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

    许琛立刻接过战报翻开来看。
    「吴国兴兵十五万,列阵边境。」
    「南凉轻骑十万,越境侵袭,柳州被围。」
    「昭国侵扰边境六城,掠民无数,地方都指挥使被杀,长羽军急援,双方对峙。」
    许琛合上奏报,抬头看向归平:“京中知道了吗?”
    归平:“这次军报都是先送到您手上再进京的,不过我们刚出来,估计一会儿就能传入京。”
    许琛说:“通知纪寒,再休整一个时辰出发,你们都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
    “是。”归平领命,然后又补了一句,“少爷您也别太着急。”
    许琛摇了摇头:“我没着急。长羽军还是有战力的,而且我着急也没用,我也不能飞过去,咱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今天一天走出近百里了。”
    归平看了看许琛手里的木鹞,低声说:“看来这木鹞要留在少爷身边了。”
    许琛起身:“行了,赶紧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寭王府。
    夏翊清坐在床上摩挲着手里的珠子,即墨允翻窗进入寝殿,走到了夏翊清身边,问道:“殿下还好吗?”
    夏翊清笑着看向即墨允:“我能有什么事?”
    即墨允:“这次事发紧急,院里也没有提前得到消息,早上接到战报今上就急传定远公和平宁侯入宫,我在平宁侯之后才出宫,抽空给你传了信。”
    “知白走之前去找过我了。”夏翊清十分平静地说,“大人不用这么担心,我真的没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出征,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即墨允看着眼前的夏翊清,倏然一笑:“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什么?”
    即墨允:“我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跟殿下见面的那个晚上,你也是这么坐在床上,那时候你还是小小的一个人,满脸谨慎地看着我。一个十岁的孩子,听到自己生母是被毒杀的这个真相之后,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淡定得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
    夏翊清低头浅笑:“大人当时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特别薄情的人?”
    “没有。”即墨允摇头,“我当时只是有些心疼殿下,也有些自责,我当初答应了元贵妃,原本应该早点出现才对。”
    “大人应该早就看过我才对吧?”
    即墨允:“是。不过之前那些年确实也没有人对你做什么,或者说用不到我来做些什么,端贵妃做得已经很好了,而且那毕竟是后宫。”
    夏翊清轻笑道:“大人后来这些年半夜带着我满宫乱跑,倒不像是避讳后宫的样子。”
    即墨允怔了一下,然后笑着摇了摇头:“当年元贵妃中毒,几乎无力起身,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说有一个宫女可能看到了她在写东西,我将那个宫女绑走搜身,发现她果然私藏了东西准备告密,不过她藏的那份是元贵妃做的假的。但她已经见过我了,我没办法,只好把那宫女处理掉,可那宫女是你父皇的人。能在宫里悄无声息处理掉今上的人,我是有很大嫌疑的。好在后来皇后娘娘帮了我,皇后让我以后远离后宫,说她会保护好你。”
    “我没有逼问大人的意思。”夏翊清解释道,“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即墨允:“殿下这样随便说说,心情可好些了?”
    夏翊清手里依旧攥着那几颗珠子,低声说道:“这些年我总是这样,心绪不宁的时候言辞上就有些不依不饶,实在抱歉。”
    即墨允坐到了夏翊清床边的矮凳上:“殿下可别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你这样才算有些少年人的样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跟季亭吵,互相骂来骂去的,可没有你这么端庄持重。”
    夏翊清看着即墨允:“大人以前也被许公子打过吧?”
    即墨允的脸上有了几分轻松:“何止以前打过,现在也打啊!没事就动手,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没个正形。”
    “其实如果不说,任谁也看不出许公子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夏翊清看向即墨允,“大人也是,看不出年纪。”
    即墨允面带笑意:“看不出年纪不好吗?”
    夏翊清没有回答,只是说:“大人说正事吧。”
    “要是没有正事就好了。”即墨允调整了一下语气,说道,“吴国、南凉、南昭同时起事,刚接到的消息是一共不到三十万兵,所以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南境驻军需要一个主帅来稳定军心。另外扎达兰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大动作,公爷去只是以防万一。西楚使团很快就走了,这次元邈要见你其实还是为了密库,西楚皇上不相信沛王手中只有那些钱,也不相信元贵妃当年把东西留给了魏氏。”
    夏翊清点头:“我猜到了,这事我会处理好。”
    “还有一件事。”即墨允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开了口,“今上身体不大好了。”
    夏翊清吃惊地问:“怎么会?父皇看上去还很康健啊?!”
