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面对事情的时候,大多情况下可以控制自己接下来要展现的情绪。而在有些特别的情况下,肢体和面部表情会越过大脑思考,先一步把原本的情绪暴露。
比如剧烈的大喜大痛,比如久别重逢,比如失而复得,比如日思夜想的人骤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钟愈定定地看着他,不发出一句言语的举动让吴疾莫名有些发毛。
他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平静。
“我知道有人跟着你,我出不出手你都不会有事,所以不用太感谢我。”
钟愈依旧一言不发。
吴疾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发,“你想谢也行……?”
钟愈“唔”了一声,“你想要我怎么谢?”
他故意调笑:“哎意思意思就行了,要不你就以身相……”
“好。”
“啊?”
钟愈走近了一步,笑道:“以身相许。我说好,可以,我愿意。”
吴疾一时口嗨,只是开玩笑开习惯了,本来已经做好挨骂甚至挨打的准备,没想到回应他的是这么一句话。
且对方脸上的微笑,竟诡异地带着一丝和善与温柔。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的手臂被拉住。对方突如其来的主动让他一时间乱了阵脚,明明距离她让自己滚蛋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一个小时。
钟愈仰起头:“走啊。”
吴疾沉默了。
但如今局面已经有些骑虎难下,他甚至怀疑钟愈是在用“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一套来糊弄他,他一旦应答对方说不定立马就会冷笑着嘲讽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他如果不答应,显然就会丢点面子。
他倒是没有半点考虑到里子暴没暴露的问题,当下觉得人活一世面子这种东西多多少少还是要点的。尤其是作为如今这么个身份,他要做的自然是比她更不要脸才能稳住人设。
“行。”
吴疾点头。
钟愈却笑了。
她飞速抽出自己的胳膊,走到一边把高跟鞋穿好,整理了裙摆,头发随意一拨,又恢复了仪态超绝、随手就能签下几千万项目的高冷女总裁形象。
钟愈高昂地迈步走过来,如她从前做过几百次那样熟练地伸手帮吴疾拨弄了一下微有凌乱的衬衫领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廊里空荡得只余下鞋跟与地面接触时清脆的响声,吴疾看着那个婀娜的倩影越来越远,翩跹的裙角最终消失在拐角。
他平生自负阅人无数,什么样的性格没见过,什么样的主动权拿捏不了,可就在这时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钟愈确实在笑,而且并不是轻嘲或虚伪的假笑,说明她心情算不上差。但她心里过多的想法他也不好去猜,因为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见识过钟愈喜怒哀乐的四种情绪了。海底针再难捞,起码定位在海里,有个具体范围。眼前却是一枚绣花针掉进了宇宙,有没有尽头都不好说。
吴疾重重地揉了揉太阳穴,两年不见,这丫头学会了曲意逢迎逢场作戏,见人就怂的毛病也彻底改了,成长为了一个不错的社会一份子。而随之而来的弊端就是她原本就难以摸清的心绪更混乱了,简直让人时时刻刻都得掂量自己的项上狗头。
危机感一出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皮蛋的短信也在同一时间发了过来,拍了一张打手们白花花的被捆在一起,活像屠宰市场开门做生意的少儿不宜图片过来。
【看到是我,她气得脸都青啦。】
吴疾轻哂。
李乘湖空有一张漂亮的皮相,能力上乘,情商下乘。李崇山活着的时候给他们的断情绝爱式教育对她似乎半点没起什么作用,让她长到这么大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感情用事。
弄清她和李挽舟的身世后,他原本尚且因为他们二人之间的羁绊而对她产生过同情,在了解到李乘湖有些病态的情感和作为之后,这么一点点的同情也都变得漠然了。
如今她又要用那些对待李挽舟身边其他女人的手段来对付钟愈,吴疾自然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他直接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除了生气,她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皮蛋道:“倒是没说什么,不过她肯定会告诉李总的,到时候……”
“她不会说的。”吴疾笃定道,“哥有意和钟家联姻,自然要讨好钟家,这点李乘湖不会不知道。她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妹妹,血缘至亲尚且能相互残杀,更别说她了。如果哥知道她要对钟愈动手,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皮蛋其实并不懂他说的这些关系和纠葛,只当他是对钟愈有意思,所以不想让李乘湖得逞。
又担忧道:“那她这次没成功,还会再找机会吗?”
