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中向来暗无天日,冰冷潮湿的石墙圈禁着的,镇日是腐烂臭恶的气味。此处关押着各色人等,那些尚有几分力气,能扒着栏杆大声哀求之人,大多皆是新关进来的,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小心盯着大牢的门口,随时期待着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有劲为着自己挣扎一番。
有些案子审问日久,迟迟不能定案,那些人便渐渐被遗忘了,生与死都离他们远去,余下的,只有日复一日的挨磨。这部分人往往木木的坐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宛如泥偶一般,无论何种动静也激不起半分波澜,就在这不知日月的牢房中,望不见希望,一点点被磨损殆尽。
刑部郎中杨屺峦领着两名狱卒,小心自牢房间的夹道里穿过。一路上他余光扫过这些囚室,对自己惊起的呼冤习以为常,只是心中暗嗤,这牢狱里羁留的,又能有多少无辜之人。若是论刑罚逼供,这朝中怕是没有人能及得上毕思齐的残忍狠毒,这位冷酷无情的前大理寺少卿也算个人才,他发明的三思三问之刑,能挺到最后一问之人寥寥无几,不是熬不住开了口,便是熬不住永远也开不了口了。
若是没有这些刑法,怕是有些硬气之人的嘴巴甚难撬开。不过,他眼前的这个人倒不在此列。
这个身材魁梧雄壮的男人,居然在草铺上也可以缩成如此小的一团。当他听到监牢的木门吱呀响起,立刻惊恐的抬起头来,动作的幅度惹得手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
“大,大人。”他看清杨屺峦,双眼登时燃起一团似明似暗的火,舔着干涸的嘴唇颤抖道。
杨屺峦厌恶的瞥了他一眼,对身后的狱卒道:“将他带到刑房,我要独自审他。”
狱卒们领命一左一右将人提出,押进刑房,却不敢离去,互相望了望,朝着上峰有些犹豫,杨屺峦又冷哼道:“怎么,他手脚具被锁着,难道还怕伤了我不成。”
见他如此说,狱卒们只得照办,这才打了个恭出去了。
门甫一关起,犯人立刻双腿跪地,向着杨屺峦膝行了几步,又不敢靠的太近,只在离他一尺的地方停住,哀声道:“杨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小人啊。”
杨屺峦负手冷笑,“钱仞,你自己企图掩盖罪过,逃避责罚,将损毁的武器掉包到西仓武库,被赵润告到圣上面前,证据确凿,当为死罪,我能如何救你?”
“大人,是您——”钱仞浑身发抖,拖着镣铐爬近了些,朝着杨屺峦张了张口,立刻被杨屺峦寒若冰霜的眼神噤住了口。
“难道你的营队上下渎职倦务,不好好看管库中兵甲,致使武器淋雨浸湿,不可挽回后方才察觉,也是我让你做的?”
被这尖刻无情的词句所责,钱仞瘫坐在地,昔日在天京威风八面的面孔此时扭曲成一团。但是,他也知道现在唯有面前这个人和他背后的杨家能救他,咬着牙一个劲的磕头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我对杨将军忠心耿耿,他们是容不下我啊。”说着带着哭腔低声道,“我的儿子才三岁……”
“你是活不了了。”杨屺峦冷冷止住他。
钱仞脸色煞白,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终没能再吐出一个字。
“不过,”杨屺峦顿了顿,低头瞥了钱仞一眼,转而移开目光,“你若照我说的去做,你的妻儿,我会保他们无虞。”
闻言,钱仞不禁愣怔,他缓缓地埋下头,沉沉的点了点,不久全身开始颤抖,扯动着铁镣也哗哗碎响,一个大男人,居然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兵部武库司兵器毁坏一事早便惊动圣听,范猷因此被革职查办,其后又添上库管逃逸并被谋害于途,使得事情愈发扑朔迷离。旬日后,看似毫不相干的天京卫左领军赵润却亲自递上手书,指认下属都尉钱仞栽赃,并且自请失察之罪。这一波三折的案情让刘湛责令严查,这次只过了五日,刑部便呈上了钱仞的口供和刑部拟出的判决,以供圣裁。
思政殿内,刘湛读毕奏疏,已是怒容满面,立刻召刑部尚书段仁甫入见。段仁甫自是知道奏疏内容,心惊胆战的向圣上见了礼,就见刘湛将手里的奏折一合,丢在案上,厉声问:“这回终于审问清楚了,再无翻案?”
赵润没有出首钱仞之前,刑部已贸然将范猷下狱,只是他死不认罪,且武库吏员人多且杂,没有拿到案情的切实口供拖着而已。段仁甫听刘湛这么问,心中惊跳,忙低头道:“人脏俱在,钱仞队中也有两个士兵供认,钱仞曾令他们秘密搬运损毁武器至武库,嫁祸范猷。”
刘湛的声音隐隐带着震怒,“若不是此案,如此颟顸贪腐之人,还要在朕的禁卫中待多久?”
