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季蘅一语成谶,没多久果然就怀了孕。
    钟瀚亭喜不自禁,几乎推掉了所有能推的工作,恨不得时时刻刻陪着她。以前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见面不多,现在日日相对,季蘅看着他的时候总会生出些浓厚的恨。
    她这些小情绪被钟瀚亭尽收眼底,他心里清楚,却从来不提一句。
    他仿佛一个被爱欲冲昏头脑的迷失者,沉溺在自我编织的深情美梦中,演绎模范丈夫的独角戏。
    而也正因为这前所未有的亲密关系,季蘅发现钟瀚亭就像一团高大黢黑的迷雾,摇曳在她的身后怎么也无法摆脱。
    他带来了黑暗,也带来了禁锢与深重的纠缠,让她每个日日夜夜都在一双眼睛的注视下久不能寐。
    自然不会对肚子里的孩子有半点好感。
    怀孕一事虽然是她早就有预知的最坏消息,但是消息最终确定之后她还是升腾出无比的颓丧与厌恶,觉得自己背离了委身于他的初衷,也背叛了对冯定川的一片深情。
    她甚至尝试过让这个孩子“不小心”失去生命,钟瀚亭似乎能看出她的想法一般,总能在她脚底打滑或者下楼梯踩空台阶的关键时刻伸手把她拉住。几次三番过后他半夜把她从床上拉起来,顶着一张被月光照得阴沉沉的脸,警告她不要再耍什么花招。
    他什么都知道,他破坏了一个美好的家庭,毁掉了一个女人原本平静的一生,逼迫她怀上所痛恨之人的孩子,给这一切冠上爱的名义。
    他更加知道自己的爱永远得不到回应,依然执拗地在坚持。
    这是季蘅眼里的钟瀚亭,她有时候会觉得他可恨,恨完又觉得他可怜。她还会为自己拥有一个“求而不得”的地位沾沾自喜,带着鄙夷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情深义重”的好丈夫。
    后来她偶然间在钟瀚亭的办公桌上看到一张连边角都没抚摸得发白的旧照片,上面是她高中时候无忧无虑的笑脸,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隔天就去把精心呵护留存的一头长发剪掉了。
    钟瀚亭得知之后似乎有些不开心,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季蘅的孩子出生在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正好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她痛得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迷迷糊糊听到耳边的医生护士小声议论,说这个孩子身体弱,也不会哭。
    她恍惚间想,既然身体弱,死了也好,活着就是在受罪。
    生产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她的眼前从模糊变成白光一片,继而坠入无穷黑暗。人们忙忙碌碌来去,做了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钟家的长辈们来了许多人,轮流过来看新生儿。
    钟瀚亭径直走到了产房,沿途都没有给那个不知男女的孩子一个眼神,只记得叫他的阿蘅。
    接生的医生附在季蘅的耳边,“钟太太,钟先生真的很爱你呢,我遇见过那么多当丈夫的,难得见到孩子出生后第一时间来看老婆的人。”
    季蘅动了动嘴唇,叫喊时伤到了嗓子,又涩又哑说不出一个字,她扯了扯嘴角,用力睁眼去看。
    钟瀚亭跪在床前,拉住她的手,说:“对不起,阿蘅,对不起。”
    他在中途几次想要进来,被家里人拉着不许动。他在家人面前一向是乖顺懂事的,无论如何也没有掉下那张孝顺听话的脸皮,只好听着她一声比一声更痛的喊叫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医生走出来凝重地告诉他季蘅大出血的事情,所有亲友都面面相觑,父母神色如常,没人能体会他的痛苦和焦急。
    血库里同血型早没了库存,紧急调动也来不及。
    人们总说钱能买来一切,可真正在生死关头,性命还是千金难易。
    钟瀚亭一生矜傲,根本不知道“低头”是什么滋味,所有的好脾气都给了季蘅一个人,也为了这个人,他对别人下跪,恳请别人能为自己难产的妻子输一点血。
    季蘅不知道他的经历,她觉得这一句“对不起”滑稽可笑。
    她感受到他的冰凉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细吻着,心头却比生产时还要痛,很快陷入了昏睡。
    -
    再醒过来,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撑着头坐在窗边睡着了的钟瀚亭。他难得地有些不修边幅,眼下染了一层淡淡的乌青,下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胡茬儿。
    季蘅动了动僵硬的手臂,钟瀚亭几乎是瞬间就睁开眼看向她,而后喜上眉梢:“阿蘅,你醒了?”
    他喜悦的同时也不忘把床头柜上换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一直维持着温热的水喂到她的唇边。
    季蘅湿润了嗓子,才开口,“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钟瀚亭见她开口第一句就问孩子,以为她还是软心肠地记挂着自己的骨肉的,“是女孩儿,眼睛像我,鼻子嘴巴像你,很漂亮。”
    季蘅凝视着他兴奋而有些紧张的神色,漠然再开口,“没死吗?”
    “什么?”
    “我听医生说她身体有些虚弱,怎么,没死?”
