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珹挂了电话,底气足了许多。他看也没有看钱巧慧,冲着郑奕鸣抬起下巴,“你不是一直问我要证据吗,说起来也得感谢你妈,做得一手好总结,省了我们挨个儿搜查的工夫。”
郑奕鸣的下唇被他咬得发白。
钱巧慧一听到“妈”这个字儿,立马慌张地去看郑奕鸣,对方并没有露出她以为的震惊神色,反而带着股知情者特有的镇定与懊恼。
谢珹口气夸张地“哎呀”一声,“你们母子俩该不会还没相认吧,钱女士,我看你似乎很诧异,怎么,你的好儿子没告诉你他早就知道你们俩的关系了?”
“我……”钱巧慧张了张嘴,明显是在状况之外。她就像一个怀揣着天大谎言却猝然被揭穿的保密者,第一时间表现出的居然是恐惧。
她的目光再也不敢往郑奕鸣身上放,迷茫瘦小的身躯往角落一蜷缩,竟有些可怜。
郑奕鸣叹了口气,张嘴想要叫她时突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称呼了。他叫了她二十多年的钱妈,即便在知道她和自己母子相连的关系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现如今坦诚相对,他发现自己也做不到叫她一声妈。
“少爷,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钱巧慧咬了咬牙,还是问出了自己很想得到答案的一句话。
“什么时候……十五岁?十七岁?或许更早我就该发现。”郑奕鸣轻哂,“我早就该想到的。我名义上的亲生父母把我的命看得那么廉价,说不要就可以不要,全家上下在那件事之后都冷落了我。仆人看主人脸色,盛时恨不得跪下来讨好你,衰时拿来的那副嘴脸仿佛他才是一家之主……可你为什么对我一如既往的好?”
“少爷……”
“都说患难见真情,我也算是经历过生死劫难,自以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所承受的更深刻的痛苦与委屈,在我怀疑自己甚至于想要放弃生命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你,我的……母亲。”
钱巧慧捂着嘴呜咽出声。
郑奕鸣别开头没去看她哭泣的面庞,对着谢珹道:“证据呢?”
王简早就把内容拍照传过来了,“在钱巧慧的房间找到一本资料,详细记录着一些孩子的家庭信息,如果我没记错,正是近十年来豪门内所有失踪的小孩。”
郑奕鸣垂下眼帘,自嘲似的感叹:“居然保存着,呵,妇人之仁。”
“别搞笑,妇人之仁怎么了,你妈要不是因为那点儿妇人之仁,二十多年前就该让你死娘胎里了,还轮得着你现在蹦跶呢。”
只有钱巧慧知道,她留着这些资料,为的不是别人,还是郑奕鸣。她相信天理轮回,相信恶有恶报,可当这业障降临在自己儿子身上时,她阻止不了,只能赎罪。她记下这些受害孩童的姓名,一遍一遍祷告着,希望自己这同样脏污的一具残躯勉强能赎清一些罪孽。
可怜又可笑。
绑架案是钟愈在查,她看完王简发来的图片资料,确定和她从钟恕那里得来的调查结果一致,好奇道:“那你为什么要绑架冯璟呈?他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根本不是符合你要求的对象。”
郑奕鸣折了一下指节,轻声道:“钟小姐,你知道为什么钟家作为嘉余市首富,却从来没出现过子女被绑架的情况吗?”
