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李思齐忽然会说话了。
    这把所有人惊呆了, 其中最惊讶的莫过于他的父亲。
    李自平心情烦闷,在打开水的地方,遇到一位老熟人, 聊了几句,烦闷的抽了两根纸烟,这才慢悠悠的抱着开水瓶,拖着沉重的步伐上楼。
    还离着一段忽然听见老婆又哭又笑,莫非是儿子又闯祸了?那她一个人可拦不住, 傻小子力气大, 别伤了老婆!
    果然, 老婆抱着儿子, 痛哭失声。
    他都不知道这是今天内第几次叹气了,“思齐又不听话, 你妈她……唉!”他是典型的文人脾气,从小几乎没打过儿子, 历来都是苦口婆心的讲道理, 可现在, 讲道理明显是讲不通的。
    “爸。”
    他抹泪的手一顿,“嗯?”
    “爸,我是思齐啊。”
    “老头子你看, 思齐给你说话呢。”苏兰章惊喜的, 好笑的说, 心道终于轮到老头子目瞪口呆了吧?她刚才可是呆了半天呢!
    李自平糊涂了, “思齐能, 能说话了?”
    “何止是能说话, 脑子清醒着呢!不信思齐你背唐诗给你爸听!”
    李思齐虽然醒过来了, 可人还苍白, 他不耐烦的说:“妈你又来,烦不烦啊,我还三岁小孩吗,动不动就让我背唐诗?”
    哎哟,这熟悉的,不耐烦的,臭屁的语气,不是她儿子是谁?!
    苏兰章又哭又笑,“菩萨保佑我儿子可,可终于……”
    李思齐撇撇嘴,啥菩萨不菩萨的,他对床边的小女孩挤挤眼睛,用口型说:谢谢你啊。
    这一年多他虽然傻着,可头脑清醒,耳聪目明,对于外界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只是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像被大石头压住一般,让他整个人只能被动接收,不能主动反馈,他的嘴巴和四肢,也不受自己控制。
    所以,他不止会不受控制的打人,还能知道幺妹对他做了什么。
    幺妹说“不要告诉其他人”,“要保密”,他就一定要做到,他总觉着从此以后,他跟这个小女孩就有了某种特殊的联系。
    黄柔把闺女叫过去,小声问:“你是不是又给他灵力了?”
    幺妹的脸好像没一开始红润了,带着一点点苍白,“嗯。”
    “给了多少?”
    “一成。”
    黄柔大惊,即将六百岁的小地精也只有九级灵力,给出去一成,那就是五六十年的修为了。她不知道灵力多少级算修满,也不知道这个是怎么计算的,可这份“大礼”也太大了!
    幺妹觉着很累,半年时间她又回到了七级灵力,但她很开心,轻轻的勾了勾黄柔的手,糯糯的说:“妈妈不要生气,我会很快涨起来哒。”
    她讨好的勾了勾妈妈的手,“思齐哥哥是好孩子。”我希望以后妈妈有困难的时候,也有很多个思齐哥哥这样的人帮助你。
    但她只是在心里这么愿想,没说出来。
    “怎么就这么傻乎乎的善良?”黄柔叹口气,也不需要她回答,她从小听到大的故事里,妖精都是反面角色,它们自私、贪婪、残暴,这只地精,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走了哟,思齐哥哥。”
    李思齐冲她挥手,“小绿真再见,我会去找你的。”
    幺妹这才跟着妈妈离开病房,回到妇产科去。
    高元珍勉强靠坐在床头,王满银正给她一勺一勺的喂红糖鸡蛋,“怎么样,甜吧?不够晚上再给你加点糖。”
    “够了够了,再甜就齁了。”
    幺妹进门,咽了口口水,红糖鸡蛋也太香太甜了叭!
    “来。”高元珍把她叫过去,重新拿一个小碗,给她拔了一个鸡蛋,半碗红糖水,没有多余的勺子,怕她嫌弃她吃过的,就给拿了双筷子。
    “谢谢姨妈。”她自个儿端着碗,用筷子小心的把鸡蛋夹起来,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起来,居然是溏心蛋诶!
