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祉满腹狐疑呵腰下轿,弘时和允禄已经从后边快步赶过来。两王一贝勒往巷口一站,瞧热闹的人立刻拥了过来。却都是说说笑笑指指点点,半点也不像看出丧那么郑重端肃。三个人正没做理会处,胡同深处一个家人浑身披麻戴孝飞也似奔过来,俯伏在三个人面前干嚎一声,禀道:“我们五贝勒爷升天了!”
“几时殁的?”允禄皱着眉头问道,“丧帖子发出去了没有?没有报宗人府、内务府,叫他们具本奏上去么?”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雍正子嗣本来就十分艰难,九个儿子六个都出痘夭亡,只有弘时弘历弘昼三个成人的。这一去,雍正膝下更为荒凉了!正暗自嗟叹,身旁弘时喝道:“你这杀才!瞧瞧你那模样,像个替主子守丧的样儿?你是叫王保儿吧?”
允禄允祉这才细看,只见王保儿孝帽子反戴着,两根白飘带儿垂在额前。额前和脸颊上横一道竖一道涂着淡墨,活像开戏台跳神的个白无常。正要斥责,王保儿磕头道:“爷们甭生气难过。这是我们贝勒爷的钧旨,既不发丧帖子也不上奏,方才我们爷还说,自己家里热闹热闹算完……”
方才!三个人顿时如坠五里雾中。弘时眼一横,厉声道:“你这王八蛋,弄什么花枪?弘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爷就不能揭你的皮?”说着便喊:“来人,鞭子侍候!”王保儿捣蒜价磕头,禀道:“是奴才没说清。我们贝勒爷是活祭奠,他老人家——结实着呢!”大约想着府里此刻热闹,他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荒唐!”允禄和允祉对望一眼,拔脚便向五贝勒府门走去。后边瞧热闹的越发多了,弘时便命自己的随行太监和亲兵:“把这胡同给我封了,里边的闲人也赶出来——老五真是胡闹!”说话间已赶到五贝勒府门前。只见府外一箭之遥都摆满了灵幡,纸人纸马纸轿,金库银库钱库,几百面白纱帐在微风中漫天飘荡,纸花漫墙簌簌摇曳,纸钱随风飘洒,上千条金箔银锭细碎作响,倒也别有一番情味。门洞里十几个吹鼓手围着两张八仙桌,桌上垛的小山似的酒肴菜蔬,宫点汤饼一应俱全,唢呐笙簧竹旱雷聒耳欲聋,吹的却是“小寡妇上坟”。弘时眼尖,一眼瞧见一个二品官,红顶子上套着一块孝布,双手抱着简板“啪啪啪!啪!啪啪!”随乐打拍,一俯一仰十分起劲。弘时一把抢了他过来,问道:“你不是军机处的罗铸康么?一个大章京,朝廷命官,做这样的事?呸!”他照脸就啐了罗铸康一口。
罗铸康在乐声中正手舞足蹈,被弘时捉来当头棒喝一声,半晌才醒过神来,见是允祉等人,忙跪了道:“我是镶蓝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爷是我正路主子,叫过来侍候丧事的……这起子吹鼓手里最小也是知县,都是五爷的旗下奴嘛!”允祉忍俊不禁呵呵大笑,拍拍罗铸康肩头道:“你没错,还吹打你的!皇上整顿旗务,端正上下名分也是一条!”说着便进了院。
院子里更是热闹,四面白幛环拥,从甬道隔开,东边是大觉寺和尚,锣鼓声中双手合十呐呐咏诵《大悲咒》;西边是白云观道士铜鼓银锣笙歌齐鸣,也有百余人;却混杀了些家人,披麻戴孝载舞载歌,五音不全地大唱《龟虽寿》。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
过了幔幛便是正庭。五贝勒的妻妾也有二十几人,还有儿子永壁,却是独身一人,一齐都跪在两侧廊下,正中阶下到处都是象、鼎、彝、盘、盂等明器,袅袅香烟笼罩着一大长案堆山积海的供馔。在地动山摇的法事鼓铙中,这边几十名男女唱歌般地扯着长音嚎哭。允祉允禄和弘时三个人乍从街上进到这庙不像庙、家不像家的贝勒府,一个个目迷五色,耳感天籁,都迷迷糊糊如对梦境,张着眼看了好半日,才看见“死人”弘昼一身簇新的贝勒服,端坐在供案后,用眼觑着哪一样供馔顺眼,便手拈筷夹来旁若无人地大嚼一通。
“止乐!”三贝勒弘时突然大喊一声,上前一把扯住弘昼拉下座儿来,“老五,你是越来越荒唐了。上回这么闹,圣祖爷当了笑话没追究,你还要胡来!叫皇阿玛知道,你还活不活了?”此时里里外外连家人在内是有七八百人,早已舞歇乐止,一个个痴痴茫茫望着上房檐下几个人,不知出了什么事。这种场合允祉允禄都不便出面,正是显摆哥子身份的时候,满院只听弘时一人大声呵斥:“这是堂堂大清的贝勒府?这是庙会——牛鬼蛇神的弄来这么大一堆!老五,统统给我打出去!”