他抬眼,“钟家那么多小辈,他们不管再优秀再努力,始终撼动不了你的位置,所以他们的存在根本不值得我多看一眼,我的目标很多年前就是你。只可惜,你的家人对你保护得太好,钟瀚亭活着的时候真的是把你当明珠捧在手里护着,谁都不可能对你的安全构成威胁。”
谢珹听了一句,莫名心虚了一下,下意识去看钟愈,后者似乎没想到这茬,正十分专注地听着郑奕鸣讲话。
“好不容易等他死了,你搬离了钟家老宅,按理来说是最方便我下手的时机。我继承家业早,在你们还是无忧无虑的公子小姐的时候就已经身处名利场和那些中年男人虚与委蛇了,我最知道在钟氏高层和那些与你血缘亲近的人眼里你是个什么样的地位。他们既看不起你,又对你无可奈何,所以我知道你一旦出事,绝不会有人来保全你,他们甚至会额手相庆,放个鞭炮来贺喜一番。”
他的眼神含着悲悯,“这样的游戏对局很不公平,所以你不适合当我的猎物。”
钟愈勾了勾唇角,表现得十分淡然,“你看得很清楚。”
“当然。”郑奕鸣笑着,“我那天在街上看到你和冯璟呈站在一起,你看他的眼神很复杂,我当时就觉得似曾相识。我问钟恕那个小男孩儿是谁,他说是你的弟弟。我计划的决定是在弄清楚你眼神的意义之后。”
“曾经我的弟弟被父母无条件地宠爱之时,我看他的眼神应该就是你那样。带有血脉相连的羁绊,又无可抑制地去嫉妒他甚至憎恨他——当然,现在我知道我和郑熠然压根儿没有血缘,难怪我一直讨厌他。”
“我嫉妒冯璟呈……”钟愈溢出一声轻笑,“他没什么地方值得我嫉妒。”
“是吗?我以为你会很羡慕他能拥有你母亲的疼爱,毕竟你没有。”
钟愈没说话。
她看到过季蘅与冯璟呈的相处,自然知道有真正和睦的亲情所在的母子关系应该是什么模样。说半点都不嫉妒是假的,毕竟她从始至终都对季蘅抱有着幻想,即便无数次受创。
可嫉妒是一回事,憎恨却是她所没有的感情。她的高起点注定让她不必仰视任何人,漠视是面对一切最好的抑制剂,因此她几乎不会去憎恨任何人,这种极端情绪只会让她的高洁蒙尘。
谢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的身后,干燥温热的手心包裹住她细白的手腕。钟愈感觉心头被轻轻拉扯了一下,灌进一股暖流来。
郑奕鸣忽而变得落寞,“因为这点趣味,我决定让他成为我的特例,我赌你会出钱救他,到时候他就会像其他猎物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多一个家庭痛苦,我心里也就能快活许多。只可惜,钟小姐,你这么铁石心肠,是觉得弟弟死了,姐姐就能重回母亲的怀抱,复有那些疼爱吗?”
“不会的,他们才不会在意你。”郑奕鸣失魂落魄,不知道是在说钟愈,还是早已经把那个对象代入进了自己的身上。“他死了也没用,死了也占有着那些疼爱,你什么都没有。”
谢珹一直沉默,到这时才插了句话进来,“那些孩子到底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哪里?我也不知道。”郑奕鸣凄然摇头,“我不是坏人,我不会害他们的性命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他们摆脱那个虚伪的家庭,我想给他们自由。”
谢珹最烦这些犯罪人员自以为是的辩驳,“少扯淡,人家锦衣玉食活得好好的突然被你个神经病掳走,难不成还得谢谢你?”
他又面向钱巧慧,“他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钱巧慧没吭声。
郑奕鸣:“告诉他吧,反正也找不到了。”
她听到他的声音,果然就放松了。“少爷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我是不知情的。”
“可我太熟悉他了。”钱巧慧的眉头笼上哀伤,“那时候先生太太已经过世,少爷一个人执掌集团,每天兼顾着学业和工作,忙碌不堪。两点一线是他生活的全部,在这样高强度的行程下,他突然变得神秘起来。那几天他回家很晚,到家时身上会沾上一些泥土和草叶。别人看不出来,可我看得到。我很担心他,所以有一天我跟着他一起出门,就看到……”
郑奕鸣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有些悔恨在,但他的悔恨绝不是为了所作的这几桩错事而生。
“少爷也看到了我,他没有责怪我,只是让我回家。可这,这些事发生了,后续又要怎么处理呢?我的儿子,他从小就优秀,他的身上不能有一丝污点在。”
“所以你主动承担下了这一切,为他收拾烂摊子?”