吴疾笑了,“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
钟愈回到酒会大厅,李挽舟正四处找她。
“去哪儿了?”
“喝得有点多,去了趟卫生间。”
李挽舟莞尔,“钟总的酒量可不差。”
钟愈心情不错,回之以微笑。
她身上还带着细微的寒意,一进入人群聚集的温暖大厅,身体回温,面颊便有些泛红。细长的眼尾微微勾起,像展开的蝶翼,俏丽又妩媚。
李挽舟心头一动,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拨她耳侧略微凌乱的发丝。
钟愈余光感受到他的动作,下意识往后退开了。
李挽舟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窒了两秒,他轻笑了一声收回手,也没说什么。
钟愈另起了一个话题,想到刚才吴疾和那个被取名叫做皮蛋的倒霉孩子的对话,问道:“李总家里有什么兄弟姐妹吗?”
李挽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迟疑了片刻回道:“有一个妹妹……还有吴疾,你应该见过。”
“妹妹?”
“是,她叫乘湖,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钟愈心里大概有了个底,那对她来者不善的人就是李挽舟的好妹妹了。
“好。”她嘴上答应,心里却半点也不想和这个人碰面。
许是她雀跃的情绪太明显,李挽舟也不是个过分计较细节的人,接下来的谈话都进行得很愉快。
酒会走到了尾声,宾客散尽,崔却给钟愈披上大衣预备离开。
李挽舟叫住她,然后从李琰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包装袋。
“忘了说,钟总,合作愉快。”
钟愈接过纸袋,“礼物?”
李挽舟微笑,意味深长:“以后,也请钟总多多关照了。”
钟愈淡笑:“客气。”
到了车上,她打开纸袋,拆掉包装盒,看到一条镶钻项链静静地躺在瓷白的玫瑰花团中央。钻石被切割打磨得格外讲究,各个角度都能看到其间折射出来的璀璨的光芒。
崔却从后视镜里瞄过来一眼,啧啧叹道:“好大的一颗粉钻,这李总够有诚意的。”
钟愈轻嗤,把包装盒的盖子盖上,放到了一边。
崔却疑惑道:“小姐不喜欢?”
“这颗粉钻叫blommahav,初次亮相是在五年前的一场顶级拍卖会上,是全场最后一件拍品。”钟愈道,“成交价是,六千五百万美金。”
“嘶——”崔却微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就这么随随便便送了?”
“商人从来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情,今天收了他的礼物,明天就得付出同等的甚至更甚的代价去赎还。钻石很好看,但他不值得。”
崔却打趣道:“李总一表人才,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人。”
“他是不错。”钟愈想到那个人,无奈地笑起来,“可见过最好的风景之后,万千繁华也不过是草芥。”
到了酒店,钟愈嘱咐崔却把那份重礼还回,刷卡进了房间。
洗漱完毕后她照常走到茶几旁,用毛巾擦拭着滴水的发梢,余光扫到堆叠的文件底下露出的一个小角。
钟愈抽出那张被搁置许久的房卡,盯着房间号思索了几秒,然后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门前,她刷卡开门。
屋内是大亮着的,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钟愈晚上除了酒就没进食别的东西,顿时被勾起了食欲。
吴疾坐在客厅中央,面前的投影上正放着个热映期刚过的喜剧片,他懒散地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摆着一堆的麻辣小龙虾,手边的碗里已经盛了一半剥完壳的虾肉。
他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来,随意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移到了投影大屏上。