段仁甫知道刘湛所指的是口供里额外审出的一些旧事,涉及两年前钱仞因惧怕被卫沂叛乱一事牵连谪贬,贿赂永安公主一事。论理范猷不过是个小小的员外郎,这恐怕才是惹得刘湛龙颜大怒的真正原因。段仁甫承受着天子之怒,料到已是山雨欲来,不由汗流浃背,埋着头不敢发声。
果然听刘湛严声道:“钱仞就依卿断,立刻处斩,范猷即日释放官复原职。赵润功过相抵,朕便不追究了。”说着拿起手边朱笔,展开奏疏批了字。
段仁甫不敢松气,又听刘湛愠意不消又道:“刑部断案不利,若非赵润查出此案隐情,便要枉断此案。此案主审杨屺峦能力不逮,既然不堪此位,革去他郎中一职。”
段仁甫一惊,忙俯首应下,心里惴惴不安,尤为担心更会牵连到自己。他正胡乱猜想,却听刘湛道:“你可以退下了。”只得躬身退出殿外。
刘湛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奏疏之上,面色丝毫未有和缓,良久,长吁一声,对着阮元叹道:“你去趟采薇园,就将这封奏疏拿给永安看看。”阮元小心取过案上奏疏,又听刘湛徐徐问,“江毓提到的平日永安最喜爱的那个侍女叫什么,陆惜兮?”
阮元的手抖了一抖,忙答道,“回陛下,是叫陆惜兮。”
此时永安自然正在园中,因寒食将近,如往年惯例,将会为璧鹿举办法事,她正与金枫和惜兮在三问轩内筹谋。忽然听闻门人通报宫内的阮公公亲临,虽不知为何,却不敢怠慢,忙整好衣妆,领着诸人来到正门,将阮公公迎入室内。
听阮元说明来意,永安接过奏疏,展了开来,当着他的面细细读过,先是读到范猷之罪得以昭雪,终于胸中悄悄释然,可随即便又读到钱仞贿赂自己的口供,不由一颗心又拎了起。
她记起前岁夏日时,因长宁叛乱失败,天京卫中卫家余党被肃清,钱仞派家人来采薇园央求她手下留情一事。不料往日不慎,便招致今日之祸,她本因为结交外臣被罚自省,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湛这封奏疏不知更有何深意,永安不禁冷汗涔涔,双手递还奏疏,“永安请圣上明鉴。”
阮元见永安如此回答,也忙南面而立,肃然道:“圣上口谕。”
永安更加心内惊跳,只能带着满屋子的侍女们,一齐跪在阮元面前。
阮元看了看垂头听旨的公主,见她虽被罚在采薇园自省多日,依旧仪容高雅,姿态恭顺,且并无任何怨怼之色,方道:“宣永安公主侍女陆惜兮即刻入宫。”说完,朝着永安微微一点头,收了口。
永安蓦地愣住,抬头怔怔望着阮元。
阮元忙弯下腰,恭候道:“公主殿下,旨宣完了,您快请起来罢。”
永安依旧跪地不起,双眼几分迷离:“阮公公,不是宣我,是宣我的侍女入宫?”
阮元陪笑着欲作搀扶状,“咱家怎敢假传圣旨。”
永安檀口翕动,慢慢站起身,眼中的怅惘也逐渐转为急切,“陆惜兮只是我一个使唤的婢女,让她入宫是何意?”
阮元面作难色:“公主,陛下的心思,岂是老奴可以揣度。等陆姑娘见了圣上,自然知道。”
“那烦请阮公公代永安恳请陛下收回这道旨意。若是陛下有话要问,问永安便是,她一个下人知道什么。”
阮元拧着眉毛,几分劝解,“公主殿下,这是圣上口谕。”说着为难的偷偷瞧了一眼惜兮。
永安却目光一跳,挡住阮元的视线,缓缓沉声道:“若是我不放她走——”
一语既出,满屋皆惊,本已起身的惜兮赶紧又跪下,截住永安的话道:“公主,既然陛下有旨,那奴婢即刻便跟阮公公入宫。”说着俯身磕了一个头,望向永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便自此锁在永安身上,再不愿离开。
“惜兮……”永安从未觉得胸中如此慌乱,顾不上阮元与他人的目光,她伸出手扶起惜兮,紧紧攥住她的柔荑,只开口唤了声她的名字,便心如刀绞,再也无法说出其他话来。
与永安四目相对,惜兮觉得似有千言万语,无法尽言,终只能咬牙低语:“公主,奴婢进宫见了陛下,便就回来。”说着在袖下暗自用力紧了紧手,才逐渐缓下劲来,待要抽出,却发现始终被永安牢牢握着,无法动弹丝毫。
她无奈地凝神永安,却愈发觉得眼前人眉眼如画,使人心旌荡漾。醒来时沾惹指尖的如绢青丝,已被绾成一头云鬓,清晨她因见窗外春光正艳,黄鹂立枝而鸣,而特意挑的几朵粉色珍珠攒成的珠花,此刻也正缀在永安发端,如同桃花盛景,夺人神魂,让她突地心中一酸,几要涌出泪来,慌忙低垂下眼眸,更加用力的扯出了自己的手。
“惜兮。”永安垂下手来,喃喃轻言。
“奴婢去了,公主也要保重。”惜兮说完,忙撇过头去,转身朝阮元行了一个礼,静静候着。
永安忽然朝着一旁的金枫施了个眼色,金枫赶紧取出个小木匣,双手递给阮元。永安又道:“永安知道这是陛下的谕令,然而这侍女在采薇园自由惯了,若是她因不伶俐惹怒了皇兄,还望公公能多提点些,也早些告诉永安知道。”
阮元推辞了阵,见永安执意,便也收了下来,带着惜兮回宫复命去了。
永安痴痴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良久似才晃过神来,举步欲行,却是一个趔趄,几欲跌倒,金枫连忙上前一步,将永安扶住,却发现她的双手已是不住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