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愈意识稍微有点清醒,第一感觉便是被口鼻间充斥着的乙/醚味道呛得皱眉。
她脑袋昏昏沉沉,抬眼想看自己身在何处,却发现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
缺失的记忆一点一点涌入脑海,电影卡带似的闪回。
钟瀚亭在她心中以一个温柔和善的父亲形象存在了十年,十年间她留存的记忆不多,却没有一点是他的不好。
他工作努力、爱护家庭,对自己的女儿关照无微不至,深爱那个总不愿意展开笑颜的妻子……
容器破碎的声音和季蘅的大哭大叫尖锐地放大,她崩溃时嘶哑的叫声和那扇沉重的铜门后面日夜不停的敲击声也震耳欲聋。
钟愈记起自己隔三差五就会被钟瀚亭送回老宅,那里住着钟靖与她的许多堂哥。那些男孩子比她大很多岁,已经很懂事了,也不知道是听了家人的闲言还是自己看出了什么端倪,围着她叫她没娘的小野种。
她个子小身体弱,哭得都像个有气无力的小猫,反倒让这些人笑骂的声音更大。
她的四哥从小就野,明明该是个体体面面的少爷,周正的小西服上总是沾着土灰草叶,脸上也是时不时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沉着脸跑到她面前,把那些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哥哥们赶走,再牵着她站好,人小鬼大地教育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揍得他五颜六色花红柳绿鳞次栉比断子绝孙。”
小钟愈眨巴着眼睛,眼泪蓄在眼眶里,被他这一串狗屁不通的成语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钟恕见她没反应,撩了下衣摆耍帅,“被哥哥我帅傻了吧?”
小钟愈眼冒星星,觉得四哥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自此心甘情愿做他的小跟班,也每天往泥地里滚,打起架来毫不含糊。
后来连钟恕都打不过她了,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吵嚷个没完,争得脸红脖子粗,再由钟靖出来主持公道。
由于钟靖回回都偏袒钟愈,钟恕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老大”变成了公主殿下的贴身小弟。
在老宅的时光是钟愈童年时最开心的一段日子,甚至她和钟瀚亭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总想着去找爷爷,去和四哥玩儿。
她觉得自己家总是被深沉的阴霾笼罩,好像连空气里都夹杂着哀伤的气味,让人身在其中总也开心不起来。她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会突然惊醒,耳边虚虚实实地响着女人凄厉的哭声。
钟瀚亭死的那一天她正在和钟恕拎着小水桶钓鱼,枯坐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看到鱼漂动了动,惊喜地提竿,坚韧的鱼线却突然断开了。
她转头想和钟恕抱怨,却看到佣人们步伐匆匆地跑过来,奶奶含着眼泪上前抱住她,哽咽着说“爸爸走了”。
她年纪小,并不代表不懂事,“走了”和“走了”,是两个意思。
耿耿于怀这么多年,恨了季蘅这么多年,到最后却是自己弄错了该恨的对象。冯之远看她时眼睛里带着的憎恨和怜悯,钟靖看她时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与愧疚,原来早就在向她诉说真相了。
钟愈一阵阵疼痛的大脑此刻格外清晰。
她十岁时开始深恨季蘅,十八岁决心为钟瀚亭的死因找出最合理的解释,二十余年的人生大半都在追忆父亲中度过,到如今却发现这一切本就是错。
季蘅不爱她是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合理到就算身份互换,钟愈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能去爱一个这样诞生的孩子。
季蘅也没有薄情寡义地在钟瀚亭死后背叛这个家庭,她只是从牢笼中出来,追寻自己渴望多年的自由。
钟愈忽然觉得灵魂被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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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是江崇的声音。
他打开车顶的阅读灯,倏然发出的亮光刺到了钟愈的眼睛。
她微一皱眉,沙哑着开口:“你带我去哪?”
“去哪?我还没有想好呢。”江崇思索一瞬,“这里毕竟是嘉余市,你钟家人手眼通天,要想把你藏起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想杀了我?”
“不,不。我怎么会杀你呢?你是谢珹心尖上的人,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江崇先是摇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然后放下座椅,侧身靠着去看她。
“我从小就恨谢珹,一心想让他不得好死,这你知道吧?”
钟愈费力掀起眼皮,给了他一个轻蔑的冷眼。
江崇浑然不在意她的目光,自顾自地言语:“谢珹有什么好?他出身低贱、世故阴险,流着暴力狂和妓/女的血,连路边的野狗都比他高贵……可你们一个两个偏偏都站在他那一边,好运也向他聚拢。”
“我从前觉得有些不平等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存在,既然我生而如此,就得去服从既定的法则。可谢珹明明和我一样,他为什么总是比我幸运?”
