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上的接洽要循序渐进,短期内钟愈还是依旧保持着她这一停职在家的警察身份。
钟恕不知道哪来的闲工夫和好心肠,经常在她不懂的地方提出指导,因此他们的交流格外多,钟恕以这个借口隔三差五上门来。
名为指导,实则蹭饭。
钟愈对外来的热情一向警惕,尤其在允诺钟恕把继承人的位子让给他之后又出尔反尔逐步接手公司这一事上她心里带着点愧疚,说话就有些小心翼翼。
而钟恕似乎没发觉她这点不对劲,甚至于完全把两个人以前做的约定忘在脑后了似的,颇为尽责地在教导她。
他不提,钟愈也不好意思开口问。
谢珹对钟恕这个人意见颇大,但是对于“小舅妈”还是带着“自己人”的好意的。尽管他还没有完全接受钟恕这个人,对他厚颜无耻的蹭饭行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两个人还会心平气和地聊两句。
盛无诤此番出差嘉余市,原本只打算待一周时间,却因为某些他不肯细说的意外耽搁到了现在。
他看着钟愈松口要接手公司,也眼馋起来,明里暗里示意谢珹学学人家的豁达。
谢珹两眼一闭,当他的话都是放屁。
临近年关是最忙碌的时候,犯罪分子全一股脑在这段时间冲kpi,谢珹忙得脚不沾地,三天两头抓贼端窝。
钟恕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渐渐地也抽不出身亲自过来了。
他还算体贴,十分大方地把自己几乎从不离身的好助理崔却借给了钟愈,让她哪里不懂的问崔却也一样。
钟氏旗下酒店产业居多,为了让钟愈很快了解内部构成,崔却现在呈上来的是高层人员名单。
钟愈随便瞄了一眼封面,翻开看了几串人名,把职务和照片记了个大概。
灵光一闪间,她合上文件夹,看着封面上“凌云酒店”四个大字出了神。
“小姐?”崔却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钟愈拇指轻动。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冯定川昔日便是在这家酒店当的保安。
“除了这些,有基层工作人员的名单吗?”
崔却神色变了变,“有是有,但小姐,这些小事是不需要您操心的。”
“我不能看?”
崔却一顿,转而笑道,“当然可以,我这就帮您调阅。”
他说着,果然着手查阅起来。
钟愈此前从来没有过接手公司的念头,骤然接触这些内容还是很吃力的。她微一倾身,朝桌面上半趴着,既是放松也是闲谈着开口,“祖父……到底得了什么病?”
崔却手上动作着,头却没抬,“也不是什么大病,您别担心。钟董啊,八十多岁的人了,人随着年纪的增长身体活力被消耗是难以避免的事。他如果知道您这么挂心于他,一定会很欣慰的。”
“欣慰?”钟愈转了转脖子,自嘲地笑,“他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挺不孝顺的,你们也这样想吧?”
“我可没有这么想过。”崔却连忙否认,然后叹息道:“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在钟董心里,不管您做什么事,他哪怕嘴上说得再严重,心里其实都不会真的怪您的。”
钟愈对此不置可否,她还记得上次被钟靖用拐杖打了之后疼了好几天,为此还被谢珹嘲笑过。
“找到了。”崔却出声,把电脑转过来送到她面前,“这边就是凌云酒店自建立起到现如今所有在职及离职基层工作人员名单。”
钟愈从对钟靖的腹诽中转醒,接过电脑。
因为心里有个时间估计,她很快在整理得十分清晰有序的表格里找到了冯定川的名字。
诚如钟恕从前所告知的,冯定川于钟愈出生第二年来到凌云酒店应聘了保安,而后在这里工作多年,一直到钟瀚亭故去,季蘅改嫁于他。
凌云酒店与钟氏旗下其他酒店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是钟瀚亭自我创办的第一家酒店,意义深远,算是他创业最初不依赖家族所取得的第一大成功。也因此,他时常会亲自来酒店巡查,甚至在十九层拥有一间独立办公室。
冯定川在此工作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正是钟瀚亭与季蘅新婚头两年。外界说钟少总夫妻伉俪情深,到哪里都出双入对的,所以季蘅也经常会和钟瀚亭一起去凌云酒店。
而后便有了季蘅与冯定川多次共同出游的事情。
了解到这一步,钟愈几乎在心中认定了是季蘅婚后出轨。
“崔助理。”她轻声叫道,“四哥说我有一切想知道的事情都可以向你寻求帮助。”
崔却站起身,“帮助不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钟愈咬了咬下唇,“我想让你帮我查一查季蘅高中时交往的那个恋人是谁,以及她毕业后没几年为什么会和当时已经谈婚论嫁的冯定川分手。”
崔却应承下来,立马动身前去了。
钟愈盯着早就黑下去的电脑屏发了会儿呆,也胡乱理了理桌面上摊着的文件档案,出了门。
她和谢珹一个住在东区,一个住在北区,因为离得并不算远,所以搬来谢珹家住的时候也只是带了日常必须的物品,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搬家,很多东西依旧留在自己的家里。
她开了门,径直走向一间上锁的房门前。
这间屋子在最尽头,平时很少打开,连谢珹也没注意到过,只当作是杂物间。