    蛋黄是金黄色的半液体,又香又甜,她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妈妈吃。”
    黄柔不舍得分她的,她刚消耗了灵力,“你快吃吧,喜欢晚上回家给你煮。”
    幺妹吃得更开心啦,她就知道,妈妈一定会给她做好多好多好吃的补身体哦!
    有只秀色可餐的吃啥都津津有味恨不得吮手指的小地精在旁,高元珍忽然也跟着胃口大开,喝过红糖蛋,又喝了一碗鸡汤稀饭,这才浑身酸痛的躺回床上。
    ***
    当然,过六岁生日的时候,顾三又从省城买了生日蛋糕回来,以及一套非常难得的文房四宝,光那砚台就值十几块。
    小丫头高兴疯了,“谢谢叔叔!”她一定会好好写字,写一手只属于崔绿真的字。
    当然,她的生日蛋糕是提回家,崔、顾两家人一起吃的,虽然她也很想请胡峻和菲菲去牛屎沟一起过,可他们很礼貌的拒绝了。
    听说他们有一个嫁在省城的姨妈回来,把他们接去逛省城了,幺妹一个人,跟着杨丽芝,把厂区所有垃圾堆都刨了个遍的时候,终于熬到要过年了。
    过年意味着新衣服和更多好吃的,也意味着压岁钱,她决定,今年的压岁钱一定要存起来,等开学的时候,每天吃一个大肉包子,哦不,两个!
    考完期末考后,整个厂区忽然涌现许许多多的孩子,除了一线车间,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孩子,大的,小的,大的拖着小的,仿佛一群可怜的小叫花子,哪儿有苍蝇哪儿就有他们。
    过年前两天,她陪妈妈在家扫尘收拾物件儿,今年是他们结婚后第一个年,他们打算回牛屎沟过,只是到底去崔家还是顾家,这是个问题。
    两边老人都想让他们回去自家,可一家三口又不能分开各在一边,最终还是崔老太不忍黄柔为难,主动让步,说好除夕和初一在顾家,初二至初八在崔家。
    “啪啪啪。”
    幺妹系着小围裙,趿着小拖鞋跑过去,“耶耶耶,叔叔下班啦!”收拾好,明天上午去采买年货,下午就可以回牛屎沟啦。
    站在门口的却不是顾三,而是李思齐一家三口。
    少年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一圈刚冒土皮的青草,黑压压的,他咧着嘴,“小绿真。”
    “思齐哥哥!妈妈,思齐哥哥来啦!”
    黄柔赶紧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毛老师,苏大姐,快请进来。”
    一家三口穿着暂新的棉衣棉裤,头发梳得油光水亮,鞋子也是新做的,精神风貌立马不一样了。李自平那半白的头发,仿佛也成了文化人的标签,而不是郁郁寡欢的老干部了。
    李思齐客客气气的叫了声“黄阿姨”,递上几盒烟酒糖茶,身后老两口还提着几个网兜的东西,花生瓜子儿米花糖水果若干。
    “哎呀,你们来就是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瓜子儿黄柔可以收,但烟酒糖茶这样凭票供应的稀缺品,她打定主意待会儿一定要让他们带回去,年节里走亲戚是刚需。
    苏兰章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们的小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让你们笑话了,明儿回老家,现在收拾东西,到处乱七八糟的。”
    “小黄说的什么话,我们家比这还乱呢,这爷俩是甩手掌柜,油壶倒了都不扶的。”苏兰章放下东西,挽起袖子就要帮忙。
    这可吓坏黄柔了,她哪敢让客人干这活,“幺妹乖,快让伯娘坐下,给他们倒水喝。”
    现在的小地精,招待客人那都是手到擒来的,她还知道,给伯伯要泡茶,伯娘和哥哥要泡蜂蜜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碟果脯和蜜饯,这是买了准备带回老家过年的。
    黄柔很满意她的表现,要是别的小孩,对自己喜欢吃的零嘴,那是不可能主动拿出来招待客人的。
    “小黄,我们这次来是专程感谢你们家小绿真的,要不是绿真,我们家思齐现在还糊糊涂涂……”
    病了一年多的傻子忽然平白无故清醒过来,别说大夫不信,就是他们当父母的也不信。小伙子见瞒不住,干脆扯个谎,在他犯傻病期间,别人说的话他都听不见,唯独幺妹去他们家那次,他能清晰的听见她的声音。
    而且,她悄悄鼓励过他好几次,总是给他讲故事,陪他说话……当然,他平时也会自个儿跑出去,老两口也没怀疑。
    再联系他醒来那次,也是幺妹陪在身边,李自平和苏兰章哪有不相信的?他们虽然说不上具体原因,但他们相信,一定是两个孩子的缘分!