弘昼此时才从刚才祭奠礼乐中回到现实中,见哥哥发脾气,两个叔王也呆着脸,因换了笑脸,说道:“三哥,气大伤身,别那么大火嘛!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来,来,坐,坐!三伯伯,十六叔,侄儿给你二老请安了!”几个家人见状,早飞奔去搬了椅子来。允禄说道:“别怨你三哥生气,你到胡同口瞧瞧,恐怕看你这活出丧的人有上万!什么名声呢?”弘昼是个单眼皮,满脸的迷糊相,似笑不笑一咧嘴说道:“十六叔,您老人家怎么忘了?七年前——也是这个月令吧——您带着我去安亲王府,小安郡王也做生祭。侄儿还陪着您一块儿上筵呢!今儿你们既来了,也是赏我的面子,都不要走。这几卷经唱完,我请你们一醉儿!”
“恐怕不行。”允祉在旁说道,“我们都奉有旨意,是到你这传旨来的。”弘昼笑着看了看满院的人,说道:“没法叫他们回避。这里现成的香案,请三伯伯把诏书赐给侄儿跪读,成么?”允祉无可奈何地看看这个活宝,说道:“好吧。”便将诏书捧给弘昼。
弘昼双膝跪地接诏,捧着默读完毕,将诏书捧还允祉,叩头说道:“儿臣弘昼遵旨!”因又起身让座。弘时不耐烦地说道:“既然遵旨,咱们这就走——叫家里人把里里外外这些劳什子撤掉,和尚道士们发送回去!”弘昼连连揖让,笑道:“这个似乎不必忙。阿其那叔叔又不长翅膀,他们飞不到哪里去。圣旨上也没说即刻查看,不得延误。这会子倒是我的生死事大。叔叔哥哥好歹给个面子,我虽然从不办差,也晓得里头通融余地大得很。今儿给我发送了,明儿——明儿一定跟你们去——说到做到,不去我是个——”他四个指头在桌上爬了一下,“——乌龟!”他满脸笑容,油腔滑调却又彬彬有礼,客气中带着固执。允祉是圣祖诸子中公认学问最博的,也拿他没办法。弘时却不知怎的,有一种受轻蔑的感觉。径自招手叫过弘昼的管家王保儿,主子似的吩咐道:“五爷已经奉旨办差。你叫这里人散了!”
“是,三爷。”王保儿口中答应,却不行动,一哈腰问道,“我们爷还叫了一班戏,点的《混元盒》,请爷示下,撤不撤?”
“当然撤!”
“是,三爷。”王保儿头也不抬,又问道,“几位老王妃,连诚亲王太妃娘娘、庄亲王福晋、怡亲王侧福晋,都说要来看戏的,请爷的示——”
弘时歪着头想想,底气已经不足,说道:“你派人知会各处娘娘、福晋、宫眷,戏改到明日唱,请她们明日再来!”
“是,三爷。”王保儿仍是老一套,再问道,“这府里爷也知道,前后院养着上千笼鸟。既然戏改到明日晚来,挪移怕不方便——有的鸟脾气太大,不好侍候——奴才叫后院退休了的老刘头照料一天,可使得?他是老行家了。”
至此,允祉允禄全然明白弘时已经上当,听见“有的鸟脾气太大”,两个人都几乎笑出声来。弘时虽觉不对头,但王保儿说得一本诚挚有礼,他一时还醒悟不过来,不耐烦地说道:“这是些小事,你裁度着就办了——”
“这不是小事,鸟是我们爷的命根子!”王保儿认真地说着,仍是头也不抬,“奴才还得请示,给鸟配食的是四福晋太太,前头配好了够一天嚼吃的,城东三舅老爷昨儿来说四福晋太太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姨太太都去了三舅家,接了四福晋太太家去,鸟食仓库钥匙还在她那里。奴才派人接四福晋回来,还是把钥匙要回来?”
