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是来晚了一步。
少年在同龄人里面个头拔尖,从小在地下拳场练出来的身形也挺括结实不输成年人。他脸上布满阴霾,却笑得恶劣,抱着小姑娘大喇喇站在莲花池旁,正不知死活地放着狠话。
谢珹步子停住,转身把自己隐在树丛后头。
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时空穿越还是做梦。倘若光明正大地现身,就凭他这张脸,指不定造出什么祸端。
而且……
小屁孩儿时期的自己造的孽,就让钟愈记恨那个小屁孩儿好了,何必白送人头呢。
他是和十岁的钟愈不太熟,但平时没少跟钟恕打麻将,从他句里行间的描述中也渐渐自我描摹出了那时候钟愈的模样。
千娇百宠的大小姐,虽然在父母关系上有所缺爱,但性格脾气并没有长歪。钟瀚亭尽管做丈夫是个人渣,做父亲确实对女儿掏心掏肺地好,天上的星星都给摘。
小钟愈能说会道,也不怕人,又因为聪明伶俐所以很讨长辈喜欢。
谢珹扒开遮在眼前的树枝,偷偷看过去,小姑娘正被少年时的自己提拉着衣领,悬着空还不忘记手脚并用地乱踢乱踹。
“大坏蛋!快点放我下来!”
“你让我放我就放?你谁啊。”
她是你老婆。谢珹不忍直视地闭上眼,心里默默接上这句话。
大厅里的人将散尽,盛无诤推门出来借着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往四周看了看,没瞧见倒霉侄子的人影,头疼得更厉害。
谢珹知道他带自己过来的初衷就是宣示自己的身份,让他以盛家人的名分光明正大在世家里面扬名,为的也是日后好把产业转交到他手里。
盛无诤一片好心,应该料想不到自己上来就把钟家大小姐给得罪了。
谢珹琢磨着要不要露个面去跟盛无诤解释一下方才的状况,以及小谢珹的去向。
按照他对盛无诤的了解,他必然是能够轻松接受十五年后的自己出现这个荒唐的现实的。
思及此,谢珹也不扭捏,上前去拍他的肩膀。
接触的瞬间,他讶然看到自己的手掌散成了烟雾从盛无诤身上透过,然后重新聚拢回了原本的形态。
“舅舅?”
他喊了一声,盛无诤恍若未闻,自言自语道:“谢珹这臭小子又跑哪儿去了,没一天让人省心。”
谢珹倏然意识到,他看不见自己。
“舅舅。”身后有人喊道。
他转身一看,少年谢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附近,脸不红心不跳,完全不像刚干了缺心眼儿的事的人。
少年谢珹朝他睨了一眼,“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在上面等我吗?”
谢珹刚想说话,盛无诤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让我在上面等你了?”
少年一顿,目光在谢珹与盛无诤之间逡巡了几秒,机敏地转向盛无诤:“哦,那大概是我记岔了。”
谢珹抬手给他比了个赞,心里想的是:对局势的判断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真不愧是我小时候。
现在能看见他的只有少年谢珹一个人,谢珹也便不再畏首畏尾生怕别人发现他的行踪,直接大摇大摆地跟在两人后面。
盛无诤边走边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明天我们就回抚云。”
“不能回去!”谢珹冲着少年叫道。
少年压根儿没搭理他,对盛无诤点了点头。
谢珹忙不迭开始碎碎念:“回去干什么,你一不学习二不工作的,除了往夜店里钻跟着一群二世祖打架赌博还会干嘛?”
