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接着往下讲下去,贾敏的语气愈加沉重,直讲到魂断潇湘,泪尽而亡。
几个人凝神细听之下,三个姑娘早都哭肿了双眼,肝肠寸断,便是张嬷嬷这种久经世情的人,也都红了眼圈,老泪纵横。
林如海早已惊得说不出任何话来,泪落如雨,心里也反反复复问自己,为何那位小姐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悲惨一生,自己事先竟一点都未察觉,耳边忽又闻得贾敏哀声念道:“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林如海文采风流,听了这诗,只觉得心头一阵黯然魂销,忽然便明了了那位小姐压抑在心中不为人知的苦痛。耳边贾敏又感叹的总结道:“永远不要低估人的贪婪,也永远不要高估人的本性,生活永远比话本更残酷。”
自从那日听贾敏讲完红楼故事之后,林如海好些日子都有些精神恍惚,莫名其妙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那姑娘的遭遇的确可怜可痛,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可若是真说起来,这世间比那姑娘更可怜的人多了去了。食不果腹卖儿卖女的人家比比皆是,府里随便挑出来几个卖身为奴的,哪个不是一肚子的苦水。可是对于这个姑娘,不管换了多少套说辞试图说服自己,林如海还偏偏就是无法将之置之脑后,似乎就是因为他说了送那姑娘去外祖母家过活的那一番话,才导致了那姑娘一生的悲剧。
每每想起来那个姑娘家财被占,无人主张,无所可依,泪尽而亡的十六年,想到那姑娘香消玉殒的时候,身边也不过就一个外八路的丫头罢了,林如海就觉得心痛无比。
在内心深处,隐隐的,林如海甚至有这么一种感觉,那姑娘的父亲,与他太像了。他的所思所想所为,几乎与自己的决定一模一样!
那日贾敏娓娓讲着故事,林如海也在心里设想过,若是自己面对那些关头,那些情形又该作何举动,令他心惊胆战的是,他会做出与那姑娘父亲丝毫不差的举动!
因此当贾敏再说让他参与家中庶务,让他去决策如何管理下人,如何与其他世家人情往来的时候,林如海再没有那么抗拒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林如海将这两句话写成了对联,挂在了自己书房中。
这日林如海撰写完毕贾敏交代他拟定的章程,搁下手中的紫毫,捻了那浅绿色的竹纹笺轻轻摆动着,以便使墨迹早点干透,对在身边伏侍收拾笔墨的香墨问道:“晴空呢,还在你们奶奶那里没回来吗?”
香墨笑着回道:“可不是嘛,这一大清早就走了,都这当午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奶奶也是,大爷这里就我们两个能使唤的,偏偏又把她叫走了。”
林如海皱了皱眉头,不满地看了香墨一眼:“胡说什么呢!”
香墨一愣,心里有些委屈,见林如海面露不悦之色,忙跪了下来。
若搁是以前,林如海听了这番娇嗔还还不觉得有什么言外之意,只是听了那个故事之后,凡事不免多想了几遍,有些不懂的,也问过张嬷嬷一二。
香墨的话初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逾矩之处,但是林如海一多想,就觉得她言辞中不免有些挑拨离间的味道。
又想起来,贾敏对这个丫头向来不咸不淡,跟对晴空的体贴热情迥然相异,甚至对院子中打扫花木的粗使丫头都要更和蔼些,思及此处,林如海看着香墨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
正在此时,却听到门外小丫头走了进来,说道:“大爷,京都荣国府里来人了。”
这中秋节早已经过了,节礼都已经送来了,怎么才过没几天,又派人来了?难不成京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林如海掐指一算,心中明悟,想必是那边贾敏母亲收到林府送去的贾敏康复如初的消息,打发人来问情形。
贾敏清醒之后,事务繁忙,林如海一时也忘了,只待贾敏康复许久,有一日才突然想起来这桩官司,两人互相一问,顿时面面相觑,原来竟是都以为对方已经派人去荣国府通禀消息!发觉竟是一直未报信,两人这才慌忙打发人去给贾母报信儿。姑苏与京城路途遥远,想必京里来送中秋节礼的人出发的时候,那边还没有得到贾敏苏醒的消息,后来收到消息了,自然又打发人来详细询问。
林如海略一思索,便吩咐道:“将人直接带到你们奶奶那里去,告诉你们奶奶,等下我也过去。”说完,也不理会地上还跪着的香墨,收拾了纸笺拔腿去了。
小丫头泉儿同情的看了香墨一下,也不敢多呆,便跟着林如海也出去了。
这厢香墨跪在地上,见林如海拂袖而去,完全没有叫自己起来的意思,只觉心口一痛,一腔恨意几乎要立时喷射而出,她使劲攥着拳头,咬着牙齿,由是心里更是憎恨贾敏。只觉得自从这个奶奶醒来之后,从来不给自己半点体面,每日里只宠那个才提拔上来的晴空,而对自己浑然没有一分好脸色,如今又在大爷身边吹耳旁风,弄得连大爷也不待见自己了。
香墨起身便怒气冲冲地去找自己的母亲诉苦,却不料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听完自己的抱怨之后,竟然冷着脸说道:“糊涂!糊涂!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咱们奶奶又是何等金贵人,当着大爷的面说奶奶的坏话,这是我寻常教你的?平时见你也是百般机灵的,怎么现下这般愚蠢!”