“只有碌碌无为的可怜虫才会相信命运,任由命运摆布。”钟愈毫不掩饰对他说的话的不赞同,“他得到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你脚下的路也是你选的。自己走偏了却要反过来怪别人走了正途,照你这样的想法全世界的好人都是你的仇人了。”
“你没有经历过家破人亡,凭什么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江崇扬声。
“谢珹,他害死了我的亲哥哥,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可我们一家呢?却要为此落得那样的下场!我恨他,恨错了吗?你们口口声声说阿衍是罪有应得,好,他是罪有应得我也是罪有应得,那我哥哥和我父母,他们哪里有罪?他们得到了什么啊?!”
“江崇。”钟愈叹了口气,“江南的死怪不到谢珹身上。”
江崇直起上身,怒极反笑,“看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圣人说的都是些什么可笑的话。”
钟愈闭了闭眼睛,“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不过我要感谢你,钟警官。”
江崇放缓了语气,露出个计谋得逞的笑意。
“谢珹本来是个没有弱点的人,我还在思考该怎么让他乖乖进我的圈套,幸亏有你。”
钟愈抬眼看他,心弦一瞬间绷紧,“你什么意思?”
“他这一辈子最在乎的女人是他妈,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好在现在出现了一个你。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妈一句坏话,对母亲这个身份有着很深的执念。”
“母亲”二字无疑是此刻悬在钟愈心头最敏感的话题,她不用去想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果不其然,江崇下一秒继续说道:“钟小姐,你和你母亲关系似乎很不好,想必她就算是要死了,谢珹知道后也不会亲自去救吧。”
钟愈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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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珹顶着风站在江畔,身后就是连排的集装箱式仓库。
他前一秒刚刚从钟恕口中得知一切,下一秒拨打钟愈的电话已经是无法接通。
钟愈早前承诺过独自在外一定会保持电话通畅,她一向言出必行,除非情况已经不是由她本人控制。
谢珹连续拨了好几次,依然只得到冰冷的机械女声,恼怒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江崇看着钟愈闪烁的手机屏幕,拿起她的手机挑衅似的冲她道:“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你。”
麻药的劲头似乎过去了一点,江崇不知道是太过自信,觉得她不会有反击之力,还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不会对她动手,并没有绑住她。
钟愈别在身侧的手指费力地动了动,还是有些酥麻的感觉,提不上力气。
江崇等着手机铃声再度响停,慢悠悠地给对面打了过去。
“喂?阿愈?你现在在哪里?”谢珹几乎是一瞬间就接通,连声发问。
“珹哥,晚上好啊。”
“……江崇。”谢珹念出他的名字,反而冷静下来了。
江崇侧头看了钟愈一眼,打开车门出去,还不忘把车子锁上。
钟愈还没说出口的话被他封在了车内,只能隔着半开的车窗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你把她怎么样了?”谢珹语气镇定,手却已经不自觉颤抖起来,惊慌得连心跳都乱了。
“没怎么,你喜欢的人我怎么会忍心伤害呢?”江崇换了只手拿手机,“不过那位季蘅季女士可能有点事。”
“季蘅?”
“豪门秘辛总是那么有趣。”
“……”
“钟小姐骤然得知自己的母亲原来是被她慈祥和蔼的好爸爸强占囚禁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她肯定会觉得自己恨错了人,很对不起季蘅。这时候,只要让季蘅出点事,告诉她都是她连累的,那么钟小姐余生一定会活在悔恨之中吧。”
谢珹抬高声音:“你到底想怎样?”
“你身后有很多集装箱对不对,她就在其中一个里面。当然了,留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你是警察,应该比我更懂定时炸/弹的威力,我数到三就按开始。”
谢珹猛地一回身,头皮发麻,“江崇,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犯法啊,我们犯罪分子不杀人放火还能干什么?对了,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就走人,毕竟季蘅跟你无亲无故,你犯不着去冒这个险。”
江崇说完,只听到谢珹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叹息道:“天快亮了,阿衍也快走了。谢珹,过去的我哥,现在的阿衍,你总要偿一条命给我吧。”
谢珹不说话,他已经快步走到仓库密集的地方。
过了午夜,天空不再是浓墨似的黑,月光给万物描边绘色,把这蛰伏的巨物点亮。
谢珹出来得匆忙,这时候才意识到气温确实降到很冷了,皮肤被风滚出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人一生会面对很多个选择,在明知道危险要降临时趋利避害也是本能,谢珹从来不会避讳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可在岗位上待久了,这些本性也逐渐被覆盖积压起来。江崇说的话可信度另当别论,作为警察,职责就是保护每一个公民,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虎穴龙潭,他都必须要闯一闯,才无愧于心。
于情他不可能让钟愈难过,于义他也决计不会违背自己背负的使命。
这一次,路只有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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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崇挂了电话,抬手把钟愈的手机砸在地上。
他回头看她,笑意盈盈地挥了挥手,“再见。”
车窗在他的控制下慢慢上升,很快把钟愈隔在了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