“这都是你家琐碎家务,我为什么要管?”
“回三爷话,奴才不晓得!”
“你!”弘时此时才意识到已经堕入这个油头滑脑的家伙奸计中,一下子脸涨得血红,“啪”地按着椅把手站起身来,已是气得浑身乱颤:“你竟敢戏弄主子!谁教给你这样跟主子讲话的?”王保儿恭谨地抬了一下身子,又伏得更深,说道:“三爷千万别生气。话赶话的说到这里,奴才岂敢有轻慢主子的心?其实奴才也晓得,爷最后这一问该磕头谢罪的。不过五爷家法不许磕头敷衍,只许明白回话,爷才误会了的……”
允祉允禄这才知道弘昼有这个乖戾家风,不禁相视一笑。弘昼直见哥哥气得赤红暴脸,才喝退了王保儿,对允祉允禄说道:“二位叔叔,三哥,王保儿又皮又倔,前生乃是一头驴,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今天实在对不住,因为贾士芳贾神仙替我推数,十天里头不许出门一步,不然就有血光之灾,今儿是最后一日。这事你们甭犯愁,被抄的三家,你们刚好三个人。这事我今早也写了密折禀奏了皇上。你们要耐烦等,那就明天;要等不得呢,只管就去办差,我该得个什么不是,那也是命中注定。实在得罪了,办差事小,性命事大,是啵三哥?”
“从来奉旨办差急如星火。”弘时脸气得趣青,他一向以为弘昼和自己一样对红得发紫的宝亲王不满,所以长时间不交结人不办差,优游自娱。今日见着了这个乃弟,竟是一块撕不烂嚼不动的牛皮糖,因冷笑一声,“你自己相信牛鼻子老道胡说八道,乌烟瘴气装死人,还要攀上别人!三伯伯十六叔,在这耽误的时辰不小了,咱们分头赶紧办差去!”弘昼却是不温不火,一丝也不缺了礼貌,一个长揖拜下去,亲自从他们到仪门里,就门洞里大声喝令:“罗铸康,你们几个有职分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三爷和两位王爷——别过了,明儿见!”
在十几个浑身重孝嬉皮笑脸的官员簇拥下,三个人各自上轿。弘时是一肚皮的窝囊气,阴着脸,甩帘进了轿,命人:“往南,出老齐化门到朝阳门码头!”允禄一头担心弘昼任性获咎,一头也抱怨白误了时辰,一边上轿,口中道:“三哥,咱们往北,少绕点道儿吧?”允祉却想着弘昼的种种乖僻怪诞举动和几个官员龇牙儿三分哭七分笑的滑稽模样,强忍着上了轿,轿帘一放下便笑不可遏,只憋着不肯放声儿。听那鼓吹时,已经又响起来,却是一曲怪腔怪调的《小放牛》。
弘时盛气上轿,起了不到一箭之地却已心平气和。弘昼这么作,焉知不是向自己表明,永远不觊觎这个帝位,站干岸看河涨,稳稳当当一个亲王位置是跑不了的。要是自己也处在这个位置,或许也是这模样呢!想想八叔落到如今下场,他自己也觉胆寒。但他先前乘年、隆倒台,把二人手下的党羽收到门下的着实不少。弘历表面上看宽仁大度,似乎只知道顺从雍正意旨拼命办差,其实背后传话过来,弘历已对自己十分戒惧,曾向雍正说过“三哥收门人太滥,皇阿哥金尊玉贵,春华茂德,不宜结交外臣太多”。张廷璐科场一案,弘时也找过几个当事人询问,明明是已经疑到自己做手脚,却不见他当面只言片语的规戒,甚至连雍正面前也讳莫如深——这都是什么意思?留一手,到对证时和盘托出么?他转念又一想,弘历虽然封了亲王,三兄弟中地位最尊,但雍正似乎也颇有不满处,有一次在韵松轩议论调补外官进军机处,说起田文镜,弘历说田文镜急功近利,不是王臣气象。一个读书圣人门生,应该以学问立品,不然办事就是缘木求鱼,儿臣很不取他两条:一条乱报祥瑞,一条急于事功。雍正当面抢白:“当今之世,说空话不办实事蔚成风气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官是什么样子,大业户怎么说,小业户又是什么境遇,学问不单在你读的几本书上!”——这次由自己坐镇北京,弘历出京办差,看来雍正未必没有别的深意。要错过这样的机会,那才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呢!……弘时正在胡思乱想,大轿已经稳稳落下。隔轿窗看,运河北岸巍峨壮观的廉亲王府赫然在目,弘时收敛心神,一哈腰便下了轿。随身太监牛森高喝一声:
“钦差大臣,三贝勒爷驾到!”
