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
从老旧的房檐上游了一圈再落地,带着些泥泞的污浊。
钟愈撑着把黑色的雨伞,伞边宽大,分量有些重,她换了一只手。
阴雨天气不见日光,尽管是在白天,楼层依旧亮起了灯,一格一格地将老居民楼从黯淡中解救出来。
钟愈挪了挪伞檐,抬头往上看,便是季蘅的家。她知道凸出的那个阳台是厨房的位置,而再过不久,季蘅就要来这里为她的家人准备午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来这儿,或许原本是有话要说的,但是开口更难。
钟恕发来的资料里是钟瀚亭与季蘅年轻时相识到后来结婚的时间线。钟愈从来没了解过这一段往事,或者说她还没来得及有能力去了解,这段婚姻就已经终结了。
钟瀚亭少年时意气风发,拥有让女孩儿爱慕的一切特质。季蘅与他是同校的校友,美貌才情也不俗,两人的相识是毫无意外的佳话初始。
钟瀚亭出生时拿的就是天之骄子的剧本,性格自然自信直白,展开追求也热烈坦然,然而却遭到了季蘅的拒绝,因为季蘅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
过程如何现如今已经不得知晓,总之高中结束,两个人各奔东西,也没有过男女之间的交往。季蘅家境普通,在那个年代就算成绩优异,最终也没能念成大学。而钟瀚亭高中毕业之后直接出了国,两年以后就学成归来接管公司。
按理来说两个人南辕北辙,之间隔着天堑,就算少年时有再多梦幻情节相衬,今后也不会再有多少的交集。这段时间里,季蘅和同村的冯定川展开了交往,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冯定川比季蘅小两岁,就等两人到法定年纪领证了。
钟瀚亭回了国,季蘅和冯定川不知为何一拍两散。没过多久,也就是在钟瀚亭二十四岁那年,嘉余时报的头版头条便是轰动一时的钟氏集团继承人结婚的消息,新娘不是哪家的闺秀,而是与钟家毫不相配的季蘅。
灰姑娘与王子的结合也是一段另类佳话,人们茶余饭后聊起这事儿还是感慨不已的。只不过虽然有结婚消息传出,但却没有公开的婚礼。据说是钟太太面皮薄,不爱热闹,所以只请了亲近的人出席。
钟恕在这段资料后头自以为是地加了行红字批注:居然没请我。
他那时候才三岁,钟愈直接忽略他这一句毫无营养的吐槽。
再之后就是寻常的生活与生育,一直到先前钟恕说的季蘅疑似出轨旧情人的桥段。而这一过程没维持多久,钟瀚亭似乎是觉察到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处理方式,总之季蘅与冯定川再度断绝往来,最后就是钟瀚亭亡故,季蘅改嫁。
能查到的事情当中都看不出什么格外出奇的地方,而隐秘的真相短期之内又难以辨析。钟瀚亭已死,那些省略的过程只有季蘅本人清楚。钟愈对挖掘父母之间的爱恨纠葛兴趣不大,可又隐隐觉得钟瀚亭的死和这些少不了干系。
所以她此时才会出现在季蘅家楼下。
厨房的灯亮了,钟愈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影在窗边来回移动,知道这是季蘅开始做午饭了。
她握紧伞柄想要走。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一回头,冯璟呈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背着书包,整个人罩在一件暗紫色的大号雨衣里,圆乎乎的脸从帽子里钻出来,正看着她。
小孩子忘性大,又或许是冯璟呈天生是个没遇见过风雨的顽童,那些短暂的不美好记忆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了。
钟愈被这声“姐姐”叫得心头一动,“路过。”
冯璟呈看了眼她的身侧,发现她确实是两手空空过来的,撇了撇嘴,不言语了。没带礼物的姐姐就是个普通女的,对陌生人没什么话好说。
钟愈也没有想和他多聊的意思,正准备走人。
冯定川从车棚那边走过来,看到她后脚步一顿。
钟愈停在与他相隔十米的位置。
“钟小姐。”冯定川分明是在强颜欢笑,眉眼间还有种刺人的冷淡,“有什么事吗?”
