一门娃娃亲,对方是一个八品小官的独生女儿,因见申闻父母双亡,家道中落,申闻自己又浪迹市井街头,与一干地痞无赖相交,怕自己女儿嫁过去受累,便起了悔婚之意。
只是两家交好,申闻幼时与那杨家小姐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岁大了彼此自然是情投意合。听闻父亲有悔婚之意,杨家小姐以死相逼,固然不从,又使唤人与申闻递了个同心结,言明:父亲所为固然不可取,只是君自甘堕落,亦为不可。望君珍重,洗心革面,为将来早作打算。奴自当闺中坚守,以待君也。
申闻虽然性子豪迈,万事不萦于心,但是对这个知书达理的娇娇未婚妻,那真是魂萦梦牵,恨不得生同衾死同穴,万万不能割舍。收到杨家小姐书信,知道未来岳父对自己不满而起毁亲之意,又有如花美眷苦心不负,加上忠奴义仆在旁痛陈劝说,当下便下定了决心,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他早有耳闻林家规矩分明,待人宽厚,如今林如海有招揽之意,正合自己心意,真是如同大夏天喝了冰水,通身舒泰,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余事诸无可记,转眼之间,又是一年春来到。
这日林如海与贾敏商量,除服之前给父母做个水陆道场,便挑了城外的蟠香寺。贾敏原也没放在心上,听林如海提了几遍之后,突然醒悟,蟠香寺!这可不就是妙玉和邢岫烟呆了十来年的蟠香寺嘛!
自从来到古代,贾敏从未出过大门一步,虽说春来江水绿如蓝,无人不忆江南,贾敏却每天被规矩体统拘束在家里,风光美景也没有机会探访一二。早已经被圈得是心浮气躁,府里纵然是山石峥嵘,景随步移,也早看腻了。如今又听闻蟠香寺,虽说妙玉,邢岫烟还未出生,也动心想去一观。
贾敏扯了扯林如海衣袖,谄媚地笑道:“大爷也带我去见见世面呗!”见旁边丫头憋笑不已,心里不由得唾弃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奔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越活越小了。
林如海一愣,摇了摇头,断然拒绝道:“你身为女客,蟠香寺你不能去……”
贾敏一下就恼了,刷地一下甩开林如海衣袖,怒道:“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是人了?大家一样,都是娘生父母养的,吃的是一样的五谷杂粮,怎么就因为这人字前面多了一个女字,就变成了低人一等的贱人?”
说完,又鄙薄地瞪了林如海一眼,怒气冲冲道:“我们不过是没投好胎,成了女子,一辈子就得困在这深闺大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读不得书,认不得字,便看得几本书,也不过是女则女戒,犹是这样,还嫌女人身上的枷锁不够多似的,偶然有几个聪慧过人的,家里也算开明,学得满腹诗书,琴棋书画,又能如何,都是小巧小善,不登大雅之堂,还是要以针线为主,天天守着这四四方方一片天,活得像廊下笼子里的鸟,你倒是告诉我,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呢。”
林如海见贾敏怒气蓬勃,腮上通红,眼睛明亮,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打从洞房花烛之夜,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妻子是个艳冠群芳的美人,只是以前虽然也美,却不过像一幅工笔画,温婉有度。自从她醒来之后,一颦一笑却变得神采飞扬,极为生动,就好比如今,盛满怒火的大眼乌亮慑人,让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林如海长叹一声,苦笑说道:“又没有说不让你去,怎么就急成这样。咱们这些时日不便外出,哪里就会让你坐一辈子牢。再说你房中恁多孤本书籍,哪里有一本女戒女则?不过是蟠香寺主持性情孤傲,不攀附权贵,故此蟠香寺向来不单独接待香客。而烧香的人鱼龙混杂,女眷多有不便,所以多爱去报恩寺。你若想去烧香,咱们就换个地方也罢,偏你性子急,不等我说完,便暴跳如雷,恼羞成怒,噼里啪啦弄出这么一核桃车子的长篇大论来。”
贾敏“啊”的张大了嘴,顿时心虚起来。对于她的决定她的话,不管林如海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否赞成,有无疑问,面上总是百依百顺。再想起屋子里堆叠的古今话本,贾敏不由得尴尬起来,嘿嘿了两声。