少年被他直白地戳穿,气恼地瞪了过来。而谢珹正站在盛无诤这一侧,这一眼便被状况外的盛无诤代入给了自己。
“阿珹,怎么了?”盛无诤没由来地被凶了一把,有些委屈道:“还是你自己有什么安排,舅舅听你的。”
谢珹站在一边听得蛮不是滋味,当年盛无诤把他找回来的时候,他正处在一个自我封闭,不相信任何人的状态下,一朝行差踏错,或许就会坠入深渊。盛无诤年纪大不了他多少岁,更加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对他只能百般顺从纵容。
而少年谢珹正冷脸站在一旁,对盛无诤的言语半点没有动摇,那架势活像人欠了他几百万。
谢珹看他更加不顺眼,也不想这倒霉玩意儿是小时候的自己还是什么了。
“小谢,我告诉你,让你短期内留在嘉余是为你好。”
他说着,果然看到少年眉梢一动。
“我来自未来,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太多了,我还能哄你不成。”
少年抿着唇,似乎在考虑他话语的可信度。
“这件事关系到咱们以后是给人当小弟,还是被人叫大哥,你确定不考虑考虑?”
此言一出,少年猛地拉住盛无诤的手臂,“舅舅,我们过段时间再回去吧。”
盛无诤难得与这个外甥有亲密接触,恍惚有些受宠若惊,“怎么了?”
“没什么。”少年从他看不到的角度朝谢珹愤然一瞪,“我想在这里多玩几天。”
“好啊,可以,当然可以。”盛无诤满口答应,心里开心得不行。
他在嘉余还有生意要谈,手下人再怎么有能力也不如他亲自出面来得容易。本来想着小祖宗一定要回抚云,就只得丢下不管了,没想到小祖宗居然主动要求留下来,正合他心意。
如果要问盛无诤为什么不敢让小谢珹一个人回去,那他是害怕这祖宗到时候又惹出什么麻烦事儿自己来不及给他善后。
深谙这一切的谢珹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从前原来过得这么幸福。
-
谢珹留下是为了钟愈,而他没想到再一次的见面来得这么快。
陵园里许多能叫出名字的面孔,三五成群地低声议论着。白菊瓣落了满地,被鞋底深深凿进岩石地表的缝隙中。
石碑孤零零被花束环簇着,和热闹隔绝一旁。
葬礼无疑只是另一种方式的集会,除了便利人们交流会面,于死者其实并无多大干系。
少年谢珹神色恹恹,睨着钟家人轻蔑道:“开心这种情绪,真是难以掩盖啊。”
谢珹顺着他的视线扫过去,果然看见钟愈曾经提过的她的叔伯们正各怀鬼胎地恭迎寒暄着。
钟靖那时候还不算苍老,但脸上却肉眼可见地格外颓丧,需要妻子搀扶着才能站稳,他也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看向无人问津的墓碑的人。人到晚年骤然丧子,面对的却还有表面华丽,内里烂成一团的大家庭。
谢珹环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想见的那个人,侧头问道:“钟愈怎么不在?”
钟愈对她父亲眷恋非常,没道理不出现在葬礼现场。
少年谢珹轻哂:“估计是跑到哪里哭去了吧。”
“啪”的一声,谢珹一掌打在他后脑勺上,“说话放尊重点,小鬼。”
“我哪儿说得不对!”少年捂着脑袋还嘴,“你找她干嘛?”
“你上次欺负了人家,不得道个歉啊?”
“被我欺负的人多了去了,我还能挨个儿去道歉不成。”
“这样吧。”谢珹捏了捏眉心,“咱们分头去找,你要是遇见了,就道歉。”
少年翻了个白眼,也没反驳他。失去至亲的痛苦他并非没有尝过,难免产生些同理心。况且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道歉不过张张嘴的事情,没什么好别扭的。
司仪把流程走到最后一环,谢珹也没能发现钟愈的身影,回到和少年谢珹约定碰面的地方却也没等到人。
肃穆的楼道里除了偶尔出现的保洁工人,其他时候冷得有些死寂。
少年谢珹松了松不太舒服的领结,毫不畏惧地一个人在这边走动。
“瀚亭既然已经死了,弟妹肯定是不能指望,阿愈年纪又还小……爸,那几间公司就由我暂时帮忙管理,等阿愈到了十八岁再看她的意愿。”
“她的意愿?大哥你这话说的挺有意思。这些原本就是属于瀚亭,属于阿愈的,凭什么给你?”