钟愈回房间拿了钥匙,打开门锁。
这是陈列钟瀚亭遗物的地方。
她熟门熟路地从陈列柜最顶端拿出那本黑色皮革面记事本,随同放置的还有一张标示着已破译地点名称的市内地图。
她轻柔地抚摸着有些皲裂的封皮,原来不知道钟瀚亭在上头记录这些东西的含义,现在看来,他应当是抱着对婚姻无尽的失望与被背叛的痛苦写下这些不欲让人看到的心事的。
他一向被人追捧,样貌身家都是常人无法匹敌的存在,一辈子光辉明艳。而面对一段破碎的爱情,却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独舔伤口,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钟愈想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句话,钟瀚亭说,自己不想要让她的生命中缺失父亲和母亲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突然,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一片苦心。
两个人,一段婚姻,单向的感情,这一切启程还没多久,便碎裂成地北天南的两片。难怪她从小就不被季蘅喜爱,钟瀚亭就变着法儿地宠爱她。难怪在她提出家中为何没有父母的婚纱照时,钟瀚亭会想尽办法把没有变成有,只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难怪……
钟愈眼眶一热,泪珠滚到翻开的纸页上,瞬间晕染了一大团。她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去擦,却一时没抓稳,本子掉在了地上。
大概是寿命到了,封皮随着这一次的撞击脱离了纸页的束缚,“撕拉”一声破开。钟愈连忙去捡,却在封皮背面看到一张斜插进去的小小的纸条。
她愣了一下,抽出纸条翻开,可能是一直压在封皮的缘故,字迹清晰分明,也没有褪色许多。
“死的却是狗。”
钟愈当然一眼看出这句话出自戈德史密斯所写的《挽歌》。
善良的人救下一条狗,而狗却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咬伤了善人。所有人都认为善人会死,而善人最终痊愈,狗却死了。
如果说钟愈原先对季蘅的行为仅仅是带着一些偏见的猜测,这次这个字迹显然出自钟瀚亭本人之手的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更加坚定了她的猜想。
钟瀚亭分明是想说,季蘅婚内出轨,伤害了他。
那他的英年早逝还是突发疾病那么简单吗?钟愈捏紧了衣角,几乎不敢去说出心底的那句呼之欲出的话。
崔却的消息发来,打破了一室的凝重。
钟愈吐出一口浊气,坐下打开手机。
冯定川与季蘅关系不浅,他们同为承留县人,自小相识,是青梅竹马。两个人家境都普普通通,因为是邻居,所以两家几乎是相互帮扶着生活。季蘅父母去世得早,在此之后受过冯家不少的恩惠。冯定川的母亲体弱多病,不久也辞世,是冯定川的父亲一个人照顾着两个孩子的生活,把他们带大的。
艰难的处境之下孕育出一段深沉的情谊,他们的相恋是意料之中。
季蘅高中时期口中的那个男朋友自然也就是冯定川了。
钟愈对此并不觉得意外,顺着往下看。
冯定川比季蘅小了两岁,季蘅高中毕业后没有读大学,冯定川读了一年高中也回家讨生活去了,两个人正是这时情感突飞猛进。相识相知相伴长大,谈婚论嫁是众人喜闻乐见的事情。
冯父一个普通工人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劳碌半生,本来很快就能见证他们的婚礼,从此颐养天年,哪知道事不遂人愿,他患了重病。
对于一个普通甚至于贫穷的家庭来说,若是有一人得了个不小的病症,这个家庭就算是垮掉了。冯定川与季蘅凑出所有的积蓄也不够一次化疗的费用,借遍了亲朋好友,几乎是穷途末路。
钟瀚亭便是这时出现的。
他为冯父出了这笔救命钱。
钟愈心头有些疑惑,彼时钟瀚亭才刚回国,怎么就正巧得知了这件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又怎么会愿意帮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出手术费。
他是季蘅所认识的人里最富有的一个,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注定了他做什么事情都只会成功。
两个人少年时有过朦胧的情爱牵连,谁比谁更深已然不得考证,但钟瀚亭似乎是季蘅唯一可祈求的救命稻草了。
可是,既然“死的却是狗”,那活着的那一个为什么会是季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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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却是狗”出自《挽歌》,更为人所知的是毛姆在《面纱》中的引用。在这里就不是字面意思了,可以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