    就这么经常开导、陪伴他,他才能醒过来。
    所以,崔绿真现在就是李家的大恩人!
    苏兰章这人,虽然有点私心,但她恩怨分明,也讲道理,该不报恩就得报恩,这不,买点儿东西算啥,就是做牛做马她也愿意。
    李思齐已经落下不少课程,这个学期也过完了,干脆不回学校了,等明年开学再念一年初二,开春后先去初一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念。而且,为了促进他肢体运动协调,李自平最近都没去花鸟市场摆摊了,就陪着儿子打乒乓球。
    才练几天,整个人都年轻几岁似的。他从靠窗的写字台上拿起一个作业本,看见封面上的“崔绿真”三个字暗暗点头,心道这个小黄老师还是有点功底的,簪花小楷能写成这样,至少也是七八年的功底了……难怪闺女这么有天分,原来是家学渊源,环境熏陶。
    可等看到里头的作业后,他惊讶的挑挑眉,很明显,这是崔绿真的作业!
    “你学簪花小楷?”
    “是哒伯伯。”
    “学多长时间了?”
    “嗯,三个多月。”她掰着手指头认真的数了数。
    李自平再次挑眉,不过,有她的高仿在前,这次他已经不惊讶了,只是认真的看了看,点评道:“这个‘永’字,竖勾太长,显得不够自然。”
    幺妹歪着脑袋,不太懂。
    “还有这个‘木’,不必要非得左右对称,那样显得太过刻意,书法的美就在自然,随心随性才是写字写字的最高境界。”他下意识就想捋一捋胡子,一把摸空才反应过来,胡子早剃了。
    每一个字幺妹都知道,可放一起,她就听不懂了,什么叫“刻意”,什么叫“自然”?
    正在逗鹦鹉的李思齐“噗嗤”一声乐了,“哎呀爸,你又开始说教,小绿真才几岁,哪能听懂?”
    黄柔却早已醍醐灌顶,难怪她总觉着闺女的字写是写得好看了,可就像那油墨印刷出来的一样,没有温度。
    “字的温度,其实就是写字人的感情,你投入什么样的感情,别人就能感觉到什么样的温度。”
    难怪,黄柔就觉着幺妹的字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原来是这样!
    她赶紧道:“多谢毛老师指教,小丫头被我们逼着练字,有时候练得手腕都肿了,可我总觉着还是哪里不对,原来是这样……”
    她如果不是真心喜爱、真心想做这件事,她就只是一台没有感情的写字机器。
    黄柔觉着,自己这几个月的教育方式又错了。
    李自平点点头,直截了当的问小丫头:“你想写字吗?”
    幺妹下意识的点头,偷偷看妈妈一眼,又几不可闻的摇摇头。
    李自平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对这样的情形再熟悉不过,“有时候想写,有时候又不想,对吧?”
    “嗯呐!”
    李自平摸了摸她脑袋,“不必自责,我这么大年纪也是一样的,想写的时候,写字就是一件好玩的事儿,对不对?”
    “嗯呐!”
    李自平忽然神秘兮兮的说:“我有个办法,能把写字变成一件快乐的事,你想知道吗?”
    “想!”