廉亲王府照壁阔大的空场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顺天府衙门派来的差役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大倒厦紧闭着的朱漆铜钉大门前。内务府二十几个人,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鹄立在高大威猛的石狮子侧旁。九门提督图里琛亲自带着戈什哈排成两列,持戈按剑挺立在门前,在春日融融的阳光下,刀枪林立闪烁耀目,杀气腾腾,一片紧张恐怖气氛。见弘时徐步过来,除了图里琛带的御林军,所有官员鸦没雀静地跪了下去。只图里琛大步上前,一扎跪地道:“奴才给三爷请安!方才内廷军机处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说三爷去约五爷了,说话就来——怎么,五爷没来么?”
“弘昼身子不爽,正发热说胡话,”弘时嘴角掠过一丝笑容,旋即又板起了脸,问道,“你是管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理查看事务呢?”说话间,石狮子旁一溜小跑过来一个四品官,也不过四十岁年纪上下,枣核一样两头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双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精干麻利,一看就知道是个浑身消息一揿就动的角色。他趋到弘时面前极熟练地打千儿,笑道:“奴才马鸣岐给主子请安,请三爷训示。”弘时笑道:“走吧,进去再说!”
不知关堵了多久的正门呀呀呻吟着被打开了。弘时居中,身后两侧图里琛和马鸣岐亦步亦趋,沿着王府正殿前的临清砖甬道进来。这是北京第二座最大的王府,仅比怡亲王允祥的府邸略小一点,连花园在内,占地也有三顷上下。若论内里殿宇规制,布局堂皇,除了紫禁城,没有别处能比。沿正门中轴,东西两大偏院对称构筑,东边三进院是允禩办差筵客,正式接见官员所在。前院男仆,后院女仆,西三院中院是允禩的书房和起居所在。前院太监,后院家眷,中间银銮殿只是摆样子。但前面空场是有五六亩地,两庑廊一间间的小房子里住的都是当值的家人。院子中间还矗着三丈余高的一座“二仪门”,却是四墙不靠,像煞一座孤零零的石坊,与正殿遥遥相对。此时弘时进来,府里几乎不见人,只几个老得衰迈不堪的家人拿着扫帚、铲子,有的在铲月台基上暗红的苔藓,有的在仔细地扫着砖缝。月台前一群乌鸦正在啄食着什么,见突然拥进这么多人,“唿”地飞起老高,盘旋着“呱呱”叫个不停,仿佛在哀叹这曾冠盖如云的繁华场的殒灭。弘时也是嗟讶不已,站在石场前正打主意如何见这个“阿其那”八叔,忽然东侧门一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迎了上来,却是廉亲王府的总管太监何柱儿。何柱儿脸色白得半点血色也没,在门口用漠然迟钝的目光看了看弘时一行人,缓缓打下马蹄袖,哈腰趋步过来跪了,颤声说道:
“三爷,奴才给您老请安了!”
“料必你家主子已经知道了?”
“这是明摆的事儿。”何柱儿磕了一下头,“我们主子专候钦差,他这就出来。”话音刚落,允禩已经出了侧门,身后还随着自己的儿子弘旺、弘明、弘意、弘映。允禩见是弘时来传旨,似乎略觉意外,正了正缀着十颗东珠的朝冠徐步踱过来,只用极度轻蔑的眼神扫了图里琛一眼,竟一句话也不说,挺身站在弘时对面。
“八叔,”弘时忽然有点自惭形秽,两条腿也有点不听指挥,不时地哆嗦一下,“您身子骨儿还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膝关节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把我按倒。”允禩胸脯急剧起伏,显然十分激动,语调却仍十分平静,“既然雍正皇帝给我起了新名字,你现在身分也不必讳避,就叫我‘阿其那’好了。我听着爱新觉罗?允禩还不如这个顺口。”他话中丝丝带着金石碰撞的颤音,半分恐惧和哀伤也没有。他的几个儿子已啜泣成一片,弘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哽咽着对弘时道:“三哥,我代父亲跪聆圣旨!”允禩突然发怒,大声断喝道:“忤逆种子们,嚎什么丧?”