    即墨允轻轻叹了口气:“他若真的还很康健,是不会去动紫宸殿龙椅后面那个盒子的。”
    紫宸殿龙椅后面的盒子,是用来放继位遗诏的。仲渊历代皇帝都是从那个盒子中接过父辈遗诏登基称帝的。
    “父皇……真的写了?”夏翊清追问。
    即墨允点头:“我看着他放进去的。当年宥郡王还是太子的时候他都没有动过那个盒子。他今天当着我和陈福的面把遗诏锁了进去,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只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让我帮他守住了这遗诏里的人。”
    夏翊清心里忽然抽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一角,那人毕竟是他的父亲,无论他们关系如何,身上那一点血脉联系是割不断的。
    即墨允看夏翊清脸色不太好,轻声安慰道:“他看起来倒还好,殿下也别太忧心。”
    夏翊清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绪,然后语气平静地说:“多谢大人,时候不早了,大人早些回去吧。”
    即墨允知道夏翊清这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就没再多话,起身离开了寭王府。
    第二天,夏翊清在寭王府打发走了元邈之后就进宫去拜见皇上了。
    这是十余年来夏翊清第一次踏入垂拱殿的西暖阁,西暖阁作为皇上白天暂时休息的地方,向来只有亲近内臣才能进入。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皇斜靠在软榻之上满脸倦容的样子。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父皇是真的老了。父皇只比许季亭大一岁,可看上去却比许季亭老得多,甚至比晟王和驰骋沙场的许公爷都要显老。想来这二十多年的国事操劳,耗费了他许多的心血。
    想太多容易老,真的不是说说而已的。
    夏翊清走到榻前行礼,夏祯缓缓睁开双眼:“翊儿来了,坐吧。”
    夏翊清规矩地坐在了下方的圆凳上。夏祯坐起了身子,说:“来,坐上来。”
    “是。”夏翊清起身坐到了软榻的另一侧。
    夏祯缓缓开口:“见过元邈了吧?”
    “是。”夏翊清恭敬地回话,“送走了他之后进宫来的。”
    夏祯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夏翊清道:“无非是一些无聊的事情。我既不想认他这个不知道有多远的表哥,也并不关心西楚朝堂上那个太子和其他兄弟怎么互相争斗。”
    夏祯笑了笑:“难得看你表现出好恶来,怎么?你很不喜欢他?”
    “父皇恕罪。”夏翊清请罪道,“儿臣确实不喜欢西楚的人。”
    “你要是没有这一半元氏血脉就好了。”夏祯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夏翊清自然听得明白,但他只是回答道:“如果儿臣没有这一半元氏血脉,这些年来也就不会连番中毒遇刺,若非魏氏败落,恐怕儿臣还活在惶惶不安之中。今天元邈来见儿臣,装出一副无辜无知的样子,甚至还在探究母妃当年是否真的将东西留给了魏氏,所以儿臣才觉得厌烦。”
    夏祯听言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这些年,委屈你了。”
    夏翊清却摇头道:“儿臣没有觉得委屈,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
    夏翊清苦笑了一下:“若母妃当年真留下了东西给儿臣倒好了,儿臣还能有所寄托和怀念。可母妃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连那颇有西楚风格的盒子都是留给魏氏的,所以儿臣觉得遗憾。”
    “你母妃……”夏祯仿佛陷入了长久的回忆,“她很漂亮,也很聪明,其实你生得很像她。小时候更像她一些,这些年长大了,眉眼轮廓有了些男儿的俊朗,倒是更像朕了。”
    夏翊清低头不语。夏祯笑着说:“还好当初听了你的建议让卓儿接待西楚使团,不然看你这个样子,怕是得烦死吧?”
    “如果父皇命儿臣接待,儿臣自然会尽心办事。”夏翊清依旧恭敬,“接待使团是国事,儿臣不会夹杂私怨在其中。”
    夏祯满意地点点头:“好了,不说这个了。昨天南境急报,朕让知白带骁骑卫去前线了,你知道吧?”
    “是,儿臣知道。”
    夏祯喝了口茶,继续说:“知白这孩子不错,聪明,懂分寸,有勇有谋,虽然不是叔亭亲生的,但这些年被叔亭教导的很好,这虎符以后是可以给知白了。”
    夏翊清没有说话。
    夏祯:“怎么不说话?”
    夏翊清看上去有些谨慎:“这是军国大事,儿臣不敢妄言。”
    “没事的。”夏祯摆了摆手,“你如今大了,该为朕分忧了。”
    夏翊清顺从地说:“儿臣遵旨。”
    夏祯开口道:“还有一件事要问你,昭文阁的袁徵,你觉得怎么样?”
    夏翊清想了想之后回答:“儿臣觉得他是个好人。”
    “好人?”
