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陈茂生对他应下这件事并不感到奇怪,但谢珹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心里等同于他自己的亲生孩子。
一个合格的警察会在工作上大公无私,但一个普通的父亲却无法淡然地接受让自己的孩子去涉险。
谢珹对上他的眼神,自然也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安慰似的朝他笑笑,语气里是满不在乎。
“我死这件事已经给他们带来很大的打击了,短短几天内再诈一回尸我怕他们心里吃不消。”
哪有这样的说法呢,他不知道是在宽慰陈茂生,还是在心里说服自己。
陈茂生心头一动,转眼间当年那个阴鸷冷漠的小少年,已经变成如今这个开怀处事,颇有些正义凛然的青年了。
谢珹感到了寒风吹在脸上的冷意,缩了缩脖子。
“反正我总归会再回来的,晚点就晚点。”
陈茂生张开嘴,脑子里却没能组织出合适的言语。
谢珹看他一副要说不说的模样,嫌弃道:“便秘了就去厕所,是我长得格外清肠通便吗?”
不等陈茂生回答,他又搓了搓胳膊呼了声冷,眼见着楼下两条小野狗亲亲热热地开始你追我赶,他舒了口气,推门回了屋。
荀洲洋和徐正成原本估计在谈话,彼此神情都不轻松,听到动静之后纷纷停止了言语,齐刷刷朝谢珹看过来。
谢珹要说服自己,花费的时间并不需要多少。但在别人眼里这确实是件不好完成的任务,一旦接受,社会身份首先就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了。而那条命呢,运气好点,或许能功成身退,运气不好,也就没了。
荀洲洋揉了揉他肉乎乎的脸,费力提起笑容,“那小谢你就好好休息,有空了我再来看你。”
谢珹疑惑:“不是说任务紧急吗?”
荀洲洋一顿,“什么?”
“你们不是说计划早就定好,就等和我商量了吗,现在是不打算说了?我这炸得一身伤,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利用一下,别浪费了。”
徐正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激动得站起来一把拉过他的手。
荀洲洋长叹一声,最终也在他肩头拍了拍。
每一位从事了缉毒相关任务的警察站在了自己的岗位上后,几乎都能预见自己的结局,但却没有人会因为这结局的不好而动摇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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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珹在医院待了整整一个月,后背的伤口才转好,只不过因为爆炸威力太严重,留下的印记很难抹除掉。
护士来换药的时候谢珹把头闷在枕芯上,状似不经意地打听,“这些疤以后还能去掉吗?”
换药的是两个年轻护士,从谢珹住院起就负责他的伤情记录,自然很是清楚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男人经历过什么样的重创。
听到他开口问,她们自然有些不忍心,一个看向另一个,最终模棱两可地回复说,或许可以在将来,运用一些整形技术把伤疤祛除。
或许和将来,都是那么缥缈无踪。
药水接触到伤口,谢珹埋在枕头里闷哼一声,在两人以为他受到了打击一蹶不振的时候又抬起头,戏谑地道了声:“没伤着脸就好,否则失去了我这样的绝世美男子,可是人民群众的损失。”
这家医院规章特殊,来去的都是不同寻常的警察或军人。两位护士相视一笑,纷纷夸赞道这位警官真是风趣。
谢珹倒也不是有意开玩笑。作为一个格外在意外表的孔雀王子,他每次去卫生间时透过镜子看自己的后背,说不难过都是假的。尽管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是比这些伤要凶猛百倍的境况,生死不定,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去为自己失去了半边好皮囊而惋惜不止。
他惆怅,这样狰狞的伤口如若能想办法弄掉是最好,否则等他真有回来的一天,钟愈看到他伤成这副鬼样子免不了要哭鼻子。
没过两天,谢珹总算见到了个熟悉的面孔。
梁迟煜提着个果篮,鬼头鬼脑地从门边伸出个头。谢珹正转换了个坐姿,想要趁着没人在,偷偷从床头柜上摸几颗瓜子,扭脸便和这位不速之客对视上。
做贼心虚的他手头一抖,飞快地弹射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就恢复了一个病人该有的虚弱姿态,恹恹地躺好。
梁迟煜站在门口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开始怀疑陈茂生说的“阿珹伤势严重身体虚弱”是不是就是为了诓骗他这个果篮,故意卖惨瞎编的。
他把疑惑压在心底,到底是再见了好兄弟,喜悦之情还是压在理智之上的。
两相对望,沉默无言。
一个月的时间,从生到死再到生,虽然没有真正天人两隔,但这样强烈的冲击还是在无形中拉开了一道盾,把梁迟煜满腹的话压得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着谢珹,谢珹也只好看着他。
一个沉默不语,一个眼尾泛红。
最后谢珹实在忍不住,揉了揉瞪得酸涩的眼睛,“你要不就进来,站门口把暖气都放没了。”
“……”梁迟煜缓了过来,默默地关好门走到床边,把果篮放到他手侧。
“最近还好吗?”
