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间的年轻职员们贯彻带薪八卦的精神,把五分钟的冲咖啡时间利用到了极致。
“咱们公司这两年人事调动怎么这么频繁?听说新副总过几天也要来了。”
“过几天?我怎么听说就是今天?”
“也不奇怪,毕竟自打两年前钟董因为身体问题退居二线,集团内部就一直不太稳定。”
“新来的副总也是‘嫡系’吗?”
“好像是嘿,也姓钟来着,据说是钟总的妹妹,刚回国就接了调令了。”
靠在吧台上的男白领整了整西服,全然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也就是个出国镶金的大小姐,能有什么本事。先别说咱们服不服,那几个股东就先剥她一层皮了。”
“孙董和刘董向来和咱们现在的钟总不对付,这小钟副总一来也算是替她哥分担火力了。”
“就咱钟总这战斗力要我说可真够拉仇恨的,好几回我都看到刘董气红了脸摔门从总裁办出来。这小钟总要是个嘴笨的,肯定要被刘董盯上‘报仇雪恨’了。”
几人相视一笑,“以后有戏看了。”
与此同时,顶层会议室刚刚结束一场辩论。
长桌尽头,钟恕半个身子缩在电脑屏后,乍一看倒挺像是在认真指点江山的,如果忽略他双肩那可疑的耸动的话。
而刚刚在众人八卦交流里出现过的刘董本人,正在离钟恕两米的位置上深呼吸。
他年过半百,维持着精致中年男人的形象,头发染得乌黑发亮,打着几斤发油梳得齐整,边际和额头以一条圆润的分界线各自守卫着阿哥头的“半壁江山”。
钟恕看着他开始神游,不由自主地把面前略微发福的男人和家里寄养的三条日渐肥胖的猫联想到了一块儿,并肯定了刘董的绝对主位。
“钟恕,你在不在听我说话?”
“啊?叫我啊。”钟恕从显示屏后探出脑袋,后知后觉朝出声者看过去,“不好意思啊刘董,我还是比较习惯别人叫我钟总啊老板啊之类的。”
刘董的脸色变得更难看,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叫错了称呼,又拉不下面子去和个比自己小两轮的人道这个歉,尴尬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您刚才笑什么?”
“没什么,我想到好笑的事罢了。”
钟恕收起懒散的姿态,端坐好,“你们提的建议我都知道了,但是钟愈的职位是我爷爷钦点的。各位不服我我可以理解,但这次做决定的人也不是我对吧?大家都是打工人,谁比谁高贵呢,诸位长辈也别为难我一小孩儿。”
他话里说的倒是事实。
钟愈两年前不干警察之后听从了钟靖的话,总算松口愿意接手公司。但她到底从来没接触过生意上的事,尽管钟恕给了她许多帮助,她还是决定出国进修两年。
说是进修,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短期内不想面对一切罢了。与其憋在心里难受,倒不如放她出去散散心。
而钟靖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这样一来,钟氏的第一把交椅兜兜转转还是先落在了钟恕的屁股底下。
林子大了,原生的鸟雀都不甘寂寞,异姓的高层们自然也早有野心。钟靖因病退位的消息一经宣布,谁都按捺不住,可却谁都没捞着个好。
诸高层早就看不惯钟恕,三天两头找事儿为难他,想让他早点知难而退。只是钟恕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倒也不是什么软柿子。
别人明面上为难他一次,他暗地里百十倍阴回来,再见面还能笑嘻嘻地和你打招呼,活脱脱一个有文化的流氓。
在钟恕面前阻止钟愈的任职也就是高层们的常规找事儿节目了。
刘董偃旗息鼓,他的塑料好兄弟孙董还火力旺盛,“这钟小姐是老钟董亲孙女儿,老人家偏爱一点也无可厚非。只是刚回国就坐上副总的位置,怎么说都难以服众吧。我们也不是不开明的老顽固,但年轻人嘛,还是得靠自己打拼事业,光靠家里能有什么出息?”
钟恕撩起眼皮冲他眨巴了一下,乐了,“孙董此言在理,各位掌声可以响起来了。”
孙董一脸骄傲,拥趸们稀稀拉拉开始鼓掌。
钟恕闭眼听了会儿掌声,缓缓开口,“孙董您那儿子在销售部待得够久了,要业绩没业绩要能力没能力,上个月我听说他因为连excel和access都分不清闹出个大笑话。啧,这靠家里啊,确实没出息。”
“我……”
“理解理解,孩子还小犯点错误怎么啦,就算他三十来岁了,但男人至死是少年嘛,小事情小事情——但我就是想开除他,谁让我牛逼呢。”
“你……”
钟恕把孙董预备说的话一把打了回去,“今天这个会我压根儿没打算来参加,但是既然来了我就通知各位一声,钟愈今天是来当副总的,未来还会取代我,甚至整个钟氏早晚都是她的。你们的意见根本不重要,下次别说了啊。”
话音一落,底下又开始嘟嘟囔囔各人说小话。
他抬起手腕一看表,“哎呀,钟副总航班该到了,我就先失陪了哈。”
说完,不等众人再开口,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公司大楼前。
钟恕等了两分钟,发出的消息也没得到回复。
崔却的电话倒是打了过来,不出意外他应该已经接到了钟愈,正在回程上。
钟恕一接通,迫不及待道:“钟愈在你边上没,问问她怎么不回我微信。”
“我在机场等了很久,没见到小姐。”崔却答道,“可她确实是这趟航班,难道先走了?”