    钟瀚亭笑意凝固在脸上,嘴角放平,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季蘅扯出一丝带着惋惜的嘲讽笑意,“——真是太可惜了。”
    他猝然起身,原本就萎靡的容色被暗沉的夜灯又打上一层沧桑的阴影。季蘅没看到他穿着的还是她生产当天的那件里衣,毕竟已经皱皱巴巴地看不出原本的挺括了。
    “你恨我也好。”他嗓音里夹杂着一些狠压着的哀伤,“她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只有我和我爱的人生下的孩子,才叫我的孩子。”
    钟瀚亭顿了两秒,“冯定川?”
    季蘅这一次没有果断地肯定,她也不知道冯定川知道她现在的情况还愿不愿意继续接受她。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总归不会是你。”
    钟瀚亭笑了,说得轻飘飘的,“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根本不会要一个残花败柳啊。”
    季蘅蹙了下眉。
    “我带你从那个穷乡僻壤出来,给你好的生活,给你所有女人都羡慕的身份地位,娶你当我今生唯一挚爱的妻子……我发誓不管生老病死贫穷富贵,都绝不会变更我的心意。可你呢?季蘅,就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也该知道感恩吧?”
    “感恩?”季蘅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觉得,你对我做出的这一切是在施恩?”
    “我给你的一切他冯定川几辈子都给不了!”
    “可我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啊!”
    季蘅仰头看着他愠怒的一张脸,“我想要我原本拥有的,心爱的人,美好的家庭,平淡温馨的日子。这些都和你无关。”
    “我要的是没有你的人生。”
    钟瀚亭就站在那里,彼此听得清楚对方的每一次呼吸。她说完所有的话之后有点后怕,而他却长久没有任何动作。
    季蘅看到他沉默地转过身,挺拔的腰身弯了点看不清明的弧度。
    他定定地背对了许久,最终说:“知道了。”
    -
    钟愈的名字是钟瀚亭取的,他告诉钟靖,生老病死、爱恨情痴、人生百难,或许如滚轮般波折,但终有治愈的一日。
    钟靖问他,心病要怎么愈合,他说,不见。
    季蘅很少再出门,自愿待在五楼,做一个不为人知的影子。钟瀚亭亦不去找她,全身心投入了自己的工作,早出晚归。
    他在自己唯一的女儿身上倾注了十二万分的心血,这份重视在随着钟愈的长大、眉眼越来越肖似季蘅时逐步加深。
    道路走到了尽头,便在这暗壁蹉跎了却,倒也算是个不差的终局。
    不同于钟家男人的决然,钟靖的妻子也就是老钟夫人,吃斋念佛大半生,对这个小儿媳又怜又爱。她并不清楚夫妻二人之间的过从,想方设法要破除他们间的坚冰。
    季蘅对这位唯一带着人情味的,总来看望她的婆婆眷恋很深,对她的要求虽然几次三番回绝,心里到底觉得很说不过去。
    她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拎着那个装满精致菜肴的餐盒坐车去了钟瀚亭正在办公的酒店。
    她不知道的是,老夫人的作为和要求原本就是出自钟瀚亭的授意。在她下车的同时,他早早站在高处俯视着她的身影了。
    季蘅就看到心心念念许多年的冯定川穿着制服站在大楼前,餐盒掉落,汤汁溅到了她的小腿上。她不知道伤痛似的,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人。
    冯定川紧了紧眉头,幅度轻微地朝她摇了摇头。
    钟瀚亭几乎是飞奔着从大门口跑出来,脱下昂贵的衣裳帮她擦腿上的汤汁,蹲在地上抬头看她,“疼不疼?”