“我说是给我了吗?我是说暂时帮忙管理!”
“钟瀚楼,你那点花花肠子谁看不出来。一旦公司给到你手里,哪怕阿愈十八岁了,那时候她的意愿究竟是什么,轮得到她说了算吗?”
“钟瀚台,你不要血口喷人!再说了,你比我好到哪里去?私下里收买股东想要吞并酒店的人是不是你!”
“你……”
“好了,不要吵了。”
钟靖斥了一声,几个人才纷纷闭嘴。
少年谢珹走到门侧,透过缝隙看了一眼里边的情景。
钟家直系的人都在里面,那些个互相瞧着不顺眼,光是干瞪眼都恨不得擦出火花的是钟瀚亭的亲哥亲姐。钟靖坐在上首,身侧便是钟愈。
“豪门呵……”他轻哂。
钟靖重重拍着桌面,满眼是疲惫和失望:“瀚亭刚刚去世不久,你们就闹成这个样子!”
“咱们能等,公司等不了啊。他一死,股市已经开始……”
“二叔。”钟愈从座位上站起来,突然对着出声的人叫道。
钟瀚台一愣,“怎么?”
钟愈显然以泪洗面许多天了,两眼红肿得像个核桃,白净的面庞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渍。小姑娘模样楚楚可怜,说话却铿锵有力。
原本打算离开的少年谢珹突然改了主意,索性靠在门边看起戏来。
钟愈继续道:“二叔,你想要什么?”
“这……好侄女,二叔不是这个意思。”钟瀚台慌忙地辩解,偷偷摸摸觑了一眼钟靖的神色,到底还是说道:“阿愈啊,你要是愿意,以后二叔就把你当亲闺女,好不好?”
钟愈朝他甜甜一笑,“当然好呀。”
“阿愈!”
“宝贝,你可别给你二叔骗了!”
“……”
阻拦声重重,连听墙角那个也不由蹙了眉。
却见小姑娘满脸的天真无害:“你现在到我爸爸坟前磕三个响头,我就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她又面向众人:“你们如果想和二叔争,也可以去磕头,谁磕得响,谁得到的就多。”
少年谢珹“噗嗤”一声笑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暗暗想着这姑娘看起来懵懂可爱,却没想到是个小恶魔。
几个长辈被一个小孩儿呛得面色青白,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又碍着钟靖没出声,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得太重。
钟愈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也不去顾及众人如何去想,径自走到门口。
“我不想要是我的事,但是属于我爸爸的东西,你们谁也别想碰。”
说罢,打开门走了。
少年谢珹早在她往外走的时候躲了起来,看到小姑娘出来以后,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其实钟愈也只是没有目的地走,对场地并不熟悉,三五个岔道一拐,果然就迷了路。
她也还算聪明,知道及时止损,眼见面前的场景不熟悉了,立马回过头摸索,结果一眼就看到跟着她的人。
“大坏蛋!”
大坏蛋被点名认出,只好原地停住。
“这样,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称呼,比如‘大哥哥’我就觉得很亲切。”
小姑娘理也没理他的话,双手护在身前:“别过来!”
少年谢珹无奈地看着她警惕的眼神,双手举起来柔声道:“我这次不逗你。”
她后退了几步,依旧敌视地盯着他。
少年谢珹心头一软,几天不见那个只会吱哇乱叫的大小姐好像成熟了不少。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耐心地解释:“我真的不是坏人,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他有些脸红,“上次我心情不好,才故意去逗你,对不起。”
钟愈安安静静听完他的话,嘴角一撇,所有防备都卸了下来,大哭出声。
“哎,你别哭啊,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啊——都是大坏蛋!呜呜呜……”
回应他的是更大的哭声。
“我是大坏蛋我是我是行了吧!”少年头都大了,恨不得给小姑娘跪下,“这样吧,你是不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记得,我带你回去,你别哭了好不好?”
