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兮跟着阮元回到宫内,径直被带到了思政殿上。因已时过酉初,日头早降下西墙,殿上并没有奏事大臣在议事,只有偏斜的日光透过窗棂,在敛首屏息的宦侍们身上投着暗金色光影,黄昏中的大殿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外,一片寂静无声,尤为肃穆。
阮元在阶下立住,惜兮便跪在阮元目示的那块青砖上,以额触地,口中道:“奴婢陆惜兮参见陛下。”
“头抬起来。”自头上传来威严的声音。
殿上熏着的凝神香慢慢包裹鼻尖,惜兮的神思也逐渐明晰,应命抬起头来。她昔日时常伴公主入宫,随侍左右,以故对刘湛并不陌生,然而对着公主府上的一个下人,刘湛倒从未留神端详过。此刻惜兮被金座上刺过来的目光扎得有些不安,又不敢避开头去,只得垂着眸,静候刘湛的纶音。
“你是永安身边照顾她起居的侍女?”过了良久,刘湛终于又再次开口,语气倒是有些缓和,像只是随意问起公主的起居。
“正是奴婢。”
“原观州清河府府令陆天仁是你父亲?”
不防刘湛提及自己身世,惜兮心里暗自一惊,面上仍不动声色道:“是奴婢的父亲。”
“你也是官宦之女,当知礼义廉耻。”刘湛沉下脸来,“永安收受贿赂,你们这些身边人逃不了干系。你自永安下降驸马便跟着她,却不知在公主身边规谏,留你在公主府上也是祸害。”说着转头吩咐,“阮元,带她去皇后那里,让皇后择个家世匹配的人,打发她出去。”
惜兮听了,如堕万丈冰窟,哄然间失去了五感,忍不住全身一颤,眼睛只是直直看向刘湛。阮元见惜兮整个人木塑般地愣住,无奈走上前一步,忽听她嘴里迸出一声:“陛下请恕奴婢死罪,奴婢不能离开公主。”
刘湛冷哼一声,“你服侍了永安这些年,朕也是给了你个体面。你可知道抗旨的后果。”
惜兮俯身泫然道:“奴婢知道,奴婢任由陛下惩罚。”说完,便只如同待宰的羔羊般垂目不语,目之所视,唯有一双黑缎靴,慢慢逼近而来。
“若你死了,”刘湛面色阴冷,“何谈不能离开永安。”
“奴婢自从跟随公主,心之所向,唯有公主一人,此生定不会再侍他人。”惜兮咬唇决然道,“然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奴婢虽心属公主,奴婢的性命,只属于陛下,所以触怒陛下您,奴婢甘愿领死。”
刘湛冷嗤,“伶牙俐齿。”说着猛地记起什么,又仔细打量了面前跪着的这名女子,顿时恍然大悟,慢慢问道,“你曾在殿上为了永安触柱死谏?”
惜兮吸了一口气,因知怕是难逃此劫,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反而平静道:“是奴婢。”
刘湛冷冷扯了扯嘴角,“永安给你许了什么好处,你宁死也不愿离开公主府。”
惜兮凄然笑了一笑,“奴婢只是觉得公主可怜,所以想一直陪着公主。”
见刘湛眼内骤然怒意大盛,阮元忙在一旁喝道,“大胆奴婢,居然敢对公主殿下如此不敬。”
惜兮重重磕了个头,不疾不徐道,“奴婢虽父母早逝、命如蝼蚁,家中只剩奴婢与兄长二人,然而兄长如今在公主府上供职,我二人得以日日扶持相依,并不觉人生哀苦。而公主虽为天潢贵胄,却每日被规矩束缚,只要兄长一句口谕,便再不能享人伦之乐,岂非比奴婢可怜。”说到此处,想是心有所感,声音愈发悲戚,见刘湛未打断自己,便一股脑将胸中之话倾泻而出,“陛下富有四海、日理万机,自然无暇顾及公主。您可知道,自从前年公主亲身经历了卫沂的叛乱,便落下了个夜惊的毛病。常常深夜惊悸而醒,每次都需要熟悉信赖之人在身边陪伴,才能重新入眠。如此,奴婢怎能忍心离开公主。”
听着惜兮的一番话,刘湛陷于默然,凌厉的眼光凝在惜兮身上,忽然开口问道,“永安这些日子在园内都做些什么?”