    李自平又凌空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笑眯眯的不说话。
    “伯伯,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办法吗?”幺妹有点着急,双手捧着茶杯递上去。
    “伯伯!伯伯!”闹闹忽然跟着小主人叫起来,弯弯的嘴巴在李思齐伸过来的手指上用力啄,翅膀还扑腾扑腾的,空气里都是它扑起来的微小颗粒。
    李思齐赶紧躲开去,“嘿,还来脾气了?”
    幺妹被转移了注意力,赶紧跑过去拉着李思齐,“哥哥的手是不是刚摸过狗狗,闹闹最不喜欢狗味儿啦。”她平时撸过小花生的手,回来都得用肥皂清洗两道,不然小家伙不让摸呢!
    有时候她自个儿都闻不见狗味儿了,可闹闹还是会生气。它嫌弃的把脑袋别翅膀下,缩着跳得远远的,仿佛闻见一点点都不行。
    李思齐嘿嘿笑了笑,他出门前确实是撸过小橘子,没想到小家伙鼻子还挺灵!
    黄柔赶紧给他打一盆清水来,幺妹和他,大手小手一起放盆里洗。“哥哥我帮你打肥皂叭,我打得超好的哟!”
    李思齐伸着长长的根根分明的手指,幺妹拿着小肥皂块,给他手心手背的抹,“哥哥把手叉开,手指缝是很容易藏细菌的哦。”
    这还不算,“指甲缝也有很多细菌。”
    “哥哥这样,你跟我学,双手交叉,搓洗,再洗指甲……”
    苏兰章惊奇不已:“你怎么知道这么复杂的洗手步骤呀?”
    “这叫外科消毒洗手法,我在书上看哒!”
    李自平来了兴趣,忙问她都看过些什么书,见她一五一十说出二三十本来,歇口气,又继续数……得,李自平的疑惑终于解开了。
    难怪她能模仿出《兰亭集序》,小丫头读的书比自家思齐还多呢,读书多,自然认字也多。看来他一开始以为的黄老师教她,也不全对。
    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你愿不愿做我的学生?”他忽然问。
    幺妹抬头,“做伯伯的学生,学什么呀?”
    “写字,让你快乐写字的方法。”
    “真的吗?”幺妹眼睛一亮,“那要学多久呢?”
    “活到老,学到老,你怕不怕?”
    幺妹认真的想了想,看向妈妈。
    黄柔已经意识到自己教育方式的错误了,笑道:“你已经是六岁的大孩子啦,你自己选择。”
    幺妹想了想,皱着眉头,非常不好意思的问:“那伯伯每年收多少学费呀?如果太贵的话,我们家会交不起哒。”
    几个大人一愣,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是这个,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不用一分钱,只要你勤快。”
    小地精“呼”的松口气,不花钱就好,她又能帮妈妈叔叔省下好大一笔钱嘞!至于勤快?她可是世界第一勤快的小地精,她能给伯伯做饭吃,能给伯伯扫地洗碗哟!
    她那骄傲的小表情,快挺上天的小胸脯,就差在脸上写“自信”两个大字,大家又笑了!
    于是,李自平和黄柔说好,以后每个周六送她去李家学一天,早上九点开始,下午六点结束,中午饭就在李家吃。
    能得这么好的老师教导,黄柔已经非常感激了,到时候肯定会给交伙食费,不能再麻烦李家。但毛大师之所以被称为“大师”,他的思想品德是得到广大人民群众认可的,自然不可能收他们的钱,到时候还是得想个法子。
    一家三口连饭也不愿意留一顿,说完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告辞了。
    下午丈夫回来,黄柔将这事说了,顾三沉吟片刻,“毛大师既然这么看得起咱们,咱们就不能辜负了他,这样,以后每个周末我送她去学,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至于学费,他不要是他的品德高尚,但咱们不能不给。”
    ***
    第二天,一家三口带上满满一车的年货,以及欢欣鼓舞的闹闹,回到了牛屎沟。
    顾老太早早的,十点半就在家里守着。准确来说是村口,但凡听见摩托车、拖拉机,哪怕是自行车的声音,她就扔下手里的活儿跑出来,“幺妹回来了?”