“呜呜呜……嗝。”小姑娘哭声终于止住。
他伸出手,“跟我走吧。”
二十分钟后。
钟愈伏在少年谢珹的背上,一边打着哭嗝一边问:“大坏蛋,嗝。你真的记得路吗?嗝。”
“废话,我当然……”少年硬着头皮回了半句,“你怎么老打嗝,哭个没完了还。”
“那我就是想哭,我难受嘛,呜啊……大坏蛋不认识路还不让我哭。呜呜呜……”
“我没说不让你哭!你说谁不认识路呢!”
“……”
“啊!!!呜呜呜……”
“呜……”他也跟着哭。
少爷今天算是里子面子全丢完了。
谢珹最终找到他的时候,少年两眼放空,生无可恋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小姑娘。
他刚想说话,却见少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又指了指怀里的人。
然后恶狠狠地瞪过来,眼里写着:都怪你让我出来找人。
谢珹坦然挨瞪,低声笑了笑。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看着熟睡的小姑娘。来的路上他也听到了钟家人的对话,自然知道了小姑娘从今天开始身上承受的担子有多重。尽管知道自己无法触碰到她,他还是伸手想要去擦干她脸上的泪痕。
刚要碰上她的脸,谢珹倏地感觉头脑一空,随即周身一阵冰凉,呼吸都戛然而止——
再睁开眼……没能立马睁开。脸上凉丝丝的似乎是水,耳边还有滴答滴答的滴落声。他用力闭了闭被水渍浸湿的双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下一秒就被纸巾糊了一脸。
“完了完了完了。”
懵然间他听到了钟愈的声音。不是十岁的钟愈,而是二十五岁的钟愈。
“咳——”
“你醒了?”
钟愈动作一顿,惊喜地看着他。
谢珹支起身子,“我这是怎么了?”
钟愈心虚地瞥了一眼床头柜,然后正色道:“没什么大事,医生说你就是工作压力太大,低血糖晕倒了。”
谢珹揉了揉脑袋,“我睡了几天?”
“半天。”
他意识彻底清醒,视线盯住眼前的人,然后又在床头柜上那个空了的杯子上环绕了一圈。
“原来才过了半天,难怪我总觉得不久之前才见过你。”他呵呵笑着,“你该不会是不小心把水打翻在我脸上了吧,不会吧不会吧?”
钟愈一窒,常年冷淡的面容上骤然绽成了花儿,笑得一点都不勉强:“当然不会啦!”
谢珹还想说什么,她又赶紧把他按回床上,“你刚醒,就别东张西望的了,容易头晕。等着哈,我去给你削个苹果。”
她只有做错了事情的时候说话才会这么活泼,谢珹无奈地躺好,轻笑着摇摇头。
夕阳的余晖洒了她一身,谢珹撑着脸静静地描摹着她的容颜。
钟愈削苹果时很仔细,仿佛有强迫症一般,一条苹果皮连头带尾从来没断过。
“阿愈。”他突然出声。
“嗯?”
谢珹停顿了两秒,语气平淡地说:“咱们结婚吧。”
刀口一个没留神,从中间把顺连的果皮截断。
两个人在一起有几年了,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话题。一来钟愈父母没给她树立什么好榜样,反倒让一段错误又悲情的婚姻如噩梦般将她笼罩了那么多年,彻底在钟愈心里把婚姻这一关系的名头搞臭了。
二来谢珹因为原生家庭的缘故,对于婚姻也是存有畏惧的。他生怕自己有半点做得不够好,不能当一个合格的丈夫,负不了这个责。
双方都躲避了结婚的话题,逢年过节面对共友们的揶揄也都默契地糊弄,第一次把这个话题放到明面上摊开说,竟然就这么直白。
钟愈慢了一拍似的,捡起掉落的果皮,而后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谢珹索性拉过她的手,“我们结婚吧,阿愈。以后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再受半点欺负。我会全心全意只对你好,如果你不信,我就用我的一生来证明给你看。”
钟愈笑了:“那我岂不是也要用一生去验证你的证明?”
“所以你愿意吗?”
“愿意啊,阿珹。”她笑得眉眼弯弯,“是你,我就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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