    季蘅担心自己的情绪暴露,死死闭着眼睛,眼泪却是不受控制地滑落。
    钟瀚亭索性把她打横抱起来,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阿蘅,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
    他以为她是因为被烫伤所以流眼泪,把罪过通通揽在自己这个出馊主意的始作俑者身上。
    季蘅听着他的声音眼泪流得更多,是疼也是喜悦:她的爱人一直在等她,现在,他找到了她。
    清禾苑的佣人们最近发现,少夫人的笑脸越来越多了。她不再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常在花园里晒太阳,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还会主动和他们说说话。
    这种稀奇的情况前所未有。
    钟瀚亭当然是最开心看到这一幕的人,他开始提早回家的时间,并惊喜地发现季蘅渐渐会等他一起用晚餐。
    他想自己一定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在季蘅邀请他同塌而眠时恍然发问,被她一句“我们是夫妻啊”迷得乱了神智。
    季蘅便有了自由,他们像一对真正的普通夫妻,妻子陪伴丈夫,体贴家庭。
    所以这段时光钟瀚亭有多快乐,他发现真相时就有多愤怒。
    可他最初是不愿去接受这一切的,他在心里给了季蘅一个机会。
    爱不同于别的情感,它是需要呵护与陪伴的。换言之,脆弱的承诺远不如咫尺的缠绵,钟瀚亭总是坚信自己能让季蘅爱上他的。
    但他的信任终究是落了空。
    一本本子记完,冯定川和季蘅旧情复燃乃至情意更浓。
    原来她所有的快乐和体贴都不是为他而产生的。
    他打造了一个巨大的笼子,在他们约会的中途出现,把惊讶又恐慌的尚未反应过来季蘅粗暴地带回,给笼子落了锁。
    季蘅哭着闹着,他也充耳不闻。
    季蘅说,“我恨你。”
    钟瀚亭也觉得无所谓了,“阿蘅,死的却是狗。”
    她情绪大起大落过后,哀求他放自己出去。
    钟瀚亭隔着笼子漠然地看着她,“永远别想。”
    这样的感情太累了,钟瀚亭作为绝对掌控者,也不能不为之伤神。季蘅在行动上处于被他碾压的弱势,而在情感上输得一塌糊涂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心病怎么愈合?他想起钟靖问过他的问题。
    心病好不了的。
    他在一日一日的失望与绝望中消耗对生命的留恋,近在咫尺的人却总离他越来越远。
    “我希望你记得我,不管是恨也好怨也罢,你一辈子都别想忘记我。”
    季蘅是十分惊诧地看着桌边被倒空了的瓶瓶罐罐的,可对他的话却没有特别的反应。
    钟瀚亭唇色苍白地靠着床檐坐在地毯上,“阿蘅,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选择啊。”
    季蘅难得没有冷嘲热讽。
    她上前两步,在他身边坐下,平和地回复:“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做了选择。错的不是我,是你啊。”
    “你会后悔的。”钟瀚亭笑起来,“我死了,会让你觉得悔恨和愧疚吗?”
    季蘅似乎是认真在考虑这个问题的,她摇摇头,“不会的。”
    他咳嗽了几声,怅然地偏过头。
    “很多年以前,我见过你,比我们认识还要早。”
    季蘅睫毛颤了颤。
    “那时候学校刚开学,我是纪律检查员,专门帮老师抓那些迟到后翻墙溜进来的调皮蛋。那天我照样在墙角等,听到一个女孩儿在笑。我很好奇,然后就看到你从墙头冒出来。你那天……扎着高马尾,那是个很好的天气,阳光都没有你耀眼。你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棉花糖,所以翻墙时有些吃力。”
    季蘅一怔。
    钟瀚亭忆起少年往事,脸色愉悦鲜活了许多。
    “按理说我应该制止住你,记下你的名字到主任面前好好告个状,但你笑得那样好看,我也不忍心了。阿蘅,我喜欢你很多很多年,除了你没有别人。我可能不太懂怎么去爱一个人,但我没办法失去你。”
    季蘅似乎是想起来他说的这一天,阴沉的脸色又被黑雾遮盖了很多。她动了动唇,想要说话。
    钟瀚亭虚弱地仰头靠在床边,他问:“你呢,你有没有在哪一刻,对我有过半点真心?”
    季蘅撑着地面站起来,背对着他。
    十余年的相伴,他们早就变成了最熟悉彼此的人。草木无心,人却不可能无情。
    真的没有动过心吗?季蘅抬手抵在胸口。爱情里也分先来后到,有些人不在意,有些人却一心固守。他们连一个美好的开篇都不曾拥有,往后的一切又怎么能毫无芥蒂地展开呢。
    “那一天……那天阿川第一次挣到了钱,跑了很远去给我买棉花糖,我一直在等他,所以迟到了。”
    钟瀚亭睁开眼。
    “他送我来学校,让我踩着他的肩膀翻围墙。棉花糖不好吃,又甜又腻,但我却很开心。”
    “我知道了。”
    季蘅走了几步,到底有些于心不忍,“你……叫家庭医生了吗?”
    “嗯。”他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
    “那我走了。”
    “嗯。”
    季蘅关好门,乖乖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熟练地给自己的笼子落锁,开始她日复一日的枯萎等待。
    钟瀚亭盯着天花板,感觉世界在缓慢旋转。
    对她的爱到底是种什么存在呢?
    因为一眼的动心,便惦念了这么多年。原来他一直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是因为身边有她,才能勉强抑制心里的反常情绪,她本来是他的救赎啊。
    她少女时的笑颜和活力给了冯定川,如今的冷漠与死寂给了自己。有些爱让她快乐,有些爱只会让她痛苦。她明明救了他,恩将仇报的却是他了。
    他孤注一掷,临了还在期待她的选择,甚至只要她说一句“有”,他都愿意为了她活下去。
    “原来从头至尾错的人都是我。”
    钟瀚亭倏然长叹。
    一个笼子困住了她,笼子外的人也没能有自由。
    -
    季蘅是在鸣笛声与车灯交织中惊醒的,她起身往窗边看,外面嘈杂吵闹,庭院灯光全开,照得如同白昼。
    开锁的声音响在耳畔,她一回头进来的却是钟靖。
    “……怎么了?”
    钟靖在她印象里一直是个沉稳寡言的人,此刻却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苍老了十岁。
    “瀚亭啊……他走了。”
    季蘅没反应过来,“他去哪里了?”
    “去了一个不会再痛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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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完了,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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