香墨不乐意地说道:“这跟我是什么身份有甚关系,说起来我们两个都是伺候大爷的老人,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她不过是一个从二等丫头爬上来的贱蹄子,飞上枝头就以为自己成了凤凰。原先满口的姐姐,现在日日在奶奶那里充得好大的体面,装得跟个什么姑娘小姐似的。我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如今天天跟着个花点子哈巴狗似的,就知道围着奶奶转,每天一大清早就走,半夜三更的还不回来,鬼鬼祟祟的不知道都在做些什么勾当?但凡我让她干点什么事儿,就一脸为难的说,奶奶那边等着我呢!我呸!我就看不上她这幅装神弄鬼的德行!”
陈吉家的见她不服气,还在振振有词,不由得大怒,伸手向她的腮边拧去,一面训斥道:“你这个贫嘴烂舌的兔崽子,现如今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自己瞅瞅这头顶上的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不懂一点形势,我跟你爹真是半路上丢算盘,怎么就想着把你这个不开眼的东西送到大爷面前,这将来没有给自己家里招福,倒是要招来了祸事!”
香墨一扭头,绕过陈吉家的,一面捂着自己的脸,一面不满地拉长了声音叫道:“娘!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是长别人威风灭自己锐气。别的不说,爷爷可是咱们府里唯一伺候老太爷的人,跟着老太爷风里来雨里去辛苦了半生,我爹他又是这家里的大管家,素来得老爷和太太看中的,咱们家里又不是那等不三不四的人家,满府上下谁不给几分薄面,凭谁能越过咱们家去。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就成了招祸的,我不过是说了几句晴空那个贱货,能招什么祸呀!”
陈吉家的气得发笑,对自己这个女儿的懵懂无知束手无策,知道自己平日里太过宠这个丫头,让她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个不开窍的木头似的,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个蠢货,现在当家的是谁还拎不清楚?晴空就是有百般错,只要主子喜欢,那她就半点错都没有!你跟她较劲岂不是跟奶奶打擂台?以前奶奶上面有太太压制着,你如此行事还有太太给你撑腰,可现在你的靠山已经没了,奶奶要收拾你,跟捏死一个蚂蚁一样简单。咱们家好不容易攒下这诺大的家业,我还想着好好地传到你哥哥手里,可不能毁在你手里。你回去最好给我收敛点,再让我看到听说你跟奶奶上眼药,不等别的,我就先收拾了你!”
香墨来求助,不想又被训斥一番,越发的不忿起来,冷冷的开口道:“在妈心里眼里只有哥哥才是亲的,我便是那大街上草窝里捡来的不成?见到别人欺负我,妈不说帮着我也就罢了,还在这里数落我。咱们家里诺大的家产,我什么时候见过?妈何时跟我说过,又什么时候给我用过一分半毫。我的月钱都是妈收着的,平日里我不过想买一朵两朵花儿戴,妈都推三阻四的,说什么要勤俭持家。这些年除了主子们的赏赐,府里的按季衣裳,妈何时肯出门给我买件新鲜花样的?这会儿倒想起说起我来了。”说完,起身,啪叽一摔帘子,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陈吉家的听了这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由得勃然大怒。赶着向前走了几步,掀开帘子一看,香墨已经头也不回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