钟恕一顿,然后道:“你再等半个小时,没见到人就先回来。”
“好。”
这通电话一挂,钟恕又拨了盛无诤的号码。
对面几乎是一瞬间就接通了,“你……”
“我妹在你那吗?”
“宝贝儿,我喜欢的人是你。”盛无诤似乎是笑了声,回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钟恕尽管自诩片叶不沾身,风流得很有格调,是位洁身自好的好唐僧,但对面那人到底比他多吃了十年的饭。
正如别人占不到他便宜,他也从来没在和盛无诤的嘴炮里占过上风。两个人缠缠绵绵快两年,骚话说了几箩筐,谁也没就真情还是假意这一点先一步捅破窗户纸。
也是习惯了他这个德行,钟恕立马当作没听见这一句,稳了稳声音,“钟愈今天回国,机场没接到人,是不是去你那了?”
盛无诤听他话里话外是真有些担心,也没继续调侃。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那捧花,余光顺着向前就是倚靠着墓碑闭目呢喃的女人。
“在……敬园。”嘉余公安殉职后安葬的烈士陵园。
钟恕突然就不说话了。
半晌,他低低“嗯”了一声。
“你先帮我看着她点,待会儿我去接她。”
“放心吧。”盛无诤摸了摸鼻子,感觉到一丝湿意,抬头一看,果然有细细的雨雾打下来。
似乎象征离别的场所总少不了落雨。
清冷的墓碑没有灵魂,没法替逝者表达情绪,唯有沾上些雨水,算是和来悼念死者的活人一同流点眼泪,显得不那么无情。
钟愈没流眼泪。
她下了飞机直接叫车赶来这里,司机是本地人,活泼健谈,听说她要来敬园时表现出了极大的攀谈欲:“现在的年轻人里知道敬园的不多啦,难得你这个小姑娘还记得咱们这有这么个地方。”
他说着感慨起来,“敬园离市区远,周边发展又落后,除了中学生春游会来这里参观参观以外几乎没人去。哎小姑娘,我看你刚下飞机,是从国外回来?”
钟愈抬眼和他在后视镜对视,“是,刚回国。”
“你去敬园做啥子?”司机一句话问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当,“……是有亲戚朋友是烈士吧。”
“是。”她也没生气,点了点头,“我男朋友,他以前是警察。”
话止于此,也没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司机听完基本知道了是个什么情况,果断地闭了嘴。
钟愈下车后径直走到谢珹的墓碑前,盛无诤基本和她同时到达,恰巧撞到了一块儿。
刚见到她时盛无诤还愣了一下,寒暄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干巴巴地打了招呼后道:“哎,你剪头发了啊。”
钟愈侧头看了眼自己如今只到肩膀的直发,淡淡笑了笑。
看到盛无诤手里头拿着的一捧画风和肃静的陵园不那么和谐的鸡髻花,“这是……给他的?”
盛无诤道:“是啊,我亲自包的,好不好看?”
钟愈微微挑动了一下眉毛,没回答这个好看与不好看的问题,反问道:“他喜欢这个?”
“不喜欢。”盛无诤说得理直气壮,“他最讨厌这个花了,觉得很丑,而且每次在路上看到都要长篇大论地说一堆垃圾话来骂人家丑。”
钟愈心说也是。
“他那么爱闹腾的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么个严肃的地方肯定很无聊,所以我就来气一气他。”
“有您记挂着,他肯定不会无聊。”钟愈笑起来,“要给他吗?”
“你先看看他吧,好不容易回了国来一趟,我这要是横插一脚破坏气氛回头这小子又该托梦骂我了。”
盛无诤侧身一让,自己拿着那捧丑花站到了石径上。
钟愈没和他再谦让,她两三步走过去,弯腰贴近那张黑白照片,小声道:“我回来了。”
她其实从来没觉得他已经离开,不仅是她,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这样想过。
一个闹腾的人突然消失在视线里,是挺让人难以接受的。与其让众人觉得他死了,倒不如当做是他正以另一种无声的形式还存在于大家身边。
照片没用穿警服的那张,用的是谢珹大学时的证件照,拍的时候规格严谨,算是他所有照片里最端正的形象。
他留着清爽利落的寸头,穿着白衬衫,但想必是那点叛逆张扬的心理作祟,风纪扣死活没肯扣上。一双漂亮的眼睛微眯着看向镜头,要笑不笑的样子桀骜又狂妄。
“听盛先生的意思,你经常去他梦里骂他。”钟愈言语中带着惆怅,似乎在责怪他,“你怎么从来不来我梦里?”
“算了,问你也是白搭。你不来看我,我只好亲自来看你了。”
“在国外这两年我过得还挺累的,学的都是我不喜欢的东西。以前看你说这些股市啊投资啊什么的觉得很容易,真正自己看的时候才发现好难好难。原来你说你很厉害不是在吹牛,你是真的很厉害啊。”
“我这次回国,就不会再走了,以后可以经常来看你。你要是……有什么喜欢的花,可以告诉我。”
“我还要去公司,先走了。”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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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珹:“我要偷偷复活,然后惊艳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