    旧年的最后一天,农民们不再下地,村里凡是在外工作的人,都七七八八回来了,唯独不见那一家三口。老太太失望了无数次,连剁的肉也没劲儿了!
    跟她一样蹲守的还有春芽,她牵着刚能走稳路的小彩鱼,守了好几拨都没看见幺妹,她赶紧使唤小彩鱼回家报信儿。
    崔老太听着小孙女口齿不清的,东一句西一句的“一手消息”,骂道:“老太婆真狡猾,不就仗着她家在村口吗?”
    其他人也对顾老太半路截胡的行为相当不满意,虽然已经说好了,可她们也想见幺妹啊,这都好几个月没见了,怎么他们家孩子自己人还见不着?得先尽着顾家?
    刘惠酸溜溜的说:“娘啊,你说幺妹以后会不会改姓?”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崔老太正不爽着呢,一点儿也不给她脸。
    刘惠摸了摸鼻子,“我,我这也是实话实……哎哟,崔建国你干啥呢?”
    “让你放狗屁,娘说不会改就是不会改,你烦不烦,太闲了是吧?那么大泡鹅屎看不见?”崔建国在她肩上狠狠的拍了一把,这婆娘真是不像话,娘说的话还能不算数?
    她怀疑啥都行,就是不能怀疑娘说的话!
    自从包包不敢出手后,挣不到外快,刘惠在崔建国跟前再没有猖狂的资本,动不动就被男人喷,时不时还要挨两下揍。大年三十的,她也不敢自找没趣,忍着痛,灰溜溜的扫鹅屎去了。
    鹅屎可是非常好的肥料,比猪屎鸡屎都肥,施在自留地里,庄稼能比别的施鸡粪的人家长得好,整个生产队谁不羡慕?打着灯笼也就找得到她们一家养鹅的!
    当然,她们都不可能忘记,这两只大肥鹅还是幺妹骗来的嘞!
    有小福星在,崔家的日子还不知道得多红火呢!
    当然,同时在村口等的,还有春晖和王二妹。早两个月家里就收到春月的信,今年过年她能回来了,从腊月二十一开始,她们就在村口守着,盼啊盼的,这都十天了,还是没盼到。
    王二妹不由得胡思乱想,一会儿猜是不是文工团不给放假了,一会儿担心是不是春月做错了火车,一会儿又担心是不是到了省城搭不到车回来。
    去的时候是大人带着去,回来却只能一个人,再能干再有闯劲,那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娃娃,你说王二妹能不担心?
    而顾老太呢,她可是爱面子的人,儿子结婚第一年的春节不在家过,跑崔家去?那你让她的脸往哪儿搁呢?别人会怎么笑话她?两个儿子都娶的寡妇,陈丽华结婚一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黄柔也半年多了,你说她能不知道长舌妇嚼啥?
    如果一个儿媳妇没动静也就罢了,她还能推说是儿媳妇肚子不争气,可两个都这样,村里人都在说是不是顾家儿子身体不行呢!不然咋黄老师都不乐意回顾家?好容易回一次牛屎沟也是往崔家去。
    肯定是顾老三不行,小两口感情不好嘞!
    她是又气又急。
    尤其眼睁睁看着比他们晚结婚的小夫妻,肚子都一个个大起来,她心里就跟几千只蚂蚁撕咬似的,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所以啊,不争啥也得争口气,一定要把阿柔留在顾家过年,证明小两口感情好着呢!
    这样,两家人就跟放哨的士兵似的,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村口大槐树下,而且还不带换岗轮休的!
    终于,快到十一点的时候,黄柔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满载而归。
    “幺妹?”老远的,顾老太看着像,大声喊。
    “顾奶奶!”
    “哟,我乖孙女真回来啦!”为了截胡她,顾老太专门跑屋里拿出两个橘子罐头,晃晃手臂,“罐头,橘子罐头,快回家来!”
    春芽气得跺脚,顾奶奶的鬼点子也太多了吧,明知道幺妹贪吃,还用她最喜欢的东西唤她,这就是故意的!早知道她也把奶奶炸好的南瓜饼拿来了,那也是幺妹爱吃的!