“还行,参加了你的葬礼,还挺豪华的。”
他只是大脑一时间没转过来,陈述了个客观事实,后知后觉发现谢珹眼神微妙地看着他叹气。
“应该的……对了,你怎么来这儿了?”
梁迟煜恢复了理智,正色道:“是陈局和荀局的意思,你还活着的事……咱们局就只有我知道。”
谢珹心知如此,神色还是黯淡了些。
梁迟煜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珹想也不想:“她呢?”
“阿愈她……她不当警察了。”梁迟煜道,“葬礼一结束,她就被钟家人带走了,听她说,过不了几天就会出国。”
谢珹愣了神,然后才迟钝地回答:“出国也好,挺好的。”
梁迟煜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再开口。
他整个人瘦了很多,眼窝越发深了,鸦青的长睫垂着,眼里几乎没有光。病号服尺码都差不多,按理说对于他的个子,是很难合身的,而此时穿在他身上这一件却空荡荡的,领口袖口露出他骨节明显的苍白的皮肤。
他从见到自己时外露的喜悦到此刻的黯然不过几秒。
梁迟煜知道在这件事上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也改变不了当下的状况。
钟愈以为谢珹死了,而谢珹对于所有人来说确实就死了,他这个人的全部都已经和这个世界再无关联,无论有多么的不甘与意难平,谁都不能再说一句。
他连忙加快了话题,“这次的任务陈局已经和你说过了,我同你一起执行。”
谢珹回过神来,眉间一蹙:“是他们主动要你参与的?”
“不是。”梁迟煜摇头,“是我主动提出的。”
谢珹有些气愤,几乎要指着他的头问一问这玩意儿里头除了屎还能不能装些有用的东西,说话自然也难听了很多。
“你一个听到毒贩子仨字儿小腿肚都打颤的人跟着我瞎凑什么热闹?自己平时分明怕得要死,是嫌日子过得太清闲想给自己开个困难模式?”
“我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头脑发热,我早就想好了。”
谢珹看着他,眼里全是不赞同。
梁迟煜从果篮里掰出根香蕉,三两下扒拉开果皮。谢珹心说这小子还学会贿赂了,以为拿根香蕉就能讨好他让他消气,简直是妄想!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口嫌体正直地伸出手。
梁迟煜没注意到他伸手的动作,直接把香蕉塞进了自己嘴里,几口吃完之后顶着谢珹不敢置信的眼光说了句:“破医院地址这么偏,一早赶过来饭都没来得及吃,饿死我了。”
谢珹顿了顿,忽然觉得让这厮好好体验一下人间疾苦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梁迟煜反客为主,直至吃饱喝足,也没想起来给病号大爷削个苹果。
他机智地岔开话题,没再去提自己如何如何,反把重心绕回了谢珹身上。
“你这次是要潜伏在李氏的,所以原本的身份就不能用了。‘谢珹’,年二十七,嘉余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在一次恶性绑架案件中为拯救人质,与穷凶极恶的歹徒搏斗,最终歹徒引爆炸/药,谢警官英勇殉职。”
谢珹还挺满意这个说辞,点点头,“加上一句,一代英杰就此陨落,实乃嘉余公安团队的损失。”
梁迟煜面无表情地把文件拍在他的脸上。
“为了掩人耳目,你的新身份不出意外应该是个普通混混,那头有我们的人接应。”梁迟煜说的是初步准备,倒是礼貌性地问了问谢珹的意见,“你对你的新身份有什么想法没有?”