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看着几个泪眼模糊的弟弟——都是宗学里日日见面的朋友,如今竟成阶下之囚——也由不得眼圈一红,说道:“八叔既然身子不爽,可以由儿子们代跪领旨。八叔,事情到这份儿上,侄儿也不想虚安慰您,您善自保重,回头皇上必定还有恩旨给你的。接这个差,侄儿心里也十分难过,先请八叔体谅。”说罢,硬着心肠板起面孔,大声道:“奉皇上旨,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家产。钦此!”
“谢恩……万岁!”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
马鸣岐见当事人已经接旨奉诏,抢上一步,极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八爷海涵着些儿!”又转身叉手躬身,对弘时道:“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内务府带进府里的一百余名衙役都站在二仪坊西侧,看见要动手,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眼中放光。
“我知道你们混账,发惯了抄家财。”弘时冷冰冰说道,“今儿奉旨,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由何柱儿带着,各库房看看,把御赐物件和私产一类归堆儿,造册呈报。福晋是安郡王家人,过门时的妆奁、体己也是不少的,不能一体查封。这也由何柱儿指实,登记造册,但仍可启用。家属和家人都集中到太监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八叔,所有御批御札,和内外大人来往书札,恕侄儿要带走。至于八叔自己的图书,连封锢也是不必的,请八叔务必鉴谅。”
允禩冷冷说道:“我也抄过别人家,如今自己被抄,规矩我懂。内务府这些贼王八,你不叫他捞点好处,兴许就敢把御赐物件给我砸了,增我的罪戾,再不然弄几本违禁书到我的文书堆里,灭我的门的事都是有的。我早有准备,来的人一人二百两银子赏了。不要再偷着掖着弄不清白,也算我求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都整理好了,该怎么办,都是现成的。”
“那再好不过了。”弘时脸上似笑非笑,说道,“请兄弟们就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吃茶说话。”说罢将手一让,熟门熟路和允禩相跟着到东书房。马鸣岐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立刻分头行动,提着糨糊桶,拿着封条,有的查看书房,有的撵赶家人,待允禩和弘时进书房,已听西院乱哄哄人声嘈杂,隐隐传来女人哭骂声。那允禩竟似充耳不闻,弘时却面露不忍之色,命跟进来的人在书房外天井站着,独自跟着允禩进了书房。
“万没想到事情弄到这地步。”弘时一坐定便急急说道,“如今什么也说不得,也不是埋怨后悔的时候。八叔有什么指教,或有什么要办的事,趁着没人自管说,无论如何侄儿是要保全您的。”
允禩嘿然良久,只是默谋。对弘时这些话,他只信一半。但他此刻已经对东山再起绝望,满脑门子心思是对雍正的仇恨和报复心。思量着,从靴页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也只可巴掌大小,上头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字,递给弘时,说道:“我不抱怨,也没有什么要办的事。这是‘八爷党’里头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一二品大员已经不多了,你拿去或者用得着。”他又从案卷下抽出一分文卷,说道:“这是书房里物件清单,东橱里是上缴的文卷,剩余的都是我的私藏图书。”
“上缴的就这么一点?”弘时极快地将名单收藏了袖子里,看着清单,皱眉说道,“书信没有一封,御批奏件也像不全。皇阿玛何等精明的人,这搪不过去的。”