惜兮不妨刘湛转问,愣了一愣,照实回道:“公主每日读书作画,并且亲自绘制图纸,将采薇园重新修整了一番。”
刘湛的脸上似乎划过不经意的宠溺笑容,“朕这个妹妹,倒总是闲不住。”说着负手转过身去,过了会,冷道,“回去好好侍奉公主。”
惜兮又是一怔,一侧的阮元赶紧朝她使眼色,她这才豁然醒悟,心里一哽,“奴婢谢谢陛下恩典。”
刘湛便不再说话,走回案后。惜兮也站起身,静静退出了思政殿。
晚风轻拂,惜兮顿感后背冰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才发觉后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方才在殿上她本抱有必死之心,才敢在刘湛面前直抒胸臆,此刻心中只满塞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想到可以再见到公主,让她颊侧也悄然涌上一片红潮,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刚拐出中门,惜兮步伐一顿,原来她看到远远一名杏黄服色和一名绯衣男子,正朝这里走来。那两人也将目光朝她投来,显见着也注意到了她。既然躲不过,惜兮也就大方走上前去,施施然福身行了个礼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闻大人。”
闻捃正随着太子自东宫出来,到思政殿候见,看见惜兮居然迎上来,面色一沉,然而在刘煦身侧,不敢造次,只是胸中冷哼一声,偏开目光,不愿正眼看向惜兮。
刘煦也认出了惜兮来,朝她微微一颔首,只是不知她因何此时从思政殿的方向出来,心中尚在兀自猜测,就听到闻捃率先发难道,“永安公主明面上在园内思过,下人们倒不安分。”
惜兮稳住心神,又老老实实的行了个礼,“闻大人依旧对公主有误会么?闻二公子倒是时常来采薇园,奴婢以为贵府与公主殿下已经冰释前嫌了。”
闻捃没料到惜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二弟闻捷私自去采薇园一事,他其实并不清楚,此刻听闻不由脸色骤白,猛地目视惜兮,“我们闻家人不想与采薇园沾上半分关系。”
惜兮掩口浅笑,也不再分辩,只是告了罪,行礼而去。
望着惜兮擦身远去的身影,闻捃觉察到刘煦的目光落回自己身上,禁不住有些恼意,“殿下,永安这个女人诡计多端,您切勿被她离间。”
刘煦倒是笑了笑,拍拍闻捃的后背,“我怎会只凭一个娈婢的几句话,便随便怀疑起来。从小,便是荣世侯教习我诗书礼仪,闻家的忠心,我难道不明白?走罢。”
闻捃疾忙道:“谢谢殿下。”然而,还是不自觉心虚地瞥向思政殿大殿、二弟值守之处的方向,微微皱起眉头,二弟莫非真的如此不争气,与公主有染?闻捷到底是闻府嫡出的公子,永安婢女没头没脑的这句话,若当真是空穴来风,难道不怕立刻被戳破?虽自他看来没有几分可信,可刘煦这人平素多虑多疑,难免不会起疑心。
闻捃正在心神不宁的胡乱猜测,走向思政殿的刘煦却是想着另一件事情:永安失宠日久,本欲用范猷惩戒她的余党,可钱仞过于大意,行事不密,被赵润查出真相。幸杨屺峦审出曩日钱仞贿赂永安一事,本以为可以扳回一城。岂料父皇对永安竟然纵容到了这个地步,居然糊里糊涂的就结了案,除了听闻派阮元去申斥了永安,并无再多惩罚。倒是杨屺峦被连累丢了官职,要不是杨皇后劝阻,刘煦现在便是站在思政殿内为他申辩了。
若是闻捷真的与永安过从甚密,他自然可以立刻弹劾永安勾结内臣,然而看父皇的态度,现在若是参劾永安,反倒会被怀疑党争而引火上身,所以无论真假,尽管心里愤恨不已,刘煦依旧按捺下这份不甘,转而对闻捃道,“一会我进殿面圣,琼州的事情,还需要靠着荣世侯的威望。”