“案后走访。”钟愈随口编了个理由,“既然小孩子没事,我就先走了。”
算上今天,她和冯定川总共也就见过三次面。除了解救冯璟呈那天他眼里被担忧充斥,其余时候无时无刻都在毫不遮掩地表露他对她的不喜。
钟愈一辈子被人仰望过、追崇过、嫉妒过,却是头一次被人用这样明晃晃的厌恶眼神看待过。她实在无法用对待旁人的心态再去对待冯定川,也觉得这个人怎么看都虚伪讨厌。
冯定川神色冷淡,话里还没感情地客套着:“要留下吃个便饭吗?我的妻子现在应该正在准备了。”
他把“我的妻子”四个字咬得有些重。
钟愈瞥了他一眼,拇指轻轻剐蹭着伞柄上的印花。
“我留了,你们还吃得下吗?”
冯定川沉默。
钟愈冷笑一声,绕过他直走到路边,在一旁等候许久的司机张叔立马下车为她开车门收伞,她从头至尾再没有看过来一眼。
流利的车身划破雨幕冲出,在与它完全不搭的窄小路段上行驶而去。
冯定川盯着车尾的标志久久没有说话。
“这个姐姐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们会吃不下?”冯璟呈拉了拉他的衣角。
“因为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和所有孩子都不一样。”
“为什么?”
“回家吧,妈妈还在等我们。”冯定川牵起冯璟呈的手,朝楼道口走去。
-
张叔在钟家干了很多年,原先是钟瀚亭的专职司机,后来就一直跟着钟愈。他对钟家的事情了解许多,知道钟愈现在心里不快活,但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提。
“小姐,钟董他年纪大了,老年人身子骨再硬朗,也免不了一些小毛病。”
钟愈抬眼看了下后视镜,没答话。
“钟董操劳了大半辈子,为的还不是子孙后代能多享点福。老人家说话有时候可能不好听,但都是为了你们好。无论如何,去看看他吧,他估计一直念叨你呢。”
“那就去老宅吧。”钟愈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反正今天也没别的事。”
“好咧!”张叔一喜,慢吞吞的车速也提上来了。
钟家老宅。
穿过回廊,钟愈远远就看到雨幕前房檐下的一把轮椅。
钟靖只身一人坐在轮椅上,望着内院出神。
她走上前去,钟靖觉察到有人靠近,微一侧目。
“舍得回来了?”
“祖父。”
“我刚刚还在和你奶奶说,是不是等我死了,连牌位都要雇人来捧呢。”
钟愈双手搭在轮椅握把上,“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人求长命百岁,为的不过是颐养天年含饴弄孙。”钟靖头也不回,指了指院前的一棵合抱的垂柳树,“你小时候经常和你哥哥们在这里玩儿。”
钟愈抬眼看过去,却没在脑海里生出任何与此相关的场景。
“天凉了,您怎么一个人坐在外面。”她摸了摸钟靖的外衣,触手有些寒凉,“还穿这么少。”
“连你都一眼看出来我穿得少了,你说那些整天上赶着‘孝敬’我的人怎么一个都没发现?”
钟靖幽幽叹了一口气,“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吧。”
“不了,老宅离市区远,上班不方便。”
被拒绝是意料之中,钟靖也没有再劝。
“你和盛家那小子在谈恋爱?”
“是。”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钟愈难得听他夸奖别人,有些意外,“您知道他?”
钟靖不答。
“你不喜欢被安排,我可以理解,也不会再逼你。但一个人想要完全自由地活着是不可能,这点不需要我告诉你。有所得,必有所失。”
钟愈垂下眼帘。
“你想和他在一起,我不反对。我这边需要一个人,必须是你。”
钟愈忍不住开口:“钟恕也可以,他比我懂得多,我……”
“钟恕能做什么,完全由你决定。”钟靖一口打断,“我死了以后你是把公司让给他也好,赔了卖了也罢,我都不管。但我活着一天,你就必须按我说的来。”
钟愈咬了咬唇。
她非常想问为什么,为什么钟靖要强行给她这样一道挣脱不开的枷锁,是真的看重她这个孙女,还是想把他最心爱的儿子没能来得及得到的一切转嫁到她的身上。
钟靖没有给她再度反驳的机会,话锋一转,“你父亲的忌日快到了,去看看他吧。”
“我推您回屋吧。”
“不用,我还想再看看。”
“看什么?”钟愈又望了一眼垂柳树。
“看……欠的债。”
钟愈听不懂他的话,回屋取了一张毛毯盖在他的腿上,“您注意身体。”
钟靖点头,看着她走远,又重新把视线落回了庭院。
“她小时候最喜欢粘着你,你说一句她听一句。人会忘记一些事,但是情分不会变。”
钟恕从廊柱后面走出来,笑着自嘲,“现在不一样了,她啊,第一眼看见我就拿我当敌人了,心里指不定怎么批判我呢。”
“说明你以前给她留下的坏印象太多了!”钟靖跟着笑,“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骗你妹妹和你一起爬树,后来你自己下来了,把妹妹一个人丢在树上吓得直哭?”
