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命人将留下的女孩子们带下去安置,又让人将剩余的女孩子送出去,这才含笑问吕大娘道:“我让你寻个读书识字的,可有了?”
吕大娘见贾敏面带笑容,谦和有度,气度不凡,心中赞叹不已,殷勤回说道:“咱们做这一行也久了,少有遇到念书的,奶奶那日让人问起,我还有些为难,只怕要让奶奶失望了。可也巧了,才过一日,偏就遇到一个合适的。”
贾敏不妨她竟真的寻到了,顿时起了兴致,问道:“哪家子出来的,什么来头?”
吕大娘笑道:“不是哪家子出来的。说起来他们家也是姓林,倒是离奶奶家不远。前些年蝗灾,这孩子爹娘逃荒来到城外林家村,先后因病都去了,这小子就被那村里一个孤老头子收留了,爷俩相依为命。因这小子有几分聪明,林老头便备了礼,让他跟着一个老秀才读了几年书。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打从去年这老头子就病倒在家,延医问药,家底原本就单薄,这一病起来,就耗得一干二净,又欠下别人许多银子,眼见过活不下去,所以这小子自愿卖身,求些银两给老爷子看病送终。”
贾敏道:“倒是个孝顺孩子。”
吕大娘道:“可不是,确是个有良心的,若是不好,也不敢跟奶奶提起。”
贾敏又问:“今日可跟着来了?”
吕大娘笑道:“来了来了。只是一个外男不敢擅入,我留他在外面看着马车呢。”
贾敏便命人将他带进来。
不多时下人们就带过来一个一身蓝衣的少年,年纪大约十五六,生得面目清秀,衣裳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一眼看去,就能看出来是耕读之家出来的。
贾敏笑着让他起身回话。不过是问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读过些什么书?
那孩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句接一句回答了,不卑不亢,只是到底没有当过奴才,言辞之间不免有些生硬。
旁边站着的吕大娘不由得暗暗皱眉,心道,罢了,这桩生意只怕又黄了。
她之前已经给这少年介绍过几户人家,皆因为这少年态度冷傲,性情冷淡,条件又颇多而没有达成。原想着拒了这桩买卖,只是她与那林老头原本也曾是邻里街坊,少年家中的情形她是再熟悉不过的,林老头眼见就是这一两日的工夫,只怕是要撑不住了,再没有点进项,恐怕后事都难于料理。
吕大娘有心想提点一二,只是她深知深宅大院规矩颇多,没有主子们发话,奴婢们不得乱开口,一时之间也找不着插话的机会,心里不免暗暗忧心。
却听到贾敏突然淡淡说道:“你可知道,在我们这儿,不过是让你教些下人,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并不需要讲那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再者,一旦卖身为奴,你便再也没有科举的机会了,所学所知尽付诸流水。你可明白?”
那林旭闻言便有些迟疑,既而垂头丧气,半晌未开口回答,贾敏也不急,端了茶盏,撇着茶叶浮沫玩。
吕大娘见情形不好,忙在一旁说道:“他自然是甘愿的,这孩子是个孝顺的……”
贾敏摆了摆手止住她:“你让他自己来回话。”
吕大娘心知不妙,不着痕迹地瞪了那少年林旭一眼。
林旭也知道自己又犯了错,顿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只是仍不开言,面上浮起倔强之色。
贾敏亦不催他,旁人也不敢出声,直待许久,才见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大丈夫为人立世,当以品德为先,若是连救命之恩,抚养之意都不能报答,与禽兽何异。何况我读书识字,原也是老父垂怜,又耗尽家财,若非父亲,我早已是黄土垄中一副白骨,如今这些日子都是偷来的,有何不能舍。夫人,我林旭自愿卖身为奴,听从使唤,再无异说!”
贾敏满意颔首,突然又问道:“我见你衣裳甚是洁净,谁与你浆洗的?可是请了邻里大娘?”众人不明所以,都直直看向贾敏。
林旭苦笑道:“家世寒薄,缺衣少食,哪里还能请得起人,不过都是举手之劳,都是在下自己洗的。”
贾敏看他不是那种狂妄自大,书生意气的人,十分满意,心中赞叹不已,故而也不拿架子,扭头对夏樱道:“那就留下吧。签了身契送到我这儿,身价银子今天就与了他,再给他一月之期,料理家事。另外,府里寻个老成些、不拿大的,帮他一起料理。”
林旭闻言呆立当场,吕大娘见状,忙推他谢恩。林旭心内百感交易,跪地磕头:“小人谢过奶奶大恩大德。”一语既出,终身为奴,再不能毁。
林旭退了出去,这厢贾敏又问了几句后日选小厮的事儿,吕大娘一一回禀明白。
贾敏笑道:“不拘年岁,只要有能耐有本事的,皆可带来。只是人品要好,那种偷懒耍滑,甚至狼心狗肺之辈,就莫带了。”
吕大娘忙点头称是,道:“这样的人,也不敢带到奶奶面前。”
贾敏让外面婆子送了吕大娘出去,又吩咐春柳安置新来的两个丫头,刚回到房中,又见夏樱送来了林旭的身契。贾敏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看着上面鲜红的手印,自己出了一回神,对夏樱吩咐道:“东西你收好,就先这样罢,不需去衙门里报备了。”
夏樱大吃一惊,劝道:“奶奶,这样不妥,将来出了事,可拿不住他。”
虽有人立些私契,不过是些庶民而已,碍于不能蓄养奴婢的禁令,不得不如此行事。本朝并不禁官宦勋贵之家养奴使婢,也不像另一个时空的明朝那般限制人数,故大家子从来立的都是官契,即所谓的红契,林家也不例外。
贾敏思忖一刻,叹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只悄悄行事罢了,等我瞧瞧这个人如何,若是不好,再去衙门里报备。”
夏樱疑惑道:“奶奶这是为何,我竟是不懂。”
贾敏知道自己是动了恻隐之心了,林旭原本是要走科举之路的,卖身一事便生生断了他的凌云之志。今日冷眼旁观,这少年有情有义,亦不是那种眼高手低,穷酸迂腐之辈,贾敏一时不忍,便想与他留一条后路。
贾敏也知道自己如此作为不合府内规定,也怕夏樱心生疑意,正要解说一番,却听夏樱叹道:“我听奶奶的便是。他的身契我悄悄收着,不让别人知道也就是了。对外只说已经让人去衙门里报备了。”
见贾敏张口欲说,不等贾敏解释,又接着说道:“跟着奶奶这么久,我还能不知道奶奶的为人行事,是个再善良不过的人。今天只怕又是老毛病犯了,心软了,希望这小子他日对得起奶奶这一片苦心才好。”
话音刚落,只听到林如海道:“哪个小子?你们主仆俩在说谁呢?”
夏樱见林如海进来,忙上前请安,伏侍林如海坐下,奉上庄子里送上的红菱、鸡头两种鲜果,这才退出到廊下,守着门口。
贾敏将林旭之事细细说了。林如海察言观色,见她神情真挚,感慨道:“你倒是个慈悲人。我只当他们不过是一群奴才罢了,却没你这份心。难怪你那几个丫头对你死心塌地,连着晴空也是如此。”
贾敏嗤笑道:“怎么?你妒忌了不成?”得意洋洋,如同翘了尾巴的公鸡一般。
林如海笑笑不语。这个妻子善良却不软弱,精明却不苛刻,有时候城府如积年老吏,有时又天真如同初生孩童,真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