允禩起身,在书房里款款踱步,许久才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老四(雍正)准备怎么处分我?”弘时叹了一口气,说道:“一时间无碍,昨晚我去请安,见皇上在礼部的折子上批的‘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民公侯伯例’。别的我还没听说。”“他总要假惺惺再当两天‘仁兄’的,这个我想到了。”允禩的眼睛干涩得像暗红的炭,一眨不眨盯着前方,“不过这局面久不了,墙倒众人推,那些个巴结头、马屁精、墙头草也不肯饶过我,这正是献他们牛黄狗宝的好时候。生死,命耳!我早已置之度外,不然我也不走这个险棋。弘时,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务必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腹话。正为如此,我也不劝你篡位。那个雍正倒行逆施,违天拂命行事,他长久不了!你看他,其实现在已经累倒了!一个人能耐再大,这样违情悖理做事,没个不当独夫的。他累,就因为他不懂无为而治顺水推舟。他长寿不了!”他像吞咽着一块苦涩干燥的饼子,平静地述发着一腔怨毒之火,半晌才喘息了一下,又道:“至于你,我也有一言奉告,决不可保我和你九叔,要劝他把我们明正典刑——我们不但不恨你,九泉下还感激你!——还要告诉你一声,你办事处人,精明不及弘历。弘历不露锋芒,你太显棱角,不少人都看出来你是在和弘历争夺什么。这就落了下乘。你再不要吃我这一辈吃过的亏。要果决,明断!等人占了中央位置,你什么都晚了!”弘时听着这话,犹如雷轰电掣一般,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心里倒了五味瓶似的,什么滋味全有。他痛呼一声“八叔——”嘴唇抖动着竟再也接不下去。
“别为我难过,千万不要保我!”允禩浑身的血都在倒流,“弘历已经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我的儿子们或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弘历!他是既定的继位人,哪里会想到我的儿子!”想到儿子们前途吉凶不测,允禩虽抱了必死之心,也不禁潸然泪下。
“叔王,别难过。”弘时起身来抚慰道,“留得青山最要紧。我只要不败事,好歹能照拂你的。听方苞说皇上说过‘罪不及孥’,福晋和弟弟们料也无妨。后头的事谁料得定?白急坏了身子更了不得!此处不可久留。您就歇在这里,我出去招呼一下带着人要走了。”他也怕再看允禩一眼,在门口略一停,顿足出来到了正院。
图里琛和马鸣岐两个人已经收到各处送来的抄单,二仪门旁十几个抄手坐在矮凳子上掌管抄录,算盘子儿打得下雨般哗哗响。见弘时出来,二人同时迎上来,图里琛笑道:“三爷,清单立时就出来,方才福晋传过来话,正殿东侧的八宝琉璃屏是她乌雅氏家的,是太皇太后当年赏给娘家的,但又是御赐物件,请爷示下怎么办?”
“这么快就出来了?”弘时从书吏手中要过几份抄单在手里倒换着看,口中道:“那不算什么违禁忌讳物。孝诚老太后赏我母亲的,我母亲寄在家里也好多件呢。造册上另加附记就是了。”因见弘旺几个人仍旧涕泪滂沱地伏跪在冰冷的砖地下,走过去温语说道:“弟弟们起身吧。我们公事说话就完,你们还该去照看你们父亲。该叫你们出来送行,自然有人叫去的。”待弘旺去了,弘时向马鸣岐道:“大约总数值多少银子,这会子也理不出细账。不过皇上要问,我不能说不知道。”
马鸣岐赔笑道:“八爷的东西有条理,好清。绸缎是绸缎库,贡品是贡品库,玉器瓷器珍玩、古董、家具、金、银、钱都各自有库、有账,一丝不乱。这里的兄弟一人得二百银子,也没有敢再贪心大胆的,账银账物相符就封了。我粗估约一下,除了皇上赏的,私财在二百万两银子上下。各处庄子有十三座,银号、当铺、古董店二十七处不计在内。这里账上约值六百万上下。贝勒爷跟皇上估个七八百万,不至于出谱儿的。”
“也就这个数儿。”弘时知道允禩在东北还有挖人参加金矿税两项收项,私财决不至于这么一点,却也佩服他这么短时间撕掳得明明白白。因笑道:“我连个零头也不及他的,他出手大方,自奉还是节俭的。当年抄十三叔,总共才抄出十几万来。就是兄弟,一样的俸禄,会营运不会,也是天差地别。”说着由马鸣岐和图里琛带领,各处库房查看了,又亲自封了银銮殿,看看天色将近黄昏,便指挥着众人离了廉亲王府。又关照图里琛:“八爷还是王爷,并没有革职,这里守护的人不可缺礼,更不能动蛮。八爷家产都封了,要遣散些家人,这都是理所当然,不要擅自搜查扣留。你的人无故惹是生非,仔细我拾掇你!”说罢升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