闻捃明白,刘煦所指,自然是煽动琼州的大族联合抵御章鹤臣的新政一事。荣世侯一脉的爵位相袭已久,他更是先太后一系最为显贵的外戚,虽陆太后已薨,然而余威尚在,哪怕荣世侯怀着明哲保身的心思急流勇退,在朝中已并无太多权柄,闻府在世家贵族中的威望终不是一般族系可以企及的。
面对刘煦郑重的眼神,闻捃不免有些犹豫,若是没有父亲的支持,他的资历尚浅,怕是掀不起太大风浪。只是父亲自从辞去少傅一职,每日在家里潜心修身养性,怕是并不欲再卷入朝堂之争。他正要诉说难处,却看见刘煦见他不答,脸色逐渐沉郁。因刚刚逢了杨屺峦的事情,又恰巧惜兮提起闻捷之事,闻捃知如果此时推脱,难免刘煦不做多想,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望着刘煦被刘湛传进殿内,一个人长长叹了口气。
自惜兮被传唤入宫,再无他可记之事,旬日倏忽而过,转眼已是春暮。采薇园依旧如往日般伫立在天京内城,门前宽阔的街道上悄无声息,照例绝少行人。
这日午后,马蹄叮咚打破了府前的宁静。一辆马车停在正门前,先是从车上下来一位青衣婢女,朝着看门小厮道:“烦请金枫姑娘出来下。”一边说,从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摆到他手里。小厮忙不叠的躬身作谢,忍不住打眼往车上偷瞧。只见那马车的帷幕精致,通身罩的是京里最时新的紫色景绸,车门额外挂着层青纱,随风而起,薄如蝉翼,便晓得车中之人身份高贵,不敢再多看,连忙往内里通报去了。
待金枫来到门前,车中贵人方才下了车,朝着她略撩了一下斗笠上的面纱,金枫不禁惊喜出声:“洛夫人。”
刚微启的朱唇却被这声称呼一击而中,紧紧抿住再无声息。
“您先请进,”金枫让开身子,略顿了顿,“请随奴婢到枕石轩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去通报公主。”
闻端身子一僵,金枫静候了半天,她方才追回神思,让随吟和车夫找个僻静处等候,跟了上来。
沿着修廊走了几步,便经过一处小轩。轩外引入园中镜湖活水,砌石为溪,绕着小轩白绦起伏,又三两步一隔,置怪石若干,散落溪中,水流冲刷白石泠泠有声,各自成音,颇有意趣。以前来采薇园,还不曾见此,想必是近来永安凤蛰园中,新添的风雅景物。轩外桃松满院,绿荫掩映,闻端便自在轩外等候。忽地看见游廊上匆匆掠过一个身影,哪怕枝桠摇摆只漏进来几分衣袂,她也看的分明。
“闻捷!”小轩上传来的声音压着愠怒,把走廊上的人影惊了一跳。他无处可避,只得慢慢挪腾过去,垂了眼,还没立定,左边脸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他眼中火光迸出,又无奈不得发作出来,千言万语也只得压成一句,“姐,你为何在这里?”
“我还没问你在此处干什么!”闻端怒道,右手刚才使劲,还微微发抖,“大嫂对我说的话,我尚不信。”
“闻端。”从树后递来微颤的一声。说话时,那一袭红衣已转了过来。永安未浓施粉黛,如云秀发也是随意拢住,不着钗簪步摇,任凭发梢委顿在地。外衣虚披,环佩禁步一律没有,此刻双颊嫣红,眼底仍挂着一缕春意。
闻捷见到她,如蒙大赦,斜侧着身子把左脸别过,拱手道:“公主,臣先告退。”说着,退了几步,趁姐姐没再叫住他,赶紧转身拔足而逃。
连瞥向那个背影的余光都吝啬,永安的眸光只凝在那薄纱相隔的面容上,语声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闻端,你来了?”
“仪,闻捷尚小,不谙朝堂纷争。你不要卷他进来。”
“小?”含情脉脉的眼眸中有些许失望,永安朱唇轻启,“颍川县尉假拟名单私吞军饷,惹得圣上雷霆震怒,全家八口诛于市口,其中包括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小,在这朝堂上,可保不了安平。”那平静、宛如复述一个话本中故事的口吻让闻端感到拒人千里的冷漠,“闻端,你几个月都了无音讯,此番前来,是特地和我来聊令弟的么?”