    “是。”夏翊清解释道,“儿臣跟他一起在信州共过事,他待人以诚,懂礼守节,不迂腐也不世故,确实是个好人。”
    夏祯点点头:“你对他评价颇高啊。”
    夏翊清连忙说道:“昭文阁囊尽天下大才,袁徵不过二十出头便获封昭文阁学士,必然是父皇看重之人。”
    “确实。”夏祯点了点头,“朕确实看重他,他也确实不错。行了,去后宫看看长纾和端贵妃吧。”
    夏翊清起身:“是。儿臣遵旨。”
    往后宫走的路上,夏翊清的思绪一直没停,西暖阁里藏在龙涎香下隐隐的药香让他意识到昨晚即墨允说的话是对的,自己父皇的身体确实有恙。可按照自己的观察来看,父皇并没有病得那般严重,有杜广白和泽兰姑姑在,怎么还会让父皇起了立遗诏的心思?如果有机会能亲自诊脉,或者看到脉案就好了。另外一边,他不知道父皇突然提到袁徵是什么意思,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一时间他也猜不透父皇在打算什么。
    夏翊清边想边走,很快就走到了慈元宫,给皇后请过安之后他就去看长纾了。
    长纾如今不仅会翻身,甚至已经能将将坐住了。夏翊清逗着乳母怀中的小孩子,难得地放下了心中的那些思绪,没一会儿泽兰就进了偏殿。
    “寭王安。”泽兰福了福身子。
    夏翊清说道:“泽兰姑姑也来看长纾啊!正好我这几天身上不太舒服,自己诊脉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原本想着请太医的,既然碰上了就让泽兰姑姑给我看看可好?”
    出宫这些年,夏翊清逐渐把自己懂医术这件事抬到了明面上,只不过对外装作是开府之后才开始翻翻医书,所以如今这么说也不会惹人怀疑。
    泽兰回话道:“奴婢遵旨。”
    接着转身对一众乳母嬷嬷们说:“我要给殿下诊脉,一会儿正好一起给皇孙看一看,你们先下去吧。”
    等众人离开之后,泽兰开口道:“殿下刚才示意奴婢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夏翊清压低了声音说:“我刚从垂拱殿过来,姑姑可知父皇怎么了?”
    泽兰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其实……其实自宥郡王那事之后陛**体就一直不太好,敏纯太子薨逝之后杜太医请平安脉的次数就更多了。前两天陛下还在娘娘这里晕倒过一次,虽然后来很快醒来,不过……脉虚而细,还隐隐有浮散之感。如今是用药提着,所以面上暂时还看不太出来。”
    夏翊清学了这么多年医,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轻轻叹了口气,问:“那母后知道吗?”
    泽兰点了点头:“知道。皇后娘娘没说什么,只是让奴婢和杜太医尽力照顾,也叮嘱了不要让公主们知道。”
    “那依姑姑看,还有……多久……?”夏翊清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泽兰沉默良久,然后轻声说:“拼尽我一身医术,最多能保三年,不过殿下应该清楚这三年是怎样的三年。”
    夏翊清有些发愣,他明白泽兰说的是什么,到最后人虽活着,但只能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每天清醒的时日甚少,只有气息但没有意识地活着。
    泽兰心中有些不忍:“殿下,您什么都懂,所以那些安慰的话对您也没什么用。但是还请您放心,奴婢一定会尽力的。”
    “天命如此,姑姑尽力就好。”夏翊清缓缓地说,“医者虽能治病,但不能逆天改命,我明白的。”
    夏翊清又陪了长纾一会儿,便往棠梨宫去了。棠梨宫不是那些年清冷且无人问津的临月轩,端贵妃每日都要迎来送往,还要防着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不过确实正如端贵妃自己所说,她当年护得住年幼的夏翊清,如今也能挡得住后宫中的这些手段。
    七月中,南境捷报,战乱已平。随着军报回京的,还有两封家书,一封送到公府,而另一封则送到了寭王府。
    夏翊清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根已经枯黄的狗尾草。
    许琛在信的前面详细描述了如何带兵,如何解了围城,骁骑卫如何勇猛,以及南凉的轻骑如何不堪一击,被长羽军打得屁滚尿流逃回老家去了。夏翊清觉得此刻已经能看见许琛横刀立马于阵前的样子。
    最后,许琛写道:“走时匆忙,未带纸笔,原是随手折了一枝狗尾草放入木鹞之中放回,却未曾想一日百里,木鹞竟也不肯归家了。这木鹞暂且留在我身边,等我回去之时再亲自交还与你。”
    夏翊清用手轻轻抚摸着落款处那潇洒的“琛”字,仿佛此刻正摸着那人的手一般。他将信和狗尾草小心收好,然后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一刻钟后,夏翊清打开书房的门,把回信交给等在门外的归平,问道:“他可有受伤?”
    归平摇头:“没有,少爷一切安好。”
    “辛苦你了。”夏翊清拍了拍归平的肩膀,“父皇今天已经准了霍将军让知白协同重整布防的折子,这次他要到年底才能回来,南境潮湿,你们都得注意一些。他冬天也不爱穿厚衣,在城里也就算了,在那边你们可不能再由着他任性。记得这次回去给他带些厚的衣服,我也准备了一些常用的药,全都做成了药丸,方便你带回去,一会儿安成会拿给你。”
    “是,多谢王爷。”归平低眉顺眼地说道,“王爷还有什么嘱咐吗?”
    夏翊清:“没什么嘱咐,你们注意安全,好好回来就行。”
    归平点头:“那我就先走了,王爷您也多保重。”
    归平刚走,一只木鹞就落在了夏翊清手上。夏翊清打开木鹞看了看,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把纸条烧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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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脉象……我瞎编的,别当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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