    当然,小地精是不知道两家人千奇百怪的围追堵截的,她现在只想快点到家,嘘个嘘,出门前喝了两碗稀饭,在肠子里挂不住全转化成尿了。其实早在市区她就憋不住了,可没找到公共厕所,她又不愿在人天人地的自由市场解决……唉,小地精不要面子的啊?
    她也来不及多想,就近跑到顾家,痛痛快快的解决好个人问题,才发现春芽和小彩鱼居然也在。
    “姐姐?”
    “幺妹要吃南瓜饼吗?很甜的哦,不够甜的话咱们还可以蘸着桑葚酱吃。”
    幺妹咽了口口水,“想吃。”
    “那走吧,咱们回家去。”
    幺妹走了两步,又及时的收回来,“对不住呀姐姐,我答应顾奶奶今年在这里过年啦,明天,明天我就去找你玩儿?”
    春芽傻了,满不在意的说:“那你可以偷偷去啊,趁她看不见,咱们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幺妹毫不犹豫的摇头,妈妈说做人要讲信用,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特别是答应长辈的事,不能欺骗长辈。
    春芽可是全村最不讲道理的孩子,“走吧,反正她又不知道。”
    幺妹挣脱她的手,一板一眼的说了她的思考,可春芽是崔家最没存在感的孩子,没有姐姐妹妹受宠,爹常年不在家,娘又只知道闷头踩缝纫机,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道理。
    “我不听,妹你到底回不回家?”她紧紧拽住幺妹的手腕,特别的用力,说明她生气啦。
    “姐姐,我不是不回家,是要等……要不你等我跟顾奶奶说一声,咱们回去玩一会儿,年夜饭我再回来……”
    幺妹好声好气的解释,话未说完,小倔牛春芽甩开她的手,气冲冲走了。
    一路走,一路叨叨,“哼!你再也不是我的妹妹了!不是我最喜欢的幺妹了!”
    幺妹:“……”
    当然,小姐妹的不愉快,大人们谁也没注意到,大人们忙着准备年夜饭呢。昨晚临睡前,想起上次幺妹喜欢吃的土豆焖泥鳅,陈丽华让丈夫去抓几条来。
    这个季节,鱼虾们都躲着不出洞呢,顾老二天不亮出门,抓到中午十一点,好容易才抓到小手指粗的三条。陈丽华给用土豆焖了,先盛一碗浓汤来给幺妹尝尝。
    顾老头蹲在院墙根,用竹篾编竹篮,听老三说他们在城里没个装菜的家什,他就打算给编几个竹篮,到时候装菜装水果都行,甚至还可以当脏衣服篓子用。
    只是,他的技术不如老二,才编个底儿,就发现形状是歪的,竹篾之间要么太密,不容易渗水下去,要么太松,青菜都能漏出去。
    幺妹在旁边观看着,时不时指手画脚提两个建议,可她也是啥都不懂的“臭皮匠”,不止没把竹篮挽救过来,还让顾老头编得更歪了,跟一条条蜈蚣腿似的!
    “幺妹你姐回来了!”李宝柱猫在顾家门口喊。
    “哪个姐姐?”
    “当然是春月啊,她穿着军装嘞!”张秋兰大声道。
    幺妹一愣,“春月姐姐?!”哪里还有心思看蜈蚣腿,立马撒丫子就往外跑。
    不远处,一棵青绿色的“小草”慢慢走过来,那精神!任何一个年代的军装,那都是名副其实的“整容神器”,小傻子穿上那都是秒变小帅哥的,更何况是最帅的春月姐姐?!
    幺妹“哇哦”一声,尖叫着冲出去。
    “小草”有一米六多,白白的鹅蛋脸,短短的头发别在耳后,头顶大檐帽,“幺妹!”
    两个人抱在一起,互相摸索着,都要哭了。
    “姐姐你这是什么呀?”
    “肩章。”
    “肩章是什么呀?”
    “是军功章,是汗水和血泪,是责任。”当然,她光秃秃的肩章也不影响她背书。
    幺妹似懂非懂,“姐姐你好厉害,懂得好多呀!”
