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婆子是先头太太的陪嫁丫头。先头赵太太自从嫁来林家,与林老爷夫妻年少,耳鬓厮磨,真真算是伉俪情深。所以带来的张婆子等几个陪嫁丫头,在林府内也甚是得人尊重,过得可谓是如鱼得水。
不曾想赵太太一病早死,林老爷又娶了后面这位周太太,新人自然有徐二媳妇等陪嫁丫头,而先头赵太太的几个丫头的日子便从天堂到了凡尘。
及至周太太与林老爷夫妻不睦,对赵太太恨之入骨,只是逝者已逝,周氏便是再怒气横冲,也对一个死人无能为力,便将这火都发在了赵氏这几个陪嫁丫头身上。其他三个陆陆续续的被周氏捏了个错都被打发了,只剩下张婆子一个人在林府中风雨飘扬,朝不保夕。
只因一次伏侍的时候不精心,被周氏拿碗盏砸了个正着,从发际到眉下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顿时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周氏见此情形,原本也心中有悔,就让徐二媳妇赶紧请个大夫过来瞧瞧。孰不想那徐二家的当年虽然年轻,却真是个心狠手辣的,眼见张婆子容貌非凡,在林老爷面前一向极有体面,早已心生不忿儿。就劝周氏说道:“一个上不得台面上的人,哪里值得请大夫?咱们箱子里有丸药,与她几丸也就罢了!我的奶奶,她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也如此费心。再说让老爷知道了,不知道她又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平日老是做出一副楚楚动人、狐媚风流的样子,调唆老爷和太太不合,倒像是她才是正经主子一样,太太看得过去,我却看不过去,让我给她请大夫,还是下辈子做梦去吧!”
徐二家的跟周氏打小一起长大的,最善于揣摩周氏的心理,她知道周氏因为赵氏之故,不受老爷喜欢,心里早已怀恨已久,对这几个妖娆丫头也很是不喜。此话一出,果然周氏抛开不提,不再纠结于给一个丫头治伤的事儿。
张婆子被抬回下人房之后,血流不止,一个在厨房里做事的婆子看她可怜,便取了些香灰之类的物事给她敷上,又寻了干净布料将伤口裹好。最终血是止住了,但是张婆子额头上却留下了一条惊怖吓人的疤痕。
张婆子声音飘忽,幽幽说道:“我知道奶奶和姑娘们大概也想着,我是那种不自重的下贱人,试图勾引主子,可是奴婢当真是冤枉。我们那太太是个良善人,她跟老爷鹣鲽情深,老爷也不是个沉迷于女色的人,再加上林府本就有不纳妾的说法,所以我们太太在入府没多久,就早早地给我们几个贴身丫鬟定好亲事,生怕耽误了我们几个。我之前定的那家子是外头的,世代耕读传家,家里那位少爷也是个读书人,听说太太优渥,又知道我也是打小跟着太太读书,能识得几个字,所以对这门亲事很是看重。所以奴婢当年虽然颜色比旁人略好了些,却从来没有那种攀龙附凤,一朝得宠的想法。只想着再精心伏侍我们太太几年,谢过太太的恩情,再出去当个正头夫妻。却不料造化弄人。自从我毁容之后,原先定的那家子人便遣人来退了亲事。我也不怪他们,谁家愿意娶这么一个面若无盐女的媳妇呢。我若有一个儿子,我也不愿儿子娶这样一个丑陋的新娘,只怕新婚之夜都能把新郎吓昏死过去了。”
张婆子忆起往事,鼻子一酸,便流下了眼泪。她使劲往上翻着略微浑浊的眼睛,却始终无力阻止泪水的落下,只能用帕子不断抹着。听得贾敏心里也跟着伤心起来。
贾敏以前在现代的时候,容貌也不怎么样,贾敏一直想,估计就是自己长得太丑了,所以父母才将她丢弃不管。因为容貌不好的原因,贾敏也吃了不少的亏。世间人,无论男女,对于相貌好的大都多了一份宽容。试想谁不喜欢美丽的东西呢!一朵美丽的鲜花总归比一坨狗屎要来得赏心悦目,便是贾敏自己,虽也吃过亏,照样还是非常喜爱美好的事物。
而在这古代,一个女人倚仗的,无非是家世和相貌。对于像张婆子这种奴婢出身的,相貌是否出众,更是重中之重。贾敏瞧着她的疤痕,忍不住为其叹息,若是在现代,恐怕不会落下如此癍疵。
春柳夏樱也在一旁眼酸落泪,唏嘘不止,她们同为女人,又同是奴仆之身,两人又都是善良之辈,更能体会到张婆子的心酸。
屋中一时寂然,只有啜泣之声。
良久,贾敏见三人还是哭个不停,开口打断她们说:“虽说你不是故意害如心的,可是如心的死,到底跟你脱不了关系,可谓是你的无心之失。另一面,就是我也不能不承认,徐二家的事儿,是你在背后帮了大忙,也算是帮咱们全家洗脱了名声。将功折罪,两相抵扣,我便不奖赏你,也不责罚你。你心里可服?”