普通混混这种说特殊也不特殊的职业,对谢珹来说想要拿捏好只需要本色出演罢了,根本没什么难度。以他的成长经历,若真心想要混入那群人,怕是比人家恶棍本身还要贴合几分。
谢珹想了想,“我能给自个儿取名字定年龄什么的吗?”
梁迟煜点头,“可以,这些我们都可以运作。”
“那我就叫……吴疾吧。”
梁迟煜眉毛一动,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无什么?”
虽说任务险峻,但倒也不必如此自暴自弃吧。知道的是去卧底,不知道的还以为送他进宫。
谢珹咬了下舌头,“吴疾。口天吴,没病没痛那个疾。”
梁迟煜嘴角诡异地一动,手头默默在本子上开始记录。
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一般情况下绝对不能笑。
“年龄?”
“年龄……二十三吧。”
梁迟煜笔尖一顿,鄙夷地看着他。
谢珹眼神飘忽,嘴倒是硬得很,“二十三怎么啦,我看起来不像个二十三岁的帅哥吗?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往小了报年龄的吧,我说你懂不懂市场啊,现在的小混混群体低龄现象很普遍,二十三我都说多了。而且年纪轻的才能有后期晋升空间,才能慢慢被提拔到中心去。”
“我没说二十三不行,你着急忙慌解释什么。”
梁迟煜被他连珠带炮地哄了一通,专业素养早已裂开,笑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谢珹咬牙切齿,偏偏还暂时没想出好点子去岔回他,只好沉着脸看他笑。
身份捏造好了,他的外貌也需要有些改变。面孔上最有辨识度的那颗泪痣自然需要点掉,除此以外,他需要做的,还有把自己从内而外变成一个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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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挽舟的身份警方并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他在李家话语权颇高。线人那边说他有个秘密行程,安保措施到时候也会打折,也方便在过程中做点手脚。
而李挽舟那边正好和密谈对象谈崩了,双方火拼中途,警方常年安插在侧的卧底趁势带着李挽舟绕路,到了没人的地方第二波埋伏上来,谢珹——或者说吴疾便以手下的身份冲出来救人。
谢珹本来听完计划过程还在和梁迟煜吐槽说幸好荀洲洋没插足影视行业,否则就他这种编剧能力,国内影视市场肯定倒退三十年。
英雄救狗熊的过程并没有因为他的吐槽而被撼动,李挽舟被逼至末路,身中数枪,跟着的人死伤惨重。
吴疾本来在外围火拼,眼见李挽舟被手下掩护着撤退,也跟了过去。
他此前并没有在李挽舟面前露过几面,和寻常的打手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李挽舟身边的人到底还没有忠诚到死命相护的地步,危险关头在意的,还是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这也给了吴疾可乘之机。
那些人迫于李挽舟的压力,一哄而上,把外敌短暂地挡了下来。吴疾和同为卧底的李挽舟身边的人对了个眼色,然后那人把时已重伤的李挽舟托付给了吴疾。
他带着李挽舟逃命,自然不会轻松,受的伤更是不少。
也不知道李挽舟到底得罪的什么人,那群人不死不休地纠缠着,看架势非要他一条命才肯罢休了。
局势僵持不下时熟悉的爆炸声从耳畔炸开,李挽舟再抬起头,看到的便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把他推在地上,自己挡在前面,用肉身隔开了他与火海。
他这边心头颤动不止,吴疾却骂了娘,他这伤原本才好了几天。
再醒来,吴疾看着头顶的吊瓶,感慨了一下自己多舛的宿命,意外看到了守在床边的李挽舟。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没见应答,李挽舟放缓了语气。
“谢谢你救了我。”
吴疾听完这句,心里知道他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