“我……”闻端只吐出一字,便看到永安转身走进轩内,只得默默跟上,待金枫在外边合上轩门,才怅然失神道,“是,上次我来采薇园,洛云知道后勃然大怒。若不是闻捷,他定不会放我前来。他知道弟弟今日休沐,可我……”说着声音哽咽,已不成句,刚刚垂首欲强忍住泪水,却不料柳腰被紧紧环住,面纱猝不及防被揭了开来。
闻端自小仪态端庄,如朝曦映着的牡丹般明丽无俦,故此深得先太后的喜爱。然而永安去高郡之时,日日为她心神不定,又曾被大理寺下狱,历经折磨。永安昔日凯旋,已觉得她好似那被狂风摧折的山茶,丰翼尽失,只剩得消瘦的花蕊承霜带露,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娇韵。然而此时永安再看,眼前人竟已经消瘦至此,只如小小的梅花,风雪中裹着柔瓣,随时都会吹落一般。唯有那双眼睛,却倔强的透着千般傲骨,万般幽香,摄人心魄。
那触目惊心的凋零之感让永安心中剧震,再也无法强行装着埋怨闻端,只指腹一遍又一遍抚过她的鬓发,柔声道,“我明白。”
闻端身子轻轻一颤,对着久思的心上人,似有千言万语盘桓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泪水止不住的扑簌而下,来不及拭去泪水,只能慌忙偏过头去躲避。
永安的视线已慌忙追着闻端的面颊转来,只见鲛珠点点,缀在闻端眼角腮边,不由悔痛不已,“闻端,皆是我不对,你——别哭了。”
既已被瞧见,闻端也不再躲闪。听见永安的话,欲待开口,可又能以何种身份开口,此时此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倒是泪水,因为无需再忍,止不住的滚落下来。便是永安那年被赐婚下嫁那时,她也不曾有如此感觉。她明明知道今生无望,已下决心默许永安与府上的那名婢女或是他人,可如今听嫂子说起幼弟成为采薇园入幕之宾的事实,还是升起一股无边的妒忌与愤恨。她无论在宫中、闻府,还是嫁入洛府,日日循规蹈矩,端庄婉顺,饶是心中忧郁悲戚,也要顾及身份,不能被家人或是下人瞧出一二,向来哀伤只能强行遏制,不能得以尽情。如今在永安面前哭出,忽然觉得胸前一阵通畅,便再也收不住,长久以来堵在心中那矛盾又不知所措的心思,此时仿佛顺着泪水,一并流泻,所有一切再无需分出头绪,全都宣泄了个干干净净。
见闻端只是搂着她哭泣,直哭得脸上晕出一片红潮,永安已经脸上煞白,忽然觉得从未有过如此惊惧之情。闻端心思深沉,她猜不出这一刻她已动了多少心思,见她一言不发,只恐闻端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永安心痛欲裂,手足无措的拿袖为她擦去泪水,声音都有些颤抖,“闻端,别哭,别哭。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是别哭了。”
闻端看见永安惶急的模样,本不想让她忧心,然而她平素隐忍日久,无尽委屈,皆在此刻汹涌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她扯住永安衣袖,猛然惊觉自己此时竟如妒妇一般,让她骇然羞愧不已,可又实在忍不住深深嫉恨,她不欲再被看到如此失态的样子,只能将面部埋入永安的胸口,竭力想止住悲声。
永安只能看见那一头青丝云鬓,随着怀中人的肩膀微微抖动,只好紧紧搂住闻端,用手慢慢抚着她后背的玲珑曲线,让她恣意发泄。过了许久,哭声渐悄,永安已是被吓得不轻,自她认识闻端起,闻端便凡事安然自若,和光同尘,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反应。等闻端在水声中平静下来,永安才试探问道:“脸都哭成小花猫了,你若是这般回洛府定要被问起,我帮你重新梳妆可好?”
闻端也是逐渐恢复理智,轻轻推开永安,偏开螓首,点了点头。
永安便到门前吩咐,唤下人拿了盥洗用具与妆奁来。待她们出去,亲手在盆里绞干面巾,递予闻端,让她将残妆拭尽。又让她坐在莲镜前,附身低头细看。只见那面容如被春雨新润的梅花,铅华洗净后格外娇嫩可爱,颊边残留的红晕更添一份柔媚,看得她移不开眼睛。她的手指划过那高低胖瘦不一的青瓷盒,那特地为她而制的玉溪粉、京华粉、零零总总,虽皆为贡品,因配制所用的花朵香料不同,香味色泽皆稍有差异,供她每日择选。永安犹豫良久,还是将那些庸脂俗粉尽皆拂开,只拿起螺子黛,沾了水,细细为闻端描摹秀眉来。
闻端仰着头,只觉得眉间隐隐作痒,另有股香暖的气息,吹拂着自己的眼睛。自窗格透入的明丽春光,映照在上方那双了无杂尘又专注的眼眸上,那描眉的手法依旧轻柔缓慢,让她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二人互相玩闹,争着揽镜挽发,用凤仙花汁作嬉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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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很渣,让我们一起声讨她。小端不会原谅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