“是。”
谢珹“啧”一声,“郑少爷,你那时候应该知道她是你亲妈了吧,可以啊,挺会利用资源的。一个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合作对象,连封口费都不用花,真不愧是商人。”
郑奕鸣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白了一层。
“我本来想,想着把孩子带到远一点的城市丢掉,可后来被吴建民发现了。他威胁我要报警,我只能求他,只要他不把这件事闹到警察那里,让我做什么都可以。”钱巧慧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吴源,“所以他让我把孩子给他的时候,我也只好同意了。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孩子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警察也没找上我们,以后的每一年都这样了。”
吴源故意去躲她的目光,把自己缩在阴影里。
“那些孩子从小接受精英教育,七八岁的时候对社会的认知能力就已经差不多是普通小孩儿十四五岁的水平了,你们找个偏远的地方把他们扔了,他们也能有办法求助当地路人或者警方找回自己的家。”谢珹顿了顿,继续道,“在现代社会不存在完全意义上的失联,除非他们的行动受到了限制,无法向外界求救。吴源,你们把孩子卖到哪里去了?”
吴源猛地一颤,抬头直看向谢珹。
谢珹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害怕,“除了这些从郑家弄来的‘固定货源’,你们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干这行事儿了吧。吴家村的青壮年长年在外,他们留守家中的年迈老父母为什么听到吴建民的名字就会害怕?再无知再落后的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产生恐惧的情绪,除非这个人曾经直白地表现过自己充满恶意的一面。”
“站好。”他提着吴源的衣领,把他两条腿打直,“在吴建民的家宅附近,我们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举止癫狂,却长得眉目清秀,操着一口外来口音,明显不属于那个地方。所以我们查了查,找到了她的亲人于十二年前刊登在报纸上的寻人启事。”
“妇女儿童是弱势群体,天生缺乏社会的尊重,早些年说是明码标价的商品也不为过。你、吴建民,还有你们吴家村那些人,这么多年都在干些什么营生啊?如果周清葭被侵犯至死只是你们的一念之恶,又怎么会有见义勇为的黄覃桢的死,会有接下来一系列的藏尸与隐瞒?因为你们不是初次犯罪,杀一个人,抛一具尸,对你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你们这颗心早就从里到外黑了个透了。”
“周清葭的尸体为什么没有被藏匿进地底,真的是因为你们俩想验证一下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犯罪遗证吗?还是说,一具完好漂亮的尸体也是可贩卖获利的商品,总有人会需要。但是时机不好,你们把尸体弄到了小木屋后开始联络买家,等待的几天内钱巧慧那边又有了新的‘货源’,也就是冯璟呈。你们知道,那些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品相好,价值远远比那些普通‘货源’要高,自然是要更看重的。只可惜冯璟呈获救了,到嘴的鸭子飞走了,吴建民心情不好。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黄覃桢曾经说过的,尸体上遗留罪证的话,回过头来到了周清葭陈尸的小木屋,一怒之下毁坏了她的尸体,对不对?”
吴源登时抿紧了嘴唇,两条杂乱的浓眉生理性地急促跳动起来。
谢珹紧紧盯着他,“你们害得多少家庭骨肉分离,多少人因此后半生只能活在痛苦当中。你们享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被卖掉的女人、孩子正处在什么样求死不得的困境当中?你们做下的这一切,几条命可以赔?”
※※※※※※※※※※※※※※※※※※※※
下一章就可以把这个单元写完了呜呼
ps:审犯罪嫌疑人一般都是分开来的,一对一或者多对一,在一起的话搞不好他们会酱酱酿酿的串供,这里是因为我写起来方便,so……