张婆子来之时早已抱定事情暴漏,必不得好下场之念头,万不料今日还能逃出生天,一时之间不敢置信,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只听到贾敏继续缓缓说道:“我听你言辞之间颇有见地,又是跟过先头太太的人,也是知书达理之辈。你也别和我说其他废话套话,我只问你一句,从今之后,你可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我?”
张婆子难掩面上惊诧,彷徨四顾,又看向贾敏道:“奶奶,你这可是要留下我不成?可是,可是奴婢这脸上……”
“我既然说了要留下你,便不是开玩笑。你虽然早年相貌尽毁,历尽艰辛,可是我说句难听的,也不怕你伤心,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就算是脸上没有这道疤,也不再是当年的雪肤玉肌。既如此,又何必整日纠结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头。我看中的不是你的花容月貌,而是你的能力和本事!”
张婆子闻听此言,心中澎湃激荡,不能自已,从杌子上猛然直立,两膝一弯,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当机立断、概然誓道:“奶奶之令,万死不辞!”
贾敏满意颔首,令春柳将她扶起来,方才说道:“我留下你,不是因为你可怜,也不是因为你曾经暗地里助过樱儿,而是因为你读书识字,能洞人心机,又曾见过大世面,凡事颇有见地。你肯忠心耿耿对我,也是我的福分。我这两个丫头都是极好的,只是到底年轻了些。你既然是先头太太的陪嫁丫头,又在府里这么多年,想必人情往来这上面,要比她们熟悉得多,以后便在我这房中拿个大,和她们两个一起处理这府中的大小事务。我也不想瞒你们。我这个急脾气,最是不耐烦管这些零碎琐事儿的。要我天天跟那些管事婆娘们斗心眼,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还不如拿根麻绳,直接勒死我得了。话我先撂在这儿,我之前也跟大爷商量过了,等着过了年,我对这府里上下也熟悉了,这府里是要有大动静的。你们几个,便算是我的心腹,回头我打算给你们的差事,便是管理这府中所有事务,不管是内院的,还是外院的。所以,”贾敏指着春柳夏樱说道,“柳儿樱儿,过来见过张嬷嬷,回头算上晴空,你们好好跟张嬷嬷学习学习。也趁着这个机会,看看自己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擅长些什么,又愿意做些什么。将来府里的事儿,都由你们做主,凡事有了结果,定期回禀我跟你们大爷一声就是,具体怎么做事,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我是再也不插手的。”
先前春柳夏樱还在心里头纳闷儿,贾敏为什么要留下张婆子,及至后来,听了贾敏石破天惊的想法,三个人都有些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只觉得贾敏的想法,真真是匪夷所思,连贾敏让三人互相见面行礼的话都忘了。哪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入了门,不是想尽办法,使尽手段将管家大权抓在手里,怎么到了自己这位奶奶面前,管家的事反而变成了烫手山芋,恨不得立时扔出去。而自己,不过是些不知事的毛丫头,抑或是粗鄙的粗使婆子,怎么竟能奶奶看中,委以管家的重任,这是在哪一个家里府里,也听不到这样的奇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