她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知道是自己错了,自然没有死硬不认错的道理。亲自斟了碗温水给林如海,嬉皮笑脸道:“我错了,大爷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林如海自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无语地接了茶盏。“你若是也想去,倒是去报恩寺也可。那里后山松风梅香水清月明,景致颇有可观之处。”
贾敏心满意足,立时又欢喜雀跃起来,林如海看着她笑逐颜开的样子,便觉得心头暖意融融,突然就想开了,她高兴也就是了,就是去了蟠香寺又能如何,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用她的话,何必过得那么憋屈,自然要快意人生。
想到马上就可以出门,能看到古代的城市是什么模样,贾敏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觉。次日一大清早,挂着两个黑眼圈,早早起身,让丫头催促林如海早点出门。
好在水陆道场所用的物事早已提前运送到报恩寺,林如海看着贾敏连早饭都没有耐心用,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下去。
姑苏历代皆为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从街市上的繁华便可见一观。饭庄食肆,商户云集,珠宝首饰店、绫罗绸缎庄,鳞次栉比,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不时还能看到几个在街头杂耍卖艺的,周围围满了人,平添了许多热闹气息。大街小巷也不乏小门小户的姑娘们,只是到底能看出些贫富差距。
且不说贾敏等人,便是身边几个二等丫头,也是绫罗绸缎,刺绣满身,而这小门户的姑娘们多是着些素色青色藕色。古代印染工艺自然比不得现代,鲜亮颜色放不得几年就褪色,也禁不得水洗,价格也贵上许多。难怪豪富之家的薛家,香菱不过弄脏了一条不经染的石榴裙,便十分畏惧薛姨妈嘴碎。
还有些沿街卖吃食热糕的,才做出来的糕色泽金黄,看起来热气腾腾,隐隐还有些香味传来,贾敏早上没好好用膳,这会儿馋起来了,旁边的春柳笑道:“奶奶在家里从来不用这些糕点,怎么这会子眼睛都看直了。要不我让跟车的小子去买些回来,奶奶也好垫垫?”
贾敏收回眼光,不好意思笑道:“那倒不用,等下去了报恩寺,让那些和尚们赶紧上些素斋来。听说他们的素斋倒是一绝,我仰慕已久,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这些东西看着颜色好,尝着味儿也不错,只是都是些油,糖,面,米粉做出来的,不好克化不说,多吃与身体也无益。如今看着到也罢了,等年纪再大些,便是百病缠身。”
“百病缠身?那岂不是万万吃不得了?”春柳失声出口,又诧异的颦了眉头,问道:“正如奶奶所说,这些糕点不过是些油,糖,面,米粉,又不是些鸡鸭鱼肉等荤腥之物,最是好克化的,怎么奶奶反说不好克化?”
贾敏笑道:“你也别大惊小怪,平日里少用些也还罢了,断断没什么问题,平民百姓也不过逢年过节尝些,再不用担心这个。只是有钱人家平时都是鸡鸭鱼肉虾蟹海鲜不断,再用这些糕点,自然要得些富贵病。”
“什么是富贵病?”车外的林如海突然插嘴问道。
自从贾敏掌管饮食,替他调理身体,点心里只有各种灌汤包子,生煎饺子,不放糖的酥酪之类的东西,以前最爱吃的脂油糕,松仁椒盐夹糕,百果蜜糕等一概皆无,也曾偷偷打发下人买来,被贾敏知道了,好一顿嘲笑。后来赌气再也不买,贾敏却又一两个月买上一次,让他解解馋。如今听贾敏言语之中又颇有原由,顿生了探究之心。
贾敏这个医生兴头上来,正想大肆科普一番什么才是健康饮食,猛然想到林如海之母正死于富贵病之一的中卒,也是因为多食油腻及糕点,才早早地四十岁就去了,再瞅着马车帘子外面竖着耳朵的林如海,怕提起他的伤心事,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撇嘴说道:“你想听,我偏不说,如今是我管厨房,让你吃什么就吃什么,哪有那么多废话。”
于是林如海和春柳剩余的问话全被噎在了喉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