剧情正走到轻松的地方,他十分配合地在男主角踩到牛粪摔进水坑的同时大笑出声。
钟愈关好门,走到他身边,也学着他不拘小节地盘腿坐在地毯上。
吴疾不动声色地把碗推到她跟前,手上剥虾的动作也没有停。
钟愈在饮食上有些令人发指的毛病,比如她喜欢吃虾,但是绝不会自己动手剥壳,如果非要亲自动手才能吃到她也宁可不吃。她还喜欢吃没有刺的鱼,炖到脱骨的小排,以及一切不用吐核吐皮的水果。
谢珹每次都会嘲笑她说她公主癌晚期,非得有一个贤惠耐心的绝世好男人也就是他本人关照才行,否则早晚因为懒和挑食而饿死。说归说,他依旧任劳任怨地帮她挑鱼刺、剥虾壳,宠小孩儿似的对待她。
钟愈看着面前的碗,突然鼻头一酸。
刚张嘴想要说话,吴疾猝然伸手过来,把一颗刚剥好的虾仁塞进了她嘴里。
她疑惑地瞪着眼睛,看到他微笑着把食指竖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投影侧方的柜子。
示意有人在监听。
钟愈在短暂的惊讶后露出了然的神情,默默地咀嚼着吃完嘴里的东西。
吴疾摘下手上套着的一次性手套,把桌面上的食物残渣清理了大半,随口促狭道:“垃圾食品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钟愈点头。
他有些意外她这么听话,迟疑道:“以身相许?”
她依然点头。
吴疾就笑了,然后站起身,背对着她开始脱掉上身的t恤。
他虽然有些偏瘦,但是身型依旧匀称好看,腰背线条流畅漂亮,像是雕塑家精雕细琢下的作品。
钟愈眼见着他后背的皮肤一寸寸暴露在空气中,自然也看到了那些纵横着的,狰狞的疤痕。它们彼此交缠在一起,伤情最重的深红处衬得他那为数不多的完好的皮肤更加苍白。
他把t恤丢在一旁,赤/裸着上身转向她,笑得有些无精打采——
“害怕吗?”
“疼吗?”
钟愈和他几乎一同出声。
“不怕。”
“不疼。”
吴疾怔了怔,倏然垂下头,轻叹。
钟愈身子朝后仰了仰,背靠着沙发。
“吴先生,我有一个很心爱的恋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爱他爱得不得了,可他丢下我一个人,死了。”
吴疾半长的头发遮盖住了他的容颜,钟愈只能听到他苦笑:“或许他不是故意的。”
“是吗?”钟愈一哂,“他是他,我是我,他有意还是无意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又有什么言不由衷的理由,总归是死了。”
她顿了顿,灼灼的目光落在他从后背一直蜿蜒到腰腹的伤痕上,“但这都不影响我爱他。”
吴疾动也不动,钟愈起身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伸手捧起他的脸,看到那双清透的眼眸盈着水光。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想要放弃了,却总觉得他不会应允我的选择。我知道他不会干涉我的决定,但一想到他会因此不开心,我就不敢去做了。”
吴疾哑着嗓子,“是他配不上你。”
钟愈踮起脚亲了亲他的眼睛,“可我觉得他是英雄。”
他搂着她的腰把人拉得更近,急促地亲吻落在她的唇上。她的回应恰是烈火烹油,全部的思念与失落一下子被点燃了。
在床上,他额发间铺着一层薄汗,滚烫的气息就在她耳边若即若离。
钟愈听到他问,“怎么猜到的?”
她咬着唇,故弄玄虚地摇头。
他轻笑,腰间往前一顶,将她的倔强击碎在唇齿间。
她又羞又恼,拾起点力气要推他,却毫无还击之力地被执住手腕扣在头顶。
他恶劣地笑着,眼底是足能灼伤人的情/欲。钟愈不知他要做什么,本能地脊背冒汗,就看到他低头埋到自己身前,启唇。
她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不说?”
他含混着问着,又用吻封住她的唇——她根本开不了口。
“还不肯说吗?”
她呜呜咽咽,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表述不出来。
汗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砸进她的发里。
钟愈后知后觉,他或许并没有那么执意要知道个结果,只是想要捉弄她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