    一年多的军旅生涯,让春月沉稳不少,她好笑的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我这不算啥,我们班长和排长懂的才多……想姐没?”
    “可想啦!”幺妹牵着她的手,总觉着春月姐姐哪里不一样了,似乎是没以前那么爱说话了,似乎是比以前高了,似乎是比以前白了。
    刚走到大槐树下,崔家其他人闻讯而来,远远的就听见王二妹的哭声,她哭着,笑着跑过来,一把抱住闺女,“傻丫头我还以为你被人拐了呢,不是说提前半个月动脚,咋今天才到?”
    相对于妈妈的眼泪,春月显得非常坚强,只见她咧着嘴,“要排春节联欢会,队里不让走,所有人都得推后半个月,我算快的。”
    这可是牛屎沟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兵呢,虽然只是在文工团委培,可穿军装那就是兵,村里看热闹的人不少,都问“春节联欢会是啥”。
    听说是排给中央领导人看的,所有人惊讶得“啊”一声,“是主.席吗?你见过吗?跟你握手没?”
    春月大咧咧的说:“主席那是在中南海的,他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
    “为啥出不来嘞?”
    春晖“嗯哼”一声,及时的制止了妹妹的口无遮拦,可村民们明显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那你咋进不去?”
    春月又乐了,“谁都能进去,那中南海岂不是成菜市场了?”
    “可你不是给排联欢会了吗?不进去怎么排?”
    于是,春月只好耐心的给他们解释,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电视机”的东西,她每说一句,就引得村民们“啊”一声,与世隔绝的闷头苦干的他们,居然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是的,牛屎沟连电都不通,电灯都没几个人见过,每天晚上点柴油灯还得按票抢柴油呢,哪里能知道电视机?现在的电视机,在他们心里那就是天外来物一般的存在!
    因为春月的归来,崔家这个年过得异常的热闹,就连整个牛屎沟的氛围,也异常的兴奋和躁动。
    是啊,这个老崔家的四丫头,不务正业的四丫头,带着她的一身军装,她在首都的所见所闻,回来了。
    年初二一大早,幺妹带上一堆好吃的,急急忙奔赴崔家,一进门就被崔老太抱个满怀,“乖孙女可想死奶奶了!”
    哪有想死,其实三十的晚上小丫头就跑回来玩了大半天了,初一也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崔家。
    “奶奶,明天咱们去照相叭,照全家福!”
    “啥全家啥?”崔老太听不明白。
    “就是照相,咱们全家人照在相片上,以后春月姐姐和友娣姐姐不在的时候,咱们就可以看照片啦!”
    “那得去县城吧?哎哟,那谁给咱看家呀?”崔老太首先担心的是她满地窖的粮食。
    顾三适时的插嘴道:“婶子不用出门,我明儿去市里请工作人员来,咱们就在家里照。”
    现在还没有上门服务的私人照相馆,可因为幺妹的全友福照得好,成为东风照相馆的招牌广告,被挂在橱窗里最显眼的位置,好巧不巧让顾学章看见了,去找照相馆要个说法,这不打不相识,还让他跟照相师傅交上朋友了。
    别的不敢保证,请他来照个相,那是没问题的。
    在家照的好处就是,大家可以随意打扮,变着花样的打扮,一个个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衣服换了好几套,还能把整个崔家院子照进去。
    大大小小十七口人排在院子里,他们穿着有生以来最好的一身新衣裳,扎着最漂亮的彩色头绳,两老和七仙女坐在第一排,儿子儿媳女婿们站在后排,身后是朴实古老的堂屋,两侧是生机勃勃的翡翠兰、牛卵树和栗子树……只听“卡擦”一声,众人有的被吓得“啊”一声张大了嘴,有的“咯吱咯吱”笑个不停,有的挺着胸膛尽量突出自己的位置……所有人,都把最好的自己,留在时光的烙印里。
    最后照出来的黑白相片上,所有人都在笑,他们眼里有种东西,叫希望,叫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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