“当然记得,您为这事儿满院子追着我打。”
“那时候多好啊。”钟靖眼里露出憧憬的光芒。
“多好。”
钟家陵园。
先头的雨小了许多,转化成薄雾似的雨丝稀疏落下。陵园面积并不大,一眼便可以望到头。
钟愈径直穿过小路到了钟瀚亭的墓前,收了伞。
墓碑的遗像上那幅黑白照片里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刻着二十多岁最好年华里的钟瀚亭。钟愈在长相上和钟瀚亭相似之处不多,她其实更像少女时期的季蘅。钟瀚亭时常对她说,“快快长大吧,我的小公主,你一定和妈妈一样漂亮。”
她想起来,这张照片其实是从季蘅和钟瀚亭唯一一张合影里截取的,是钟瀚亭曾经说过的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说是合影也并不准确,只是恰好两个人无意间被框入了同一个取景框,便有了这张照片的诞生。
钟愈小时候去别的朋友家做客,经常看到人家家里挂着父母的婚纱照或是一家三口的大合影。她跑回家问钟瀚亭为什么他没有和季蘅的婚纱照,钟瀚亭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阿愈想看,爸爸就挂出来给阿愈看。”
后来她得偿所愿,别墅的旋转楼梯旁那幅价值千金的传世名画从此被扔进库房吃灰,取而代之的是钟瀚亭和季蘅的巨幅婚纱照。她心满意足地站在那里看了许久,心愿达成的喜悦充满了她的心房,以至于她没有发现画面上的两个人出现的样子有一些怪异,也没有看到楼上的季蘅投下来的轻蔑的目光。
钟愈拿纸巾擦了擦遗像,“我今天去看她了,我知道你会想她,所以就告诉你一声。尽管她不在乎,但我知道和她现在的丈夫比起来,你才是最爱她的人。”
她没计较台阶上的雨水,随便擦拭了几下坐下来,“她过得还行——至少我看她挺开心的。人活一世,贫穷富贵不论,求得不就是一个开心吗?”
照片不会应和她,男人维持着永不淡褪的笑颜。
“还没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他很好,以前我不明白的很多事情都从他身上找到了答案,他教会我许多。你也不用担心他对我的情谊,我知道他很爱我,他还告诉我,看到我开心,就是他最幸福的事情。”
钟愈话音一顿,“你那么爱季蘅,明知道她和我们在一起不开心,为什么不放了她呢?为什么宁可大家都不痛快,你还要苦苦维系着这段糟糕的婚姻?”
从前她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两个字才能组成家庭共同生活,现在她知道也懂得了,忽然从那些零碎的印象中体会到一丝怪异来。
可那些往事过分细碎,她拼命去想,头脑却只迎来了一阵钝痛。
“阿愈,别的孩子都有父母,我不想让你的生命中缺席了任何一个人。”
钟瀚亭说过的话从她耳畔响起。
这是他什么时候和自己说过的话?她以前也提出过这样的质疑,所以得到了这一句回答吗?
她努力去回忆,不常碰面的年轻的季蘅又带着她那冰冷的嘲讽神情闪现入她的脑海。
钟愈猛地闭上眼,无力地靠上冰冷的墓碑。
手机震动了两下,谢珹的消息提示框出现。
【怎么还不回家吃饭,是我提不动菜刀了还是你的胃口更飘了?】
【图片.jpg】
【看,狗们都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
【哎卧槽,我不是那个意思。】
【。】
【快点回来吃饭。】
钟愈失笑,脸颊上落了几丝微凉。她抬头看了看雾霭沉沉的天空,